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世强
村里卖地一分钱,父亲的手里就滋润了。他先是给自己配了一口雪白的假牙,逢人便裂开厚嘴唇朝人家笑。说是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内涵,只是那样傻乎乎地朝人家乐,熟悉的人晓得是为了夸那牙,生人还以为他就是个老傻子。
其实,父亲从小到老并不傻,小时上过几天冬书,识得几个字,曾经也在生产队里负过多年的责,大会小会的参加过不少,读书看报倒也不囫囵,大道理讲起来还蛮能见行人哩。
村里这次一分钱,他没说个啥,就先给自己换了一口假牙,然后就是进了一回理发馆,舒舒服服让人家年轻女娃娃给剃了一回光头,还刮了个全脸。出得理发馆,逢人便夸,说,还是人家理发馆的手段比那桥头剃头摊子上剃得好,人家那娃娃不光手段好,那刀子也快,一点也不疼,不信你瞧,哪儿都没刮破,还香喷喷的。外人立住脚,瞪着眼光朝他的白光光的头上瞧,瞧了一阵,鼻子缩了缩闻了闻,便附和着说,嗯,是香。他听了人家夸赞的话,自然是欢喜,便掏出黑卷烟让人家抽,人家瞧他的眼光又瞪直了,不过,这次人家不是瓷着眼光瞧他的光头,而是盯着他递过来的那又粗又长的黑卷烟瞧,半晌,那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嘿哟,烟锅子都撂了,都抽起这号雪茄啦,老天爷,这不真是鸟枪换成大炮了!他说,以前瞧见电视里有钱人抽这东西,还以为就是为了演戏装装作派,如今一抽,才晓得就是比烟锅子好抽嘛,嘿嘿。
村上准备卖地的时候,儿子就说,等卖地分了钱,要在窑顶子上新修一层楼房,修一个大客厅,外加三个大卧室,让他们爷孙三代各住一间,还要装暖气、空调,说是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还能天天洗澡……儿子把自己粗胳膊笨手画的图纸让他瞧。他听了儿子眉飞色舞的话,连那张画得乱糟糟的图纸瞅都没瞅一眼,就呸地朝儿子吐了一口,然后说,有两个钱就开始烧包?老子一辈子拼老命挣下的这几孔窑洞,还不够你们住是怎的?还动不动就修这盖那,老子穷了一辈子,还等着分了钱,好好活几年哩。
儿子从此再没敢提什么修房盖楼的事。儿媳妇也没敢再说什么这家盖房,那家买车的话。
过了些日子,那天吃饭时,儿媳妇一回家,照例给他炒了一盘鸡蛋,让他先喝一壶。顺手把一个小本本搁到饭桌上,怯生生地说,这段时间忙得没照顾好你老,那麻将馆也没顾上多进,倒是去驾校学了开车,考了这个本本。儿媳妇当然是说着想让他知道,甚至想让他瞧瞧放在饭桌上的那个蓝色的小本。
但是儿媳妇完全没有料到,父亲连那蓝色的小本本瞄都没瞄一眼,就像什么话都没听见似的,只顾着自己一盅子一盅子喝他的酒。赶儿媳妇把煮好的面给调上旺旺的辣子和旺旺的醋,端到他的面前,他的二两烧酒正好舒舒服服下了肚。
父亲虽然没像那天给儿子发火那样给儿媳妇发火,却也装聋卖哑听见了却装着没听见,甚话没说,也没放脸色,却也像无形地给儿媳妇骂了句:烧包!儿媳妇倒是委屈地哭了一后晌。
儿子儿媳以前在外头打工,后来回来靠贷款办了一家水产门市,平时早出晚归忙着经营门市,很少顾家,孙子蹦蹦也都是靠爷爷奶奶照料。自从去年奶奶去世后,儿子儿媳就更忙了,既要照看门市,又要照顾家里,还要接送孩子,两口子忙得手忙脚乱。儿子早上起来就骑上三轮车去进货,赶儿媳妇把早点给爷孙们做好吃罢去了店里,一早上就忙得没个消停了。中午有了空闲,儿子儿媳都要抢着去隔壁的麻将馆里打两圈麻将,输赢倒不当紧,重要的就是能叼着空儿放松放松。
本来两口子早就谋划好的,等村里分了钱,不光要翻修盖房,还要买辆带后兜子的车,进货送货都能赶上急紧。当然盖房是儿子的主意,买车就是儿媳的主意了。儿子认为,村上好多人家都盖了房,有的还盖了五、六层那么高的楼房。儿子说,咱们也不跟他们攀比,咱们也不盖那么高,一是没有那么多的钱,二就是有那么多的钱,咱们也不要一把都投到这房产上,叫人一看就是有钱了,才这样显山露水地胡张扬。咱们在旧窑上面加盖一层,图的就是个实惠,自己在楼上住着宽敞舒服,底下的窑洞还能打赁出租收房费。最关键的是,等过几年咱这城中村改制,能顶好几套那带电梯的大楼房哩。两口子说着说着就激动了,眼眶里有了泪水,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终于拧成一股绳了,你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流在了一起,还相互咬着有了喘息,不多时,那拧在一起的绳就松了劲,然后哗地分开了。这时候,两人就不说话了,都瘫软在炕上,都盯着黑黢黢的窑顶子不语,都在心里追思着他们曾经有过的艰辛坎坷和许多许多的不容易,也畅想着刚才共同描绘过的红彤彤的光明未来。
儿子毕竟想得粗糙,只是盖好新房后的粉刷和装潢,当然甚至也想到了新房盖好后的家具陈设和家电摆放,当然还有典雅的落地窗帘,和高雅的立体环绕的高保真音响,里面缓缓流淌出的小夜曲……这是儿子那些年在外头打工时,曾经拥有的一个梦想。
