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前的头天中午,何恒远终于把一套会议资料整理齐备,交到老贾的桌上,老贾转手传给了梁建强,他很明白,在这个项目上,自己也就是个傀儡,尽好傀儡的义务就行了。两个钟头后,梁建强改回来了。项目计划书、活动说明、赞助邀请信等撰写的部分,除了个别措辞,其他都没有修改,唯独会议桌签摆放图、晚餐桌位图,还有参加人员名单的顺序,被乾坤大挪移,划得乱七八糟。改的人自己都乱了,索性在文件背面,重新画了一个。老贾看着满桌乱纸,仿佛看到了梁建强挖空心思地在官场的天平上跳来跳去的样子,禁不住嘿嘿笑了。
为了热场,梁建强特意叮嘱老贾,会前播放了一段梁建强用手机在北京拍摄的省长们演唱的视频。省长们的表演与华美的场面,让与会者都小小地兴奋起来,有“大嘴”外号的马副县长乐颠颠地冒出一句:“他们唱的这水平,也不过如此嘛!咱曹市长和梁书记一张嘴,那得震惊四座呀。”举座点头之际,坐在首席的曹德辉敛容正色:“马副县长这么说不客观呀!这些省长可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每天工作日理万机,还分出时间和精力为社会公益事业登台表演。这种精神,就是咱们比不了的嘛。所以呢,同志们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对不对?表面上这是个演唱会,但这是为了唱歌而唱歌吗?为了表演而表演吗?”掷地有声的叠问句下,众皆摇头。“当然不是!这是老省长们关心社会公益事业的具体行动,是我们的干部体察民生、帮助弱势群体的具体代表,也是我们的党适应时代发展、与时俱进的具体体现!”曹副市长这段“即兴”讲话,成了之后整个演唱会项目宣传中的核心内容,完全对得起一片掌声。曹德辉也对自己的现场发挥很满意,他知道作为本次会议最高级别的领导,一定是需要讲几句的,所以提前让秘书做了了解打了草稿。更妙的是,马大嘴的话很合时宜地给架了梯子,更显曹副市长的高屋建瓴、远见卓识。考虑到这是关起门来的一个会,曹德辉伸手压低了大家的掌声,开起玩笑:“大嘴啊,我看你到了六七十,别说唱歌,能把气儿捯匀了就不错啦!啊,哈哈……”马大嘴上赶着承认:“那是那是,还是咱曹市长境界高,曹市长六十了一准儿参加省长演唱会,我六十了在底下当观众,还得留神控制好别把哈喇子淌一地……”马大嘴的好处,是捅了篓子能赶紧补救,一副无脑衷心的贱相,让人很容易原谅。白莲凑趣儿,适时地补上一刀:“马副县长也可以上台的,表演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会场上,一片哄笑声传递着大家都是自己人的亲昵,只有何恒远勉强做了个僵硬的微笑表情,她觉得眼前景象有点好笑,但并不有趣。何恒远是个很好的观察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观察众生相、抽丝剥茧地提炼出被观察者的特质,是她不自觉的爱好,也是特长。可惜入错行,没能成为间谍或漫画家,反而因为一针见血,常被批评说话太尖刻。此时,何恒远饶有兴味地发现,最值得观察的是王爱姣,她不光笑得花枝乱颤,还四下里捕捉着能遇到的目光,好递出一个默契的眼神。老天给了她一副白而整齐的牙齿,在真心欢笑中咧将出来,竟有了几分动人姿色。
“爱无疆界——河阴县公益慈善演唱会”第一次筹备会,称得上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与会者纷纷表态:积极参加,全力支持!唯独对梁建强提出的由每个参加演唱的人去找赞助表示了异议,经过讨论,最后决定还是由筹备办公室出面去找赞助,并联系当地残联,请他们到现场,在演唱会中间加一个接受捐款的环节。一直没言语的老贾,这时忍不住清清嗓子说了句关键的话:“在刨除举办演唱会的成本后,将剩余款项捐给慈善机构。”
老李赶紧附和:“对!对对!这办演唱会花钱可不少,咱财政是不能出的。”老李脑中率先出现的是侄女王爱姣的工资加奖金,还有自己管账,多多少少可以报些餐费交通费之类……
众人微微颔首,以最轻描淡写的姿态,对这个事情中最重要也最险要的部分,表了谨言慎行、不置可否的态。梁建强很豁达地拍板:“这是自然。据我了解,北京那个省长演唱会也是要在捐款里刨掉成本的。不过贾局长要多费心,跟残联的同志了解清楚,慈善捐款的使用一定要合理合法合规定。李主任是咱们这个项目的财务主管,老李,你一定要把好支出关,这财务报表任何时候拿出来都得是干干净净、无懈可击的!”
