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近乎羞辱的话，并没使何恒远感到受辱，反而在瞬间，像是密不透风的小黑屋被暴力砸开了一个洞，清风涌入，何恒远觉得自己忽然能呼吸了，肩头也放松下来：“对啊，我干吗那么认真那么上心呢？我只是个做事的小卒子！我什么也决定不了，用不着着急上火。”何恒远决定，从这一刻起，分外的事绝不再多嘴。
在张红星和王爱姣眼里，何副秘书长忽然面露诡异的微笑，举着报价单静静起身，说了句：“好，我去请示。”随后施施然开门出去，想象中愤怒的摔门声并没出现，张红星和王爱姣倒意外地面面相觑。
将报价单这烫手山芋交到贾局长手中时，贾之南正与老李说话，说的是捐款少啊真着急，可神态都是安闲的。搁在以前，何恒远会理解为他们都是机关里的老油条老狐狸，内心抓狂但不会表露出来。而此时的何恒远刚刚经受了棒喝，正是万物通透天眼开的时候，她看到了事情的本质：老贾和老李说着着急，其实都如外表一般安闲自在，传说中的人在江湖全靠演技，毕竟还是很难的，表象往往就是真相。
但看到报价单的时候，老贾还是急了，老李也急了。老贾的急，是因为张红星这个乙方竟然敢对文化局局长老贾他本人这个甲方狮子大开口。老李的急，是因为他手头攒了一沓票等着报销。二急相加大于二，两人同时开口大骂，老贾骂得既文明又有条理，老李直接上粗话了。但两人谁也没让何恒远去叫张红星那个该挨骂的正主儿。混乱之中，梁建强推门进来。
梁建强之所以早来，是因为今天这个会，蒋小轩答应了来参加。怀揣着不可告人的暗暗的小欢喜，梁建强在来的路上脑子里预演了一遍下午的会和晚上的餐，并允许自己就如何将他和蒋小轩的亲密关系再推进一步而想入非非了一下。美梦总是脆弱的，被一纸报价单给震碎了。梁建强也震怒了。但随即，他摁住了怒火没有发作。张红星是曹德辉找来的人，而且张红星也算是已经深度介入了，听了一堆县领导班子关起门来说的话，这时赶他走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那么，只有谈谈看了，再不济，把球踢给曹德辉。一番心念转下来，梁建强沉稳地说：张导在吗？请他过来谈谈吧。何恒远领命而去，心里挺佩服梁建强稳得住阵脚。
梁建强和张红星的谈话，二十分钟从头至尾，两个七尺高的男人相对诉苦：物价高，劳务费更高，设备租赁太贵，人心险恶，唯利是图，要办成一件好事自己得先做坏人，求爷爷告奶奶，已经动用了自己的社会资源私人关系得到了优惠价格，拉到了捐款，为了公益慈善豁得出自己但没法豁得出别人，钱是硬道理，一切为了呈现效果……总之天上地下所有人心之不古都被申斥了一遍。
在何恒远看来，张导口中高端的艺术、演出、慈善，到了论价码的时候，即使是跟堂堂县委书记谈，原来也并不比菜市场的讨价还价更动听更好看。最起码，到菜市场的都绷着一张真脸，说着一嘴真话。
二十分钟声情并茂的砍价后，张红星表示可以再献点爱心，把预算往下减两万九。并严肃申明，这是把自己和朋友帮助编曲的劳务全部减掉了，完全做贡献。于是梁书记知道了，他这个县委书记的面子，在张导演那里值两万九。梁建强几乎咬牙切齿地想：曹德辉你也别闲着，我倒要看看你在这孙子眼里值多少钱！
旁观这场谈话的老贾，适才的气愤已烟消云散。对于二十分钟和两万九，老贾几乎有点幸灾乐祸了，隔岸观火就够愉悦的，还有领导被现场打脸的彩蛋，简直不能更快乐了！但即便心里是欢欣的，老贾也不忘用严肃而谴责的目光盯着那张报价单，为梁建强客气的语调加正义的注脚。
可是老贾内心不可告人的欢乐没持续一会儿，随着蒋小轩的姗姗到来就崩塌了。老贾发现，跟梁建强比，他刚刚的欢乐真太不值一提了。梁建强不光官运上春风得意，还有知性美女当老同学公开给他站脚助威，但凡明眼人就看得出这两人有暧昧。唉，真是人比人得死啊！老贾沮丧得都想不起用老子来安慰自己了。
同样内心复杂情绪低落的，还有白莲。她吃力地跟大家一起笑着，待别转了脸，横眉立目找茬训斥了服务员。服务员一腔委屈怒火没有出口，恨不能把手中的白瓷盘子捏出水来。何恒远看在眼里，不禁莞尔一笑。王爱姣以为何恒远笑的内容和她一样，以后可以对别人说，自己是跟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蒋小轩一起共事过的。还盘算着如何避开何恒远去跟蒋小轩要个签名。