儿媳想得更多的却不是那带兜子的车,带兜子的车是个铁疙瘩,人家厂子里早就打造好了,到时候,把钱给人家一付,咱就把车轰隆隆地开回来,就这么简单。儿媳此刻想的是如何重新打造自己。从头到脚她都早思谋过了,做什么头发,买什么发卡,怎么修眉,怎么漂唇,身上添什么衣服,脚上买什么鞋。当然,还有那些从结婚到现在一直朝思暮想的金银首饰。这些金灿灿的戒指耳环和项链,更是一件不能少。从要买的衣服鞋袜的颜色款式,再到春夏秋冬四季替换的质地样式,她都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当然,有的在进一步的想象中,参考每天在大街上欣赏到的新的款式颜色,与时俱进地做着增减或修正。在这种增减和修正中,眼巴巴地等着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至于能分多少钱,是先盖房还是先买车,还是盖房买车一齐来,两个人也有过争议。最后争来争去,两口子在枕头边拉钩上吊异口同声地说,房子车子一齐上,这叫双管齐下。
儿子、儿媳这些巨大宏伟的设想和细致入微的打划,父亲自然全然不知。父亲的想算打划,儿子儿媳当然也全然不晓。直到那天毫不留情地否定和斥骂了儿子儿媳的狂妄设想,并且把他们的狂妄设想,一针见血旗帜鲜明打得粉碎。他们心热的期待和梦想了许久许久的美事,就像一块被烧烤得红彤彤的烙铁,突然被父亲的一泡尿浇灭了,他们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曾经谋划的宏伟设想和细致入微的打划中,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威严倔强一意孤行的老爸呢。
父亲并没有因为儿子儿媳的任何情绪变化,影响到他的情绪和生活。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早上要吃他的早点,中午要睡他的午觉,晚饭时照样要喝他的那二两烧酒。情绪没有一点儿变化,日子也就过得像那沟渠里日复一日流淌的水。父亲早上一放下饭碗,就去坡下的广场锻炼。说是锻炼,其实也就是在广场里踢腿扬胳膊走动走动,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走到做健身操那里,还是瞧见平时那些半搭子老太婆跟着大音箱跳广场舞;打太极拳那边,还是那几个统统穿了一身白的人,手迟脚慢小心翼翼地做着架势,不知是为了自己瞧,还是让别人瞧,都一脸的旁若无人正儿八经;只有扭大秧歌那头,才锣鼓喧天,威风凛凛,那一帮子不怕死的老家伙,就不怕把那肠子肚子扭出来,不要命地跳呀扭呀的。还有后头小树丛那儿,稀稀拉拉分散坐着一些人,有的拉琴唱歌,有的东拉西扯说着闲话,有的南腔北调谈古论今论说着目下时政。
父亲反操着手走过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跟人打招呼。就这样这儿听听,那儿看看。唱歌跳舞他不会,说古论今他也说不囫囵了。嘴不动了,就光动眼睛耳朵和鼻子。瞧人家那些退休干部职工,与人谈论说话就是有水平,手腕上带着明灿灿的手表,说话时,舌头利索,上下两片嘴唇也灵巧,手臂一扬一扬的总不闲着,那话出来,就有了另外的味道。说到反腐败,就说什么老虎苍蝇一起打。这怎么可能呢。老虎是那么好打的?哪像苍蝇、蚊子、跳蚤这些小东西容易打。还说非洲那里的什么病可怕得很;说欧洲哪里的飞机出了甚事;还有日本的那个领导,真他妈的不识好歹,竟敢贼喊捉贼胡说八道。熬到饭时,他才随着这些老家伙们一起回家吃饭。饭后依然拿起小板凳去小树林里听人家说聊斋。
广场是他们村里修的,把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打谷场,修建成了一个广场。原先土囊囊的打谷场,用水泥打了地面,栽上了树,还种上了花草,靠边上还安了许多的健身器材。从此,来这里玩的人就多了。村里人去的并不多,主要是周围新搬来的住户。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住户,把天南地北的新鲜事一同带过来。自从打谷场变成了广场,广场就有了新的作用和新的味道。父亲每天把这种新鲜的味道带回家,身心就愉悦,身心一愉悦,思想就愉悦。他有时也会与儿子、孙子讨论他从外面听来的话题。说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就信口开河胡乱拉谈上一阵。说到不太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就不太多说。还有根本拉谈不到一起的话题,爷孙三代就气乎乎地不往下说了。
那天在吃晚饭时,父亲提出要买一个收音机。说是收音机,但又能放歌唱戏,声音还蛮大。父亲说人家广场上好几个老头都拿的是这东西。
孙子蹦蹦嘴快,说那叫MP3。
儿子说MP3怎能听收音机?肯定是播放机。
父亲说,不是那个什么这个屁那个屁啥的,就是收音机,人家说里头还要放什么内存卡。
蹦蹦惊奇地说,爷爷真棒,还能晓得内存卡哩!