“梁书记说得对,捐款,现在可是社会敏感词,咱们具体经手的同志,脑子里一定要绷着一根弦儿:这是捐款,是善款!善款要善用,不该花的坚决不花,可花可不花的争取不花,该花的省着点儿花。一定要做到精简、节约、公开、透明!因为这不仅仅是衡量本次活动能否成功的关键,也牵涉咱们河阴县政府,乃至市政府的声誉。话又说回来,咱们所有为这个活动出力的同志,虽然没捐钱,但是在为做好事、善事而奔忙,说句不那么唯物主义的话,这也是给自己、给家里人积德啊!是不是?”曹德辉的这番话,瞬间被掌声与附和淹没,相比梁建强,再一次体现了官大一级水平就是不一样的铁律。只是官大一级的人已经忘记了,那往往是比他低一级的人特意为领导架起了梯子,留出了空白,好使领导能慷慨陈词做总结性发言。当然,能不能顺势而为拾级而上,则看个人本事。曹德辉在这方面,是绝对没问题的。
散会时间比预期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会后的工作餐照例在县委食堂的包间。这样的食堂包间各个县都有,主菜都是各县特色,不能公开的菜单。曹德辉推辞说要回去,众人遗憾的挽留声中,梁建强很抱歉地跟市长申请:会议内容很多,但知道领导们都忙,所以把一部分放在了工作餐时间,大家继续讨论,主要议题就是把节目单,也就是每个人要唱的歌曲曲目定下来。外请的承办导演也已经到了,等会儿跟大家一起吃饭,出出建议。梁建强诚恳的态度与过硬的理由,使曹德辉动了心,他顺水推舟打了个哈哈:“哎呀,梁书记真是舍得用人啊,把咱们这么多人捆起来用一下午还不够,还要用一个晚上啊!回头我老婆问起来,你可给我解释清楚啊……”一片哄笑声中,众人簇拥着曹德辉进了食堂后院。
马小超陪着外请的导演,已在食堂包间等候多时了。因为等候多时,所以导演的脸是沉着的,小马的嘴是咧着的,礼貌性地赔着小心,听导演用带着陕北腔的普通话发牢骚:“我们在省里演出,那也是省长看完了等着接见我们……这叫什么事儿!”导演姓张,有个时代印记鲜明的名字叫红星。红星是拉手风琴出身,所以喜欢别人称呼他为音乐家,长得也像传说中音乐家的样子,特别是头发,因为血统有点说不清楚的杂,头发带点自来卷,飘逸地垂至肩头,桀骜不驯的艺术家气质呼之欲出。红星拉手风琴获过国家级的奖,算是省里的艺术人才,在省里一些文艺演出中表演过节目,后来结识了在省电视台混事儿的文艺编导,帮着录过几台文艺节目,感觉到自己很有编导才能,关键是钱来得体面且轻松,遂成立了个皮包公司,承接各类演出,主要业务是给企事业单位排练节目,搞搞大而无当的演出。
对外人,特别是像小马这样的马仔,张红星很乐于告诉对方,自己是做音乐的,不愿意接手这些个杂事儿,这次是没办法,曹市长亲自点名要他来帮忙,自己是却不过曹市长情面。小马并没有出现导演意料中的肃然起敬,他不知道小马在文化局混事多年,太了解这拉大旗作虎皮的道道儿了。小马原本是想把这笔生意拉到自己的关系里,没承想被曹市长的秘书王文斌抢了个先。
张红星和王文斌是在市里歌咏比赛时认识的,确切地说是张红星在帮工会排练时得知高音部的王文斌是主管文教卫生的曹市长秘书后,上赶着去认识了王文斌,并且很有技巧地把自己的堂妹介绍给了王文斌。王文斌是个谨慎的人,本不想沾张红星这种人的,可是他堂妹太漂亮了,又单纯,工作也好,在幼儿园当音乐老师。王文斌抱得美人归的同时,一直记挂着要赶紧把张红星这个人情还掉。当得知这个演唱会的事情后,装作无意地跟市长提起有位热心公益的音乐家常常义务帮工会搞活动云云。顺理成章的,这张红星就成了曹市长钦点的演唱会承办导演了。有耕耘就有收获,张导对自己的未雨绸缪很满意。
一干人热热闹闹的声音传进食堂后院,张红星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般,倏忽间就到了市长面前,帮曹德辉拎包端衣服的王文斌忙低声介绍:曹市长,这就是工会推荐的手风琴家张红星导演。心情正在万里无云的曹德辉握住递到眼前的艺术家的手,很爱才地拍了拍对方手背:“欢迎你来啊!”转身向大家,“咱们的老师在这儿呢!当惯了领导的,这下要做学生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梁建强叫服务员打开了卡拉OK,要趁热打铁,让大家选选会唱的歌儿,把演唱会的节目弄个七七八八。照例的谦虚与推脱之后,梁建强率先来“抛砖引玉”。马大嘴也有说话到位的时候,连叫着“梁书记打样儿!打样儿!”