以梁建强为代表的现场其他男人，都对蒋小轩的到来感到开心。这么一位高端主持人的加入，瞬间提升了演唱会的档次，玩儿票的心理暂且抛开，投入进来，跟知性美女碰个杯合个影聊点八卦是正事儿！蒋小轩也很配合，亲切与诚恳本就是她的看家本领，言笑晏晏之间，每个人都被妥帖地照顾到，也撩拨起了，现场好似一滴水溅进热油锅，沸腾得不一般。
蒋小轩的眼角眉梢里，男人们觍着脸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好笑和令人生厌，倒是梁建强在这人堆儿里，显得体面又气度不凡。
“也许，该给他点机会？发展发展……我总得再找个人……梁建强他到底怎么想的呢？……不过没谁的婚姻是铁打的，这么多年，忽然现在亲近起来，会不会是有什么隐情了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蒋小轩不愧是优秀主持人，心里嘴上两套事情，都能合逻辑地来，没有一桩乱套的。
梁建强并没体查到蒋小轩的心思，因为他的心神被张红星扰乱着。张导正在教曹市长演唱结尾时挥手及定格的动作，两人都是心无芥蒂的样子。换掉张红星这个承办，看来是不可能了。外人不知道，其实做官的最依赖做事的人，最怕帮着做事的人起了变化，因为那意味着自己要重新交代、重新适应，总之是一堆麻烦。“还是希望曹建辉能起作用，把成本压下来吧。”梁建强认了。
事实证明，在张导那里，副市长的身价的确比县委书记的高。
老贾拿到总价改为11.6万元的合作协议时，距离演唱会的举办时间，还有一个月。伴随协议而来的，是张红星控制不住的怨气。在语序混乱的抱怨声中，张红星暴露了他的陕北口音和捞一笔而未遂的企图。虽然他也像其他先锋的艺术家一样操着京骂，但恶劣情绪把他的来路出处还有小心思都晾了出来。老贾一面觉得厌烦，一面又觉得好笑，如果他知道这个价格其实是由王文斌连哄带威胁谈下来的，一定会觉得更好笑。
事实也证明，官大一级，对处理棘手问题规避危机事态的能力也的确高一筹。18.9万的报价单是梁建强交到曹德辉手上的，他以坦荡的姿态，明确告诉曹德辉自己搞不定这个事儿了，请领导出马。曹德辉接下这个带着激将意味的单子，当晚转手就给了秘书王文斌，并轻描淡写地嘱咐：“让张导做点贡献，不行就换人吧。”王文斌接了任务心里暗暗叫苦，他决定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儿摆平，让曹市长在梁书记那些下属面前保住面子。要知道，曹德辉在市委领导班子里的人气如日中天，前途光明，能跟着这么一位主子，自己的前途也能沾光不少。官场上，秘书出身的靠什么？既不是笔杆子也不是跑腿子，最要紧的就是跟对人！
王文斌第二天就约了张红星私聊。他们聊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是自从这次聊过后，张红星对河阴县演唱会这个项目，一直表现得气急败坏。“干你们这个事儿，劳神费心还赔本儿，真是折寿！折五年寿！”何恒远听了这话吃惊不小，虽然她并不怎么认同这个项目的所谓慈善性质，但能筹到钱去帮穷，不说添福，多少也算是做了好事。怎么能为没挣到钱就贬低至此呢？田海对老婆的困惑不以为然，他不再像年轻的时候为这份单纯感到喜爱了，他看到的只是老婆在机关混了十几年还是那么头脑简单，让人起急。
梁建强并不知道张红星是怎么被曹德辉搞定的，当老贾告诉梁建强这个结果的时候，梁建强几乎有点悻悻地调侃了一句：“这个张导还真有身价啊！”老贾听懂了梁建强的话，但他只能装作仅仅听懂了字面的意思，因为藏在话后面的情绪有失书记颜面，得呵护着。
“是啊，也不知道市长找来的这人究竟有没有两把刷子，我也是悬着心！”老贾很贴心地回应，把重音放在了“市长找来的人”上。
“所以老贾你要多费心多留意，演出的事儿咱们都是外行，又牵涉市县级领导，又牵扯慈善，可真不能出一点纰漏！”梁建强真的有点担心了。
“梁书记你放心，我肯定竭尽所能确保活动安全落地！就怕能力有限，门外汉吃了圈里人的亏啊！”老贾的真诚开始冒泡。
