河阴县要举办一场县长公益演唱会。这是在河阴县委食堂内部小灶的一桌酒席上，由县委书记梁建强拍板定下来的一桩事。从提议到讨论到定夺到共同举杯预祝成功，也都是在这桌酒席上。在醺醺乎陶陶然的愉快感觉中，四十三岁主管卫生文教的副县长白莲，用十六岁少女的倾慕眼神看着梁书记，亢奋地嚷道：都说现在机关工作效率低，不办实事。那是瞎了眼！他们不知道咱们河阴县不知道咱们梁书记，那是黑天里闪电——雷厉风行！
梁建强刚从北京出差回来，这顿酒，就是为他接风的。确切地说，梁建强是从北京某大剧院看了场特殊的演出回来。从文艺青年成长起来的他，虽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用他自己的话说，熏得一身仕途气息，但心底里还是觉得当年那个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的小伙子才是大半生里活得最出彩的角色。原以为这些爱好只能在自己家里摆弄一下，没想到也能有登大雅之堂的一天，也许还能为自己扶摇直上的仕途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让梁建强这么热血沸腾的一场演出，是一场慈善演唱会，它的特别之处在于，表演唱歌的不是明星歌手，而是十几个省长副省长们，以及几位领导的千金！他们唱得嘛，也就是普通人里会唱歌不怎么跑调儿的水平，但无论伴奏伴舞伴唱，还是舞台灯光音效，都是按照专业演唱会来做的，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三分货色七分包装，三分本色七分演绎……总之，就是很像样子，虽然也是录了音在台上走走过场，但那可是些平日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领导们啊！他们能放下做官的身段，以慈善筹款的名和实，来玩儿次票，光冲这一点，就足以对得起大剧院台下热烈的掌声了。梁建强也在掌声雷动中贡献了自己的热情，伴随着还算悦耳的歌声，梁建强觉得自己强壮的心脏，跳动得更激烈有力了！在河阴县举办一场同样的演唱会的念头，就是在那时冒出来的，不可遏制。
一定得把这个事办好！从大剧院恢宏的水幕穹顶下出来时，在梁建强心里，这场演唱会的权重已远远高于本县其他一切事务。但，它还真不能排到工作台面上，这就需要一个过硬的负责人。白莲？也就是给县政府撑撑女人占着半边天的场面，组织实施和创新能力都提不起来，要不是公公过去在省里占过一席，她也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位子上。再说县委大院里都在传，说白暗恋自己。所以，得躲她远点，被这么一个勉强算得上徐娘的老女人坏了名声，那可就太冤了。
办公室副主任老李？鞍前马后忠心不贰。不行不行，光看他那身穿着就够了，常年穿得像个进城民工，听到取笑了，又整出个暴发户的样子露露峥嵘，不要说文艺细胞了，基本的审美都没有。演唱会交给他办？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村妇联春节慰问演出的水平。避其所短，用其所长，让老李管财务吧，把好演唱会账目关。既然是公益演唱会，一定得做到透明，得是自己最放心的人。
心里扒拉了一遍县政府的人，梁建强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到饭点儿，食堂里人头攒动，个个都是人才。真到用人的坎儿上，不是愚笨得无可救药就是聪明过头只知算计。有个别梁建强还能看上眼的，却又是心高气傲的主儿。这事儿是拿头头脑脑当道具，官场上的谦逊得是基本素质。安全第一！
权衡再三，梁建强决定还是让文化局局长贾之南来负责，一来名正言顺，二来自己于老贾还是有点小恩的，知恩图报，老贾也该拿出态度来。
贾之南过去是县委的笔杆子，特别会写领导讲话稿。再八股的题目，也能写出新意来。厉害的是，那新意从领导嘴里念出来，很动听，细一琢磨，完全没内容，也就完全没有了出格的风险。所以老贾很受领导们的赏识，从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最基层的秘书，地位稳步上升。原本是能进县委班子的，谁也没想到节骨眼儿上，老婆闹离婚，还扯出一桩老贾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一时间县委大院里沸沸扬扬，喧嚣的主要内容，是真没看出古板得跟老榆树桩子似的老贾，居然也风流过？那时梁建强还是副县长，作为县长的接任者，正是要劲儿的时候，在婚姻里也处在既痒又无从抓挠的当口。