歌声一起,原本醺醺然的酒桌,更添了层陶陶然的气氛,在愈来愈深的暮色中,各怀心事的中年官员们渐渐顾不得左右逢源,喝的与唱的都有了几分飘忽纵情。陶醉于此间的,还有王爱姣。她娇俏地站在点歌器旁为领导们服务,发自内心地为每一个歌者鼓掌赞叹,并时不时与导演并肩而立,交换意见。这是一个人找对了自己的位置之后的怡然感觉。贾之南显然没在这里找到感觉,虽然这里有他的位置。酒气和声浪越来越热,而老贾的感觉却越来越凉,他皮笑肉不笑地转着手中的杯子,不由得又向老子求援,“对人情凉薄有过深刻体验,任它火热世相又奈何?!”这句反观自照,果然救赎了老贾,在自矜的超然与自怜的伤感中,老贾回到现实,看见角落里,何恒远蹙着眉头正频频看表。
何恒远的确很焦虑,虽然昨天就已经告诉田海和儿子,今天晚上要加班晚归,但让父子俩自己在外面吃饭,何恒远既不放心,还有点愧疚。满场混浊空气中,何恒远如坐针毡。有出世之感的老贾,对与现场格格不入的何恒远心生怜悯,待二人目光隔空相遇,老贾向何恒远挥了挥手背,指着门用口型说:先回吧。何恒远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老贾的示意,她站起身近乎感激地朝老贾点点头。两人心头都涌起一点温暖,好像无边黑暗的旷野里,两盏孤灯遥遥相对,帮助自己证实这还是人间。
目送何恒远单薄的身影轻轻地顺着门缝出去,老贾回过头来,发现曹市长当上了麦霸,左右簇拥着卖力伴唱的白莲和马大嘴。李学民喝高了,拉着齐副县长痛说今不如昔之感。其余人等都在没喝高但有点多的各怀心事的状态里。清醒的,除了他老贾,就是梁建强了。梁建强挽着袖子,正拉着导演张红星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老贾凑过去一看,好家伙!节目单已经拟出来了,曹市长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梁建强自己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数一数十三个县级领导都有了各自的独唱曲目,导演建议再加两个县长们之间的小合唱组合,最后一个全体大合唱,凑成十六个节目,形式丰富,数字也好看。见老贾凑过来,梁建强意识到他有点越权,但谁在乎呢?
“老贾,看看咱这张导效率多高!节目都捋得七七八八了。”
“是!张导有经验。张导啊,我们梁书记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要是入到你们行里,没准儿也是张艺谋那样的大腕儿啊!”张红星听得出老贾话里有话,但里头那个话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这个时候作为艺术家的张导心中,有一些为五斗米折腰的屈辱感,“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伺候这帮孙子真他妈的屈才!”梁建强也听到了老贾话里复杂的怨气,但他并不往心里去,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来都是“大人”的专属美德,不是小人能体会的。
在十六个歌曲节目之外,张红星又加进了两个群舞,名义上是为了增加演出的可看性,实际上靠着两个节目,张导不仅可以捞点外快,还能给那个演出团体卖个人情。
如此这般的碰头会一个月后又开了一次,因为白天很难约齐人,就安排在晚饭时间,直接在县委食堂的小餐厅开了。
碰头会开始前四十五分钟,张红星推开演唱会筹备办公室的门,抬起半边屁股坐上王爱姣的办公桌,一甩手,把演唱会的承办协议和费用明细丢在了何恒远的桌上。埋头在文件里的何恒远抬起头,看见张红星用下巴指着那两张纸,仿佛没有进化好的猿类在展示了力量之后正扬扬得意。何恒远反感地拧了眉毛,低头看纸上的内容,等看到费用数字,瞬间石化了。18.9万元!要知道,在发出无数封赞助邀请信,追了无数通电话后,得到有捐款意向的总共也只有15万多。
“张导,您这个预算太高了,能不能……”
正跟王爱姣调笑的张红星,几乎要长出獠牙一般:“小何啊,艺术的事儿、演出的事儿你不懂,就不要说!我知道钱的事儿你也做不了主,就别跟上菜市场似的跟我杀价了。你跟你领导说,赶紧批吧,签了合同大家都踏实,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