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西蜀漏天雨,
桥头烟雨多,
丝绸南路站,
三河穿城过。
这首五绝是青衣居士对古青衣国国都雅州城的描述。三河分别是青衣江、北河、南河。南河距青衣江交汇口十丈远处有一座三孔石拱桥横卧南河,桥面用青石板铺成。桥两端各一黄桶粗的黄桷树,像两把巨伞遮掩石桥,两树的根沿着拱桥一侧蜿蜒伸展,紧紧相扣,像桥暴突的青筋。在桥的两端还有一对隔岸相坐的雌雄铁牛为镇水之物。被几代小儿爬摩的余光水滑,亮堂堂的。南河古为护城河,桥两头城堡虽撤,至今尚可见城墙基脚。桥东算城外,清朝以前是无人居住的野地。清朝末年,人口增加逐渐形成一条街,两旁尽种桂花树,一到八月,开黄色的金桂,开白花的银桂,开橙红色的丹桂,清香飘逸,浓郁致远,桂花街成一彩色的香龙。街两边建筑十分杂乱,高矮参差不齐,不像桥西老城一溜穿斗木屋,一排排很整齐,门窗都镂刻“梅花戏鹿”,“南极仙翁”“寿星蟠桃”一类图案。而桂花街却家家门口都挂有一木瓢,木瓢雕刻成一天神张开血盆大口,横眉竖眼,一头的红发,作避邪之神。桂花街一二十户都是开杂货铺,茶铺,酒店,鸡毛小店。在桥头第一家就是桂花街的开山鼻祖,洪记铁匠铺。第一代洪铁匠是太平军石达开手下的掌旗官,石达开在石棉紫打地全军覆没后,掌旗官只身逃难到此,在桥头搭个草棚拉风箱打铁营生,至今已是四代铁匠了。洪记铁匠铺除了瓢神,还吊有一把挂环的鬼头大刀,一是传家宝,二是个招牌,方圆百里谁不知洪铁匠的刀好,钢火不老不嫩,剔骨剁肉,不卷刃不缺口。门口一大太平缸,里面的水永远是乌黑乌黑的,上面浮着一层暗红色的铁锈,这是洪铁匠淬火的地方。铁匠铺不到100个平方米,前半部是小青石板当瓦盖,后部分是小青瓦,厕所则是树皮,茅草作盖。桂花街最大最宽敞的房子是青英家,她爸原是解放军的一个连长转业到地方林运处当经理,她家不仅门面大,房子大,还有一个小花园。一年四季姹紫嫣红香满园。桂花街最有学问的不是教书的老黄家而是写碑文的陈思文,不过由于他的历史问题,整日缩颈缩项夹着尾巴装憨,从不承认自己有学问,老黄自然顶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过老黄家的两个女儿黄鹂黄莺却是桂花街最美的胚子。桂花街最有功夫的不是太平天国洪铁匠的后代而是真人不露相,行走如风有仙骨道风的文玉佛。桂花街最油滑的是茶铺老板,他那张嘴死的能吹活,生意场上混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不说全部真话,跟他谈话如同隔口袋买猫,全不知他心是真是假,是红是黑。桂花街最亲密的是文玉佛和武太郎两邻家,有什么好吃的两家都要互相送。桂花街居民一般都比较穷,可最穷的当然要数打布壳的包金家。最殷实的人家是距桂花街100米的南河水碾房主牛木匠,他家有手艺又有磨房,人口不多,只有老木匠和小木匠两爷子,水碾房是儿童们的乐园,下河捉鱼捕虾玩都玩不够。仅就那吱吱呀呀转动的水车轮子不知疲倦的转,引起儿童多少天真无邪的遐想和童年的梦。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桂花街木瓢神统统一扫光。鬼头大刀也收刀敛挂,铁匠铺合并到县五金厂,第四代传人洪广林20岁成五金厂三级锻工。洪广林小学没毕业遇上粮食关缀学在家拉风箱,抱大锤。他中等个子,一身的疙瘩肌肉,臂力过人,虎背狼腰异常彪悍。一天到晚都蹦蹦跳跳像上足发条的机器。一条汗渍斑斑变成乌红色的练功带紧紧束腰。刮个光头,头皮乏青,不几天就冒出又粗又密的黑发,脸上有一条不知是出天花还是铁屑烫下的疤,鼻子四周,星星点点几个黑麻子,恶狠狠的。斜对门石碑铺写碑文的陈思文咬文嚼子推敲一番后说:“麻,广林二字凑成,廣现简化为广,莫非天意?”从此人人皆有意称广林,即雅又不失其本色。只有隔壁茶铺子家老大,惹恼了才敢直呼其“洪麻子”。茶老大大名茶大福比广林大一岁,从小一块长大,一双鱼泡眼,整日睡眼腥腥像在打瞌睡,天生一张大嘴巴,任何歌唱家,美食家都逊色,他居然一口能含完自己的拳头,从而赢得茶大嘴巴美名。中学毕业,家境不好,“四清”运动一开始,茶大嘴积极配合工作组早出晚归,狠斗五类份子,清审四不清干部有功,被分配到县运输社拉板车。
文革一开始,学生四处煽动造反,茶大嘴及时去告诫广林:“兄弟,不要伙到‘洋人’造反,五七年反右就是先例,听我爸讲,当初我爸所在单位茶旅社组织职工学习,向党交心提意见,我爸提不出还不准走,最后说回去想想才走脱,结果那些提了意见的都笼起,跑不脱。这次也是一样的圈套,等你傻瓜钻,你想,老革命流血牺牲换来的权好夺么?”广林一想也对不去伙到闹,下班没事就打篮球,打沙包,翻跟斗,偶尔也和茶大嘴上街看大字报。
一日看见北京来电:
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经医生检查,体重又长半斤……
“哈哈,哈……半斤?恐怕没屙屎称的吧——”广林刚冒一句嘴便被茶大嘴一把死死捂着,茶大嘴轻声严厉的警告:“你在说啥?小心脑壳,”说后拉起广林便溜。
没想到一九六七年一月“上海一月风暴”夺权开始,《人民日报》头版头条还套了红,当天下午就见茶大嘴打一面红旗,旗上《卫东彪造反队》六个黑字还是湿漉漉的。雄赳赳一个人从家里钻出来穿街而过,一见广林便招呼:“兄弟,快排我后面跟我一道去夺权。”广林挠了挠脑壳:“到哪儿夺权?”
“先到运输社,然后到县委夺权,快走,迟了就被别人抢了”一路上高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到底,就是胜利……。”
一到运输社主任办公室,见青主任就上前给他“啪啪”两耳光,长长出了口气。十年咯,十年前你打老子一耳光,你忘了,老子没忘。老子今天多打你一耳光就算十年的利息。十年前的事刻骨铭心,历历在目。那年夏天,林运处上影《三毛流浪记》茶大福想看可没钱,于是晚上邀约桂花街的小兄弟洪广林,六一,作挡箭牌混林运处看电影,结果被值班的当时院长现在的运输社主任青金发抓住,同时被抓住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溜两行长长的鼻涕紧缩一个尖尖的脑壳,一双惊惶的小眼睛不停的眨,不时瞄青金发一眼再飞快偷窥一下逃跑的路线。青金发身材到好,高高的个子,细溜溜的肩膀,一双瘦长腿长满又粗又浓的黑毛无比骄