父亲笑道:爷爷不光晓得什么内存卡,爷爷从广场上学来的东西可多着哩,以后爷爷死了,可别忘记给爷爷的坟上也多烧些这些新玩意儿,什么电脑、手机、小汽车啥都要,到了那里,也离不开这些东西呀!
儿子忙说,电脑、手机这些高科技的东西,那里能用得上吗?
父亲说,用得上,听广场上的人说,那里有个姓乔的什么博士,他什么都会。
儿孙们听了都笑了。
没过两天,儿子就托人从批发市场买来了一个可以装内存卡的收音机,还给卡里装进去了陕北民歌陕北说书等一些好听的段子。
蹦蹦拧开开关,给爷爷教了一阵子,那收音机里就哇哇哇地唱起了秦腔。
父亲拿着那个会说会唱的小家伙,乐得怎么也合不拢嘴,一口齐刷刷的白牙笑得就像小孩。他啪地打开装在怀里的皮夹子,从里头掏出一大把票子让蹦蹦自己拿,蹦蹦不假思索地从中抽了一张一元票,就想欢喜着离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他从里头抽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蹦蹦,蹦蹦的小口惊讶得就像个窑洞。半晌,蹦蹦才说,爷爷你眼花了,这不是一块,这是十块呀!父亲笑呵呵地说,爷爷今天给的就是十块。从此,孙子蹦蹦每天去学校时,父亲就把以前给的一块钱,一下子就涨到了十块。可自己每天晚上要喝的一壶烧酒,却从原来的二两,减到了一两。
那天,父亲吃饭时,从怀里掏出一个一两的小酒壶,并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每天就喝一两吧,这样既省钱,也对身体好。
儿子说,爸,你想喝就多喝点,咱们现在又不是没钱,喝不起那二两!
父亲一听就冒了火,劈头盖脸就骂儿子是个败家子。
晚上睡觉时,儿媳问儿子,咱爸现在有那么多钱,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弄,到底是想做甚哩?
儿子稍微思忖了片刻,说不让盖房,也不让买车,是不是想出去旅游呀?
儿媳说,恐怕不会,咱爸从来就不喜欢外出游玩,是不是咱爸想用这些钱,给自己再闹个老婆?
儿子一听这话,当即就骂儿媳是女人之见。咱爸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还闹什么老婆?况且咱妈的三周年还没过哩!
第二天吃饭时,儿子和儿媳就试探着问父亲。儿子问,爸,咱们现在有了钱,等你的宝贝孙子放了假,咱们爷孙几个也去那华东五市旅游旅游,听去过的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有上海的摩天大楼,南京的夫子庙、中山陵和长江大桥……儿子说着不住地观察他的反应。见他爸脖颈一扭一扭的,晓得是听得不爽,于是又赶紧转了话题。儿子说,要不,干脆就去那香港、澳门吧,来回双飞,去那老牌的资本主义殖民地瞧一瞧……
还没等儿子眉飞色舞地说完,父亲就打断了儿子的话。父亲说,快算了吧,再别说他妈的什么香港、澳门。听广场上去过的人说,那香港的导游把你引到商店里,你不买东西,导游就把住门不让你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人,脸色难瞧得就像那茅坑里屙屎一样。还有什么那个澳门,听说一个五十来岁的澳门导游在车上胡说八道,还学公狗尿母狗尿,什么东西么!咱还去那地方,花钱瞧他的脸色,听他瞎折腾!
父亲说到这里,气呼呼地抽了几口雪茄,又说,以前也老想着出去看看,但是,一想到那外边人的话听不懂,外边的饭菜也吃不惯,干脆哪儿都不去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