旁观老贾的尴尬处境，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在略带伤感和悲壮的情境下，梁建强拉着老贾去喝了顿酒，也算是对周围表了个声援以及同情老贾的态。酒桌上，梁建强劝老贾安抚好老婆，起码坚持到任命后，等位子稳了，看谁还敢说三道四。老贾闷头灌了自己几杯，谢了梁建强的好意，但也心灰意冷地说，老婆对自己，那是积怨已深，冰冻三尺近二十年的寒意，一旦起意破冰，绝没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她已经忍到儿子十八考上大学，在录取通知书到的当晚，把一份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老贾的桌上。老贾当然知道自己在上升与止步之间的裉节儿上，企图怀柔拖延，没想到那女人使出辣手，这婚，只能是离了。
对贾之南，梁建强是同情的，也是好奇的，跟大家好奇的内容一样。这顿酒，有拉兄弟一把的仗义，也有点窥探隐私的企图。却不知贾之南真的是痛苦得无法自持，还是道行太深，总之他说明了那个女人的决绝之后，便飞快地灌醉了自己。看着被贾之南吐得一地狼藉，梁建强无奈地想，也算是他落魄时我伸了把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来日方长吧！
拿定主意的梁建强，几乎等不及要实施头脑中已经在预演的演唱会。他快步出了航站楼，对前来接机的司机小赵只说了一句：去文化局！小赵把领导语气中的急迫转化为自己的行动，上了高速，一脚油门，时速直逼200公里。梁建强下意识地抓住车子扶手，对自己满怀的冲动和急迫也有些意外：即使年轻时候赶赴女友约会，也没这么急过，难道是第二春冒头了？一路胡思乱想中，车子飙进县文化局大院，梁建强这才感觉到大半天没有上厕所，膀胱都快憋炸了。
文化局不在县政府大院里办公，而是隔街而治。以示保持独立之精神人格，又不出紧密地团结在以县委为核心的县政府周围的这个圈子。文化亲权的尺度总是很难拿捏，在河阴县，至少在物理距离上，这不是问题。
贾之南也认为自己很好地处理了文化与政府的关系问题。跟那个痛恨了他半辈子的老婆离婚后，跟那个上进了半辈子最终功亏一篑的县委大院说再见之后，贾之南反倒觉得一身轻松。背着手迈进文化局大门，贾之南已打定主意，听老子的，无为而治。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文化局那个半回形的楼里，常年充满了傲慢与偏见。人们身上，斗鸡的劲头和乌龟的忍耐兼而有之，企图在这里施政而又带不来实质性的好处，无异于自取其辱。
无为的贾之南，因为无为，反而在文化局有了前任们都没得到的威信，虽然这威信不是一呼百应那般纯粹，但是谁也不说贾之南不好，不把他当作背后戏谑取笑的对象。作为一个文化局的领导，这就很难得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多吃饭身体好，少说话威信高。在甩手掌柜贾之南的治下，文化局诸人各自找门路挣钱挣名气之余，兼顾了文化局的脸面，没做太出格的买卖。为自己赢得利益的同时，也带动河阴县文化生活一片繁荣，居然在去年被评为省内文化生活普及先进县。无为而治带来自然发展的良性文化生态，这是贾之南没料到的。在庆幸与自得的同时，贾之南觉得自己在境界上，向着老子又近了一步。
演唱会的事，贾之南的第一反应是反感、不屑。但他没表现出来，即使微表情也都控制得很好。想到梁建强下了飞机拉着箱子就直扑他这里，贾之南明白这事儿他一定不能推脱，对内可以无为而治，对外，特别是对上，不仅得有为还得积极进取地为。
从几年间无为闲散的状态，忽然要有为起来，贾之南还是有点小压力的。演唱会？看过，没办过。让县领导上台当众表演唱歌？新鲜！问题是，可行吗？“可行！完全可行！给你三个月时间，还有三个月过元旦，搞一场新年演唱会，名字就叫……叫‘爱无疆界——河阴县2015新年慈善演唱会’。在体育馆搞！争取让市电视台来直播……”梁建强的亢奋，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烧热了自己，也感染了贾之南。小压力加上小兴奋，是夜，老贾居然失眠了。
