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1
要说雾是什么时候来的,还真没人说得清楚。就像那把欲扬先抑的刀是什么时候插在她门口灯罩上的,她也说不清楚。刀子插在一个皱巴巴的苹果上面,苹果很丑,刀更丑,却还在那里卖弄着凛冽邪恶的刀锋。曼蓉的怒火一下子就窜到了头顶,这么多天以来积压的愤怒都爆发出来了,曼蓉抄起地上的刀子奔跑起来,带着要一头撞过去的绝望,借助着奔跑的力量把刀子狠狠地朝路对面掷过去,刀子很快就消失在大雾里。曼蓉犹不解气,在雾气里大吼了一声,那厚重的雾团被她的呼喊撞凹了一个大坑,漩涡流转,然后反弹回来,盖得严严实实,这个早上,她的愤怒并没有人看见。
曼蓉回到屋里,内心的委屈和愤怒已没那么厉害了,却仍然一并燃烧着。盯着外面苍苍茫茫的雾气,曼蓉忽然就潮湿了双眼。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卫东,你个狗日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都欺负我啊……不曾想一哭还真哭大发了,眼泪止不住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年多以来的憋屈和无助一下子都集合起来,曼蓉蹲倒在地上,捂住心口突然而至的悲怆,全没有了一贯大大咧咧的要强模样……想起刚才门外闪着寒光的刀子,曼蓉真是有点伤心的意思了,心里哀哀的,怎么说她也毕竟只是个女人家。哭了一半,忽而想起还没给小慧煮牛奶呢,反手倔强地擦擦脸上,骂自己一句,哭个大头鬼,好没出息!就起身去灶台忙活。小慧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马虎不得。白色牛奶浓稠地翻滚着,曼蓉的思绪跑远了,那把刀子又在眼前跳跃,曼蓉猛地挥了一下手,似乎要把那鬼魅的刀影挥走,心里恨恨地说,狗日的,老娘还就不服了怎的,都是百十来斤,谁他妈怕谁?!锅盖被她狠狠地挥落掉地上她才发觉。
吃饭的时候,小慧看着她,低低地问,妈妈,你脸上怎么啦,这么多道道呀?
曼蓉匆匆抹了一把,可能是刚才眼泪漫漶的,没擦干净。赶紧催促小慧道,快吃吧,吃饱了去学校,好好学,听见没?
小慧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点头,嗯。
看着女儿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曼蓉心里才有些安慰,心里郁积的愤懑随之吁出了一口气。然而,小慧接下来一句话,又把她拉到困境里,小慧问她,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曼蓉眼睛躲闪着小慧眼光的照射,近乎仓惶地看着桌面,又看看门外,说,快了,快了,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吃饭吧!
小慧用筷子捣着鸡蛋,眼睛低垂,很不满了,嘟着嘴说,妈妈你都说一百次快了快了,都三百九十七天啦,我不会记错的,每天晚上我画一只喜羊羊,你看,我都画三百九十七只啦,智羊羊还不回来!
小慧展示着她在作业本上画的喜羊羊,密密麻麻一片,看得曼蓉心都乱了,眼角的水花几乎要趁机发芽,被她憋了回去。曼蓉抚着小慧的头发,爸爸这回打工去的地方远,耽搁了,不过妈妈这回答应你,最多半年,智羊羊就回啦,放心,不会让灰太狼吃掉的!
小慧才眉开眼笑,说,不怕,爸爸力气大,打得过它们!
吃了饭,小慧背着书包跟妈妈挥挥手就跑了。曼蓉在后面跟上来嘱咐着,慢点儿,别心急失慌的,雾大,看着路上!