“有你这话我百分之百地放心！”配合语言的力度，梁建强使劲拍了拍贾之南的臂膀，两人都有点进入肝胆相照的情境。待贾之南转身出去，梁建强抓起电话拨给蒋小轩：“小轩，SOS！求助！”中年成功男人用浑厚的男性嗓音说出的撒娇话，让蒋小轩心旌摇荡了一下，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要有所保留，能帮的帮一下，困难的绝不勉强。人到中年，不能为前途茫茫的情事冒太大风险。好在梁建强只是请她给看看节目单和主持词，并希望在演出前三天的第一次彩排时无论如何去一下，从专业的角度给把把关挑挑毛病。梁建强忘记了几分钟前对老贾的信任与交托，掏心掏肺地告诉蒋小轩：别的人我都信不过，自己又不好插手太多。蒋小轩爽快地答应了，舒了口气的同时，采取怀柔政策，拖长了尾音，借电波传送娇娆之情：“行——答应你！不过我说清楚啊，这可都是看你的面子！最讨厌你们那个假模假式的官场了，上次应付你，你们那帮官僚，害得我头疼好几天！”梁建强握着电话的那半边身子已然酥了。
对于上一次的见面，梁建强怀了憧憬，虽然开头被张红星败了一下兴，但总的来说，对演唱会筹备工作的推进，对蒋小轩的参与程度，梁建强还是放心的。特别是在聚会排练之后，梁建强亲自开车送蒋小轩回家的路上，被频繁劝酒而喝得微醺的蒋小轩，流露出了一个女人被心仪的男人爱慕着宠溺着的小女儿态，这让梁建强很是受用。
深夜的街道，含混的灯光，被汽车包裹着的音乐，简直就是疲惫生活中的春药，酝酿着一场风花雪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句句都在点上，推进一场情事奔向高潮。车稳稳地停进了地库里，蒋小轩什么也不说，径自开门下车，走向电梯。梁建强也自然地锁了车门跟着进了电梯。虽说青春时的爱情最动人，但人到中年也有好处，能超越羞涩和尴尬，省略揣测与心跳，心照不宣地直奔主题，把生米煮成熟饭。
没有谁比何恒远更希望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不过何恒远的这锅生米是演唱会前要操办的各个事，要面对的各个人。除了被张导各种欺压，被老贾各种使唤，被王爱姣各种挖墙脚，被文化局大院各色人等各种尖酸挖苦，何恒远还得跟河阴县最大的民间非营利组织“残疾人联合会”的各种官僚打交道，好让这场慈善演唱会真正穿上慈善的马甲。然而，煮一锅众人不拾柴的饭，并不容易。
蒋小轩和梁建强也不容易，两人煮了一锅夹生饭。他们的默契只存在于人情练达的层面，彼此的身体并不互相亲爱。想象中积压多年的干柴该迸发出的烈火没烧起来。
其实，还是脑子的事儿，跟身体无关。
蒋小轩被梁建强搂进怀里时，让酒精灌醉的理性忽然一个激灵醒了，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担心：家里没备安全套，万一怀孕了怎么办？第二个是猜测：如果梁建强只是猎艳呢？第三个是怀疑：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他好像也没多冲动，是不是我们并不合适？第四个是主意：再等等，得有个说法再给他！
蒋小轩把手指挡住梁建强吻上来的嘴，以酒盖脸，绵里藏针地调笑道：“你这是干吗？欺负我一个独居的弱女子？”
“我哪儿敢！我可是一直都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啊！”
“那你一定是匍匐错了，我可没福气穿着石榴裙被养在深闺。我总是穿着裤子在打拼的。说！你都匍匐到哪儿去了？”
“还说我欺负你，其实都是你在欺负我！这么伶牙俐齿。”梁建强说着，又把嘴凑上来，不是为了吻，而是想用吻盖住蒋小轩后面的话。心底里，梁建强慌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个两情相悦共赴巫山之会的情欲之夜，而是蒋小轩正在等着要说法，好明确两人未来关系的走向。梁建强脑子里互相欣赏又各取所需的情人关系，显然不合蒋小轩的辙！梁建强知道再要说下去，定会触及自己无法解决的现实问题，他企图霸王硬上弓，终究底气不足，趁蒋小轩的推搡，假作被动地撤了下来，酝酿多时的一场浓情艳事就此止步。
情面上有点小受伤的梁建强，很想向蒋小轩表白一下情感，想告诉蒋小轩他现实婚姻里的乏味与无奈，想倾诉他心中的寂寥与胆怯……可是他打算着的他和她的未来，是与蒋小轩背道而驰的。梁建强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向着虚空，仿佛鱼吐出个无意识的泡泡。歪在沙发上的蒋小轩，这时更像是一条水产缸里的鱼，看似慵懒悠然，实则被焦虑和恐惧裹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