对于何恒远来说，这一天是幸运日，早上把儿子送进学校，照常进了县文化局的大门，照例她又是第一个来上班的人。儿子上学早，何恒远进办公室也早，除非寒暑假。知道的人明白何恒远是没办法，不知道的人，觉得何恒远太有上进心，上进到急赤白脸的程度。何恒远过去还直跟别人解释，后来发现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解释了。但何恒远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局长恰巧来得早，看到何恒远已经在对着电脑，局长很慈祥地说：小何啊，这么早就来了？忙什么呢？咱们文化局的同志们要都像你这么敬业就好了。文化局是什么单位？是文化人搞文化的单位，都是有才的人待的地方。有才的人也是有脾气又有性格的人，迟到早退那是常态，消失很多天一个招呼都不打的也大有人在。像何恒远这样天天七点五十就一屁股坐进办公室的人，还真没有。听到局长的夸奖，何恒远想都没想，就跟局长说，因为儿子在单位旁边的一小上学，离家远，离单位近，送完儿子没什么事儿也就来上班了。没有忙什么，在网上瞎看。局长听完，哦了一声，大度地说：能想着早早来上班也还是好的嘛，至少接接电话，让别的单位知道，咱们文化局也是重视上班纪律的。晚上回去，何恒远把这事儿告诉老公田海的时候，田海听得直嘬牙花子：你实话实说也就算了，干吗还说没干工作在网上瞎看呢？这不是缺心眼儿吗！何恒远也觉得自己当时有点缺心眼儿。田海怒吼：什么当时，是一直！
这一天，贾之南把何恒远叫到办公室，说了演唱会的事，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何恒远，局里，也就是自己，计划让她担任筹委会副秘书长。何恒远听了有点发蒙，跟着就有了被信任的喜悦和干大事的兴奋。老贾问何恒远有什么想法和困难没有，何恒远赶紧说没有没有，她诚心地表了态：一定尽力做好这份工作。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何恒远才想起，当局长说：在这项工作中，你直接接受我的领导时，自己没有感谢领导的信任，没有说出这种情境下在机关单位里最应该说的一句话：一定让领导满意。
三天后，贾之南召开了全体会。人来得很齐。大家都在揣测，没逢两会没到年底，老贾开会一定有大事！在一片交头接耳声中，贾之南悄然走进会场，清清嗓子，用沉稳浑厚的男中音，缓缓地向大家宣布：县文化局将联合县委、县政府，共同举办一场慈善演唱会。这场演唱会不请明星，没有歌手，谁来唱呢？是咱们河阴县，以及周边几个县的县领导来唱……大家静一静！这将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也是我们文化局支持社会公益慈善事业的具体行动，需要多个部门的协同合作，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争取把这场演唱会办成咱们文化局独具特色的品牌活动。贾之南的鼓动与煽情，并没取得热烈的现场效果，他忘了多疑是文化人的性格。直到贾之南说出项目暂时抽调何恒远为筹委会副秘书长时，一阵嗡嗡嘤嘤声瞬间响起，好像何恒远这个名字是个声控开关，里头关着噪音。老贾提高嗓门儿，坚持把话说完：“待项目结束后小何返回原部门工作，在项目筹备和举办过程中，视工作量随时抽调相关工作人员来协助。”然而现场压倒性的声音是：何恒远谁呀？这可是跟全县领导们亲密接触的工作呀……怎么不是擅交际会表达有背景的马小超？怎么会是那个叫何恒远的呢？在大家的目光里，马小超一脸事不关己的淡定和超然，何恒远则是混杂着高兴羞怯惶恐而又扬眉吐气的糊涂面目。
贾之南对何恒远的重用，恰恰始于何恒远对自己提早来上班的解释。在官场的虾兵蟹将里混迹多年，贾之南对何恒远的诚实还是颇为欣赏的，虽然欣赏里也夹杂着轻视。因为何恒远的诚实，是与生俱来本能的诚实，不是面对过诱惑经受过考验之后仍坚持操守的诚实，说明这个女人经历简单，性格单纯，圈子狭窄，生活刻板，也就是个老实人吧。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能保持这份单纯和诚实，也是少见的。再后来，贾之南偶然看到出自何恒远之手的文化科的年终报告，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文笔老练中有清丽，语言严谨中有俏皮，贾之南半辈子写稿，对公文写作是极有心得且自傲的，就算用挑剔的眼光来看，何恒远也是个会写文章的人。一个人，会摆布文字，摆布和调度其他事情的能力也不会差。何况，何恒远还是个寡言且听话的人，很适合目前这个工作。演唱会是领导们的堂会，头头脑脑聚在一起，自然要说说圈里人的话，太活泛的人，像马小超就不适合了。况且马小超怎么可能被他老贾指挥着干具体工作呢？他自己就是个小爷啊！但马小超有马小超的用处，他的背景是不能忽视更不能得罪的。在跟何恒远谈话之前，贾之南跟马小超先交了个底儿，筹备办公室干的都是操心费力的杂活儿，小马要出现在更重要的导演组名单里。所以，马小超在大会上的淡定和超然还真不是装的。为了能把马小超弄妥帖，老贾甚至亲昵地拍了拍小马的大腿，在小马狐疑的眼光中，老贾也觉得自己的戏有点儿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