小慧很快就消融于雾中。
天其实还早,曼蓉走回屋子,她弄不准此时要不要把卷闸门循例拉开,老实说她是有一点恐惧的,那把刀子虽然被埋在雾里,但它的光芒似乎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几粒寒光被风吹进她的眼睛里,轻轻一揉,硌得眼疼……
两个月前,她从原来出租房搬到这个地方来。有卫东在不觉得,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屋子突然大了起来,空荡得厉害,曼蓉于是把放在老家里的小慧接了出来,找了附近的子弟学校插班走读,想着虽然贵点但怎么说城里的教学条件也要好些,主要是家里的老人照顾起小慧已经显得有些吃力,更重要的是卫东曾嘱咐过她。探视的时候,卫东说,咱得好好培养小慧,别让她和咱一样没本事,逢事被人踩着!在家里,曼蓉虽然咋咋呼呼,很强势的样子,但说到正事儿她还是听卫东的,卫东还是她的主心骨。
卫东是一年前出的事,其实也不算很大的事儿。开始的时候,他们跑,卫东也跑,万不该在被赶上的时候起了争执,争执也就罢了,推搡的时候卫东使劲推了协管一把,这一推就推出事儿来了。卫东虽然个子瘦小,但壮实,协管被他一把推倒了,起来就急了眼,骂着扑向卫东,无数的拳头就下来了。卫东被打得密不透风,情急之中就奋力踢了一脚,这一脚他付出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监牢。他踢在了协管的胯下,几乎要把对方踢报废掉。曼蓉后来还说他,你真是傻死了,打就打呗,打几下就当是松松皮儿了,你还手做什么!卫东和她隔着玻璃,还梗着脖子,倔强地辩解着,说,他们,他们让我跪下,跪在地上把钱掏出来,还踢我的头……曼蓉还是说,跪也就跪,咱这样的人,还在乎那个干啥……可说着说着曼蓉也流了泪。曼蓉最后只是说,你在里面别操心,钱我来想办法,最多一年,咱出去干个正经事儿。卫东想说,想什么办法,一分钱也不交,我认了,不就是一年多吗,我坐!然而,曼蓉近乎破口大骂,说,你个龟孙在里面消停了、舒服了,你想得美,赶快给我出来挣钱,过两年我还想给小慧添个弟弟呢!……曼蓉有些恍惚了,扶住门楣,脸上呈现出一片茫然,雾把她眼前的世界洇染得柔软而虚幻,然而,她知道的,拨去这些氤氲的雾气,就会渐渐露出残酷的面目,当然,包括今天早上那把刀子。
开不开呢?曼蓉一手扶着卷闸门的凹痕,一边想,菜是昨天晚上就从市场上进来的,已经条分缕析好,绿莹莹的,青灵灵的。红的辣椒萝卜,青的油麦菜豆角,紫的茄子……都在筐里摆着,水淋淋的,精气神儿很足,正是品相最好的时候。
曼蓉忽然一把把卷闸门顶上去,开!她需要钱,得先把卫东拿钱弄出来,一天都刻不容缓。爱他妈怎么来怎么来,我倒要看看那地上的刀子会不会飞过来呢!
2
刀子当然不会自己飞过来。可雾气散去之后,几十步之外的厚三儿跩着膀子慢悠悠地走过来溜了一圈,还笑眯眯的,走到曼蓉跟前,嗖的一声甩过来一簇眼神,却比刀子还狠!说实在的,曼蓉极力笑着支撑,心里却怕得要命,但是怕有什么用呢,所以曼蓉反而逼着自己向前走上一步,迎着厚三儿的眼睛,还招呼他呢,兄弟今儿又喝酒了吧,这肚子圆得,人没到肚子就开过来啦!说这话的时候,曼蓉是强使自己镇定,才不至于出现惊悸的颤声。
厚三儿簸簸肩头上搭着的小褂,深陷在肉缝里的眼睛忽而如出弦的箭镞,在阴鸷的眉峰和横生的黑脸下,显得特别恐怖。厚三儿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哼”,道一句,你一女人家,我也懒得费一回手,不拘黑儿白天赶快去给陈哥道个歉,我也好说话!
曼蓉的脸阴沉了下来,看着那些无辜的青菜,忽而愤愤地说,凭什么,操他妈的,他扇了我一耳光呢!日他先人,他一老爷们儿跳起来扇我,也他妈算是站着撒尿的货?!
