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落了一场大雪
赵志明
[作者简介]赵志明,江苏溧阳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
《青年作家》是一本老牌纯文学读物,创刊于2002年,由文学巨匠巴金先生撰写创刊词,曾被誉为中国文学刊物“四小名旦”之一。
2012年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IamZ》《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电子书,被评为豆瓣最受欢迎的小说家。2013年12月,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现居北京。
1
村庄落了一场大雪,到傍晚的时候,雪停了,但风还密密地、吼啊吼地吹着。地面一旮旯白,白雪的反光使得天以加倍的速度垂下来。
落雪狗欢喜,雪还下着的时候,能看见它们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围着草垛咬尾巴。现在它们都团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不出来。它们玩耍的痕迹被风和雪抹去,雪像刚出水的豆腐那样平整,偶尔有人的脚印像一连串的黑窟窿戳在雪地里。在草垛附近,一些纤细的足印浅浅地铺开,那是麻雀的。在下雪的时候,麻雀喜欢钻在草垛洞里,等雪停了,它们偶尔会跑出来活动一下身体。天再暗下来一点,猫就出动了。草垛洞里,它们可以轻易地掏到麻雀。那时候,于雪夜的寂静中,能听到麻雀挣扎的叫声渐渐小下去。
铺盖在屋顶和草垛上面的雪看上去有点沉重,好像随时会委落挂地;地面的雪感觉就很轻盈,也许是铺得太开的缘故,也许因为它再怎么厚,被人踩踏的时候却发出好听的声音,并深深地陷下去。
冬天的这场雪,不会给乡下的生活带来什么大的变化。人们顶多提前做晚饭,吃晚饭,睡觉,而由于天也比以往暗下来得要早,所以这甚至算不上影响。他们早早地在码头淘米洗菜。因为天冷,河水早早地就开始上冻,他们根据这个揣度夜来天气会不知道有多冷,互相叮嘱晚上要早点上床,多盖一床被子。而烟囱里的烟火一到烟囱口就被寒冷激荡没了。远远地看,即使做晚饭的时间,村庄也显得冷冷清清,不像天气好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的烟能聚着升到老高,使得村庄又热闹又温暖,人气十足。
因为下雪天,因为北风大,所有的屋子都把门死死地关着,门缝处还要用草把子堵住。即使这样,风依然透过墙壁,冷飕飕地扩展开来,寒冷仿佛从屋顶上掉下来,又仿佛从死人的地下冒出来。这样的天气,饭菜出锅就凉,入口时冰凉,不能暖烘烘地填到肚子里。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门是一幢三间头瓦房面东的墙壁上的门。瓦房坐落在村东头,旁边是一条路,路傍着一条河。敲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几团被冻僵了的麻雀。
屋子里的是女人甲。她快60岁了,正往嘴里扒拉饭菜,听到敲门声,不想停止吃饭,所以嘴里嚼着饭米絮问,哪个啊?
屋子外面的是女人乙,看上去年纪也五六十了,是个丐妇,背着个褡裢,拄了根棍子,面对着门,饥寒交迫地站在雪地里。
女人乙说,可怜可怜我哦。
女人甲很不想开这个门,可是坏天气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她还是把门打开了一点。眼前的这个女人乙站在雪地里,煞是可怜。
女人甲问,你多大啦?
风呼呼地呛到屋子里去,天已经微微黑下来,但给地面积雪的白一打,黑幕又撑高了一点。有一家人在把鸭子往岸上赶,但可能水结起冰来了,鸭子嘎嘎乱叫,就是游不出来,于是几块砖头被扔到河里,同时赶鸭子的人“鸭滴滴鸭滴滴”地叫唤着。
女人乙也看到了女人甲身子后面的屋子里的东西。她先是看到了桌上的饭菜,接着看到被风吹偏的洋油灯的火焰。这火焰看上去很温暖,但女人乙害怕这火苗被风掐灭了,女人甲肯定也怕风使劲地灌到屋子里,所以,门只开了一条缝,同时这条缝还用身体给尽量堵上。
女人乙说,可怜可怜我哦。
女人甲说,可怜可怜,不要装可怜啦,我看你比我要年轻,身子骨也比我强,怎么就出来要饭呢?