厚三儿肥硕的屁股一腚几乎要把门口的小凳子坐裂开,吐了一口痰,说,活该,小娘们儿,扇你活该!
曼蓉已经豁出去了,砸开一个西瓜,将最鲜红的一半递到厚三儿脸前,说,三哥,都说你在这一片儿最横,我虽新来,但也风闻了不少,我心说这地方人杂,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都有,就得有三哥您这样的人物镇着,才能各自安心营生,可今儿看三哥的言行,才知我想错了,原来三哥也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谁给他点儿酒喝,他就替谁平事儿的孬种!
厚三儿把咬了一口的西瓜反手掼在地下,说,你他妈放的什么屁?!
曼蓉撇着身子,很嫌弃地说,孬种!你要是没听见我就大点声,俩字,孬种!
厚三儿按着大腿想站起来,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成功,主要是凳子太矮了,他又太胖,所以厚三儿坐在那里发飙,他说,你个小娘们儿不要逞能,还嘴硬!老子一拳能掏得你前后通风!
这时候正是下午下班的时候,租住在附近的外来务工人员陆续进来买菜,曼蓉的菜摊开始忙活起来,曼蓉跟一个顾客说,你看,三哥多能三哥多厉害!长着个手还会攥拳呢,还一拳就把我掏个窟窿呢!曼蓉冲厚三儿竖竖大拇指,真能!
买菜的人略微也知道些底细,微微笑了起来。厚三儿立睖着眼逡巡一遍,笑的人买了菜就走远了。厚三儿说,信不信惹毛了我,老子一顿把你这摊儿砸了!曼蓉码好豆角,把西红柿上面的包装撕去,不住地点头,说,三哥,妹子信着呢,一直信!也不看三哥是谁,那咋不信呢!
厚三儿眼看言辞上占不了上风,这会儿他倒是站起来了,但买菜的人多,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撒泼,只恨恨地把一筐土豆踢得满地打滚,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吧,有你的好儿!
曼蓉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地上散开的土豆,一边招呼着说,三哥,西瓜还有一半呢,单给你买着留着的,你吃好啊!
夕阳的光线温柔了下来,红彤彤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厚三儿讪讪走远的虚大背影,曼蓉忽然想笑,眼泪却落下来了。曼蓉想,哭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也没有这么可怕嘛!
3
曼蓉是一个月前决定摆摊儿卖菜的。原来她和卫东在街上卖小吃,卖河南老家的“雪湖牛肉包”,也卖馄饨,用一个焊了四个轱辘的车子兼操作台推着,走街串巷在小区附近打游击。可是到底也不敌那些英勇骁将的城管们,在一次次交锋中,一个轱辘车子被他们一点点斗争得支离破碎,到最后被那种清理街道的铁叉子给一叉铲崩溃了,再也支撑不起“雪湖牛肉包”,只有放弃。曼蓉进一家售楼处做保洁,卫东呢,就沿街倒卖一些手机、耳麦、窃听器之类“违法乱纪”的电子产品。
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一摊子呢,得挣钱啊!
结果呢,卫东就因为争执中踢了协管一脚而被拘留在局子里,曼蓉在售楼部辛辛苦苦还要忍受保安队长的刁难,就这到最后还是被开了。曼蓉后来当笑话说给卫东,要说也是我一时嘴贱,那队长想搞前台的小姑娘,那姑娘才多大呢,刚下学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是毛绒绒的鹅黄色,纯净得很,可那天中午小姑娘正趴在洽谈室的沙发上午休一会儿呢,保安队长就悄悄溜进去了。我正在做卫生,伏在外面擦花瓶底座呢,队长估计没看见,你想,我看得真真儿的,他进去就摸人家姑娘的衣裳,我嘴贱啊,就嗯哼嗯哼在那里咳嗽,姑娘就醒了,跑了出去。队长能放过我?到手的好事让我给搅了,出来劈头就骂我,你嗓子里塞X毛了,他妈的瞎咳嗽啥!得,当月就找个茬把我撵走了!还压着我半个月工资没给呢,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