在女人甲看来,讨饭是懒人干的活儿,更何况现在假乞丐多得很,一到冬天,一天能有十几个乞丐上门,女人甲很讨厌这些装出一副可怜相的人,认为人能够自食其力却出来讨饭是没有骨气的。
但女人乙还是说,可怜可怜我哦。好像别的话她已经不会说。这是这个傍晚唯一向她打开的门,所以她使劲往屋子里看,被正在变凉的饭菜所吸引,甚至连女人甲的问话也有点听而不闻。
女人甲再次看着女人乙,心想,她肯定比自己小,但看上去可怜巴巴,不像是装的。她也应该是一个母亲吧,有自己的孩子。她出来讨饭孩子怎么同意的?她怎么会不顾及孩子就出来讨饭?肯定是活不下去才出来讨饭。如果能对付着过日子,谁想出来讨饭呢?
女人甲问,你有孩子吧?
女人乙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孩子?她用舌头舔舔发苦的嘴唇。当然有孩子了,和你一样,我也是个母亲啊,只可惜我这个母亲没有你这个母亲的福气。她羡慕地看着屋子里,火苗还在闪来闪去,屋子里的东西有点扑朔迷离。
女人乙近乎哀求了:可怜可怜我哦,给我一点饭菜吧,我还要赶到歇夜的地方。她把一只塘瓷盆递上去,这只瓷盆和捏着瓷盆的手指一样冰冷。
女人甲还想说什么,但她突然把门开大了一点。她说,你进来吧,里面暖和一点。
这时候唤鸭子的声音突然灭了,想是鸭子们终于爬上岸进窝了。雪被静静地散发寒光,北风仍然四下里横行。
屋子里其实暖和不到哪里去。女人甲说,这样吧,我把菜热热了你再吃。女人乙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却忍不住打量屋子,看得出来女人甲是一个人住着,所以里面东西难免简单和冷清。
女人甲说,你慢慢吃,不急,晚上可以在我这里住上一夜。
女人乙说,你让我进来吃饭我已经记着你的大德了,再让我住在这里,怎么可以呢?
女人甲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一个坏人,住一夜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家里的这张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显挤。这床还是我结婚的时候置下来的,用的是椐木,做工也好,所以到现在也没有蛀朽。孩子们都说要扔要扔,但我舍不得。这床睡着踏实啊。而且讲实话,年纪大了换床我也忌讳,换新床睡不长。
除了床,女人甲保留着许多年代久远的家具,木箱、五斗橱、纺车,还有摇篮。年轻的女人甲习惯将纺车放在摇篮旁边,一边纺线一边照看孩子。那时候她肯定心里甜蜜,一些歌谣涨满她的心房,再从她的口里流出来。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来那些韵律,只晓得孩子从摇篮跑到地上,在地上一个劲地长啊长啊,让人按捺不住地欢喜,后来就忧伤起来。成长从来就是这样,被人期望却不受控制。相反,一些俗语却让人难忘,如:西风西风凉凉,有了老婆不要娘。又如:靠男靠女,鼻头朝北。再如:养大他的人养不大他的心。
女人乙也开始跟女人甲倒苦经:儿子倒是很好,就是穷。逢发大水,地里收成不好,不想连累儿子,不想每天看到儿子愁眉苦脸,咬咬牙就出来了。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也不怕丢人现眼了。
女人甲就叹息一声,呆呆地望着洋油灯的火苗出神。那边女人乙已经吃完饭,很利索地开始收拾碗筷。女人甲回过神来,忙说,不用你来不用你来。女人乙则说,应该的应该的。除了这有点生分的客气,女人甲和女人乙就像一对姐妹。女人甲坐在灶门口烧水,女人乙则用热水刷洗锅碗。她们的身影都有点枯干落寞,火苗一荡一荡的,她们的身影有些微的晃动。
等到睡觉的时候,女人乙执意要弄稻草打个地铺睡。女人乙是觉得自己衣服脏身上也脏,睡床不好意思。女人甲说,这么冷的天气让你睡地上不是害你吗?女人乙说,我只要有捧稻草就不会冻着。
2
为了增加自己话的说服力,女人乙跟女人甲说了一个乞丐和一个财主的故事:
从前啊,也是一个大雪天,就跟今天这雪差不多大。一个很有钱的财主老爷在外面看到一个乞丐,在雪堆里冷得一个劲地发抖,脸一旮旯白,嘴唇子都发乌发紫了。财主老爷自己穿着厚实的好衣裳,鞋子走在雪地上也不进潮,戴着暖和的帽子,耳朵也用东西捂起来。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冻得脚都要掉落了。他想,这个乞丐到了明天肯定要被冻死了。但是乞丐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就跟财主老爷赌东道。这个东道是这样的,财主老爷给这个乞丐两捆稻草,这个乞丐就靠稻草在雪地里呆上一夜。如果乞丐到天亮还活着,财主老爷的家产就都要归给这个乞丐。按理说,这个赌注太大了一点,可是一来呢,财主老爷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就是几头牛也不能把他拉回头;二来呢,这个乞丐摸到财主老爷的性格,是要存心夺骗财主老爷的家产了。结果自然是那个乞丐赌东道赢了。财主老爷遵守诺言,把一切都给了乞丐,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变成穷光蛋的财主老爷反倒认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好多缺点和坏处,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人。
而那个乞丐,空手套白狼得了这许多的家产后,就过起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因为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总觉得这么多的钱他几辈子也用不完,更何况这钱又是蒙骗过来的,花起来更是不作罪孽,却不晓得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的。还没有几年的工夫,这份家当就被他败尽了,他又要重做回他的乞丐了。而以前的那个财主老爷经过自己的一番努力,又积累了一定的家产。乞丐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再去找财主老爷,想要再赌一回。许多人都劝财主老爷不要答应。财主老爷呵呵一笑,说,就遂他的心愿让他再赌一次。依然是选了一个大雪天,依然是两捆稻草,乞丐满心以为能让财主再上一回当,却不晓得以前他能在雪天雪地里靠两捆稻草捱一夜的冻,是因为他那时候冻习惯了,是一把冻骨头;而经过几年的好日子,他的身体已经抗不住那种寒冷了。所以在夜里,他就抱着稻草被冻得铁石般硬,没有气了。
女人甲说,你真会说古经。等你说到那个乞丐要跟财主老爷再赌东道的时候,我还真怕财主老爷会再输掉呢。
女人乙说,要是那样的话,也就不是古经了。那样人人都要学坏乞丐的样,个个都盼着天上掉大饼,而且还要掉到嘴里头,不用手捡,不会做好人学好样了。
女人甲说,以前我的死鬼老头子也会说古经,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3
女人甲让女人乙睡床,女人乙还是不肯,说自己脏。
女人甲说,要说脏,我也不比你干净到哪里。年纪大了,天气又冷,我也是有个把月没有洗澡了,年纪越大就越不活络,好多事情都要依靠人,自己是做不来了。而且我还有个毛病,就是急尿。离马桶稍微远一点就会急在身上,裤头要三天两头地换,就这样,身上一股尿臊气跑不掉,平常都不好意思跟人太接近的。
女人乙说,那要去医院看看啊。
女人甲说,也不是没看过,就是看不好。因为这个毛病,所以哪里也不想去,怕孩子嫌弃。女人乙说,老话讲,是男女就不能嫌娘丑,你是太知趣避嫌了。
女人甲说,这倒也不是,我是怕要等到孩子们真嫌弃的时候就晚了。
这样说了,女人乙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睡地铺。两人一个人睡一头,两床被子上面还铺上棉衣,重是很重,但一点暖意也没有,就像铁一样。女人甲一躺下身体就缩起来,像半个括号,女人乙是另半个括号,不是相对的,而是相背的。沿着她们的背脊梁,寒意列队横穿被窝。要等很长时间,被窝里两个年老的身体才能孵化出一点暖意。而要到后半夜,她们的脚才能回暖。那时候雪被开始冻结,雪被收缩的声音像轻微的磨牙声。不时会有一团一团的雪扑索索地从树杈落到地面。风仍然肆意拍击寒夜里岛屿般的屋舍。
4
女人甲有一个收音机。这个收音机也是一件老古董,有好多年了,不知道坏过多少次。每坏一次,女人甲就把它拿到镇上修电器的人那里修,光修的钱就能买好几台新的了。女人甲是用习惯了这台收音机,它的开关按钮,调节声音的按钮,还有它的位置感,女人甲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所以有了感情也毫不奇怪。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开始减少,但晚上除了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女人甲通常要听上好一会,有时候小半夜,有时候大半夜,有时候就是整一夜。有节目的时候听节目,虽然听不大懂,等到旋不出台来的时候,就听那兹拉兹拉的电流声,好像那也是一个人在说话,好坏也能解闷。
这个晚上,女人甲照例摸索着打开了收音机。在空阔的黑房间里,收音机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也显得很冷,好像也覆盖着雪啊霜啊冰啊。
女人甲说,我平常每天晚上都要开收音机,不开收音机我就睡不着,那样太冷清了。以前孙儿孙女也会来陪我睡,贴皮贴肉的,心里感觉很踏实。再大一点就不近你身了,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晚上睡不着也没人问一下。有时候我真害怕某一天晚上我会突然死掉,死的时候身边一个孩子也没有。那样的下场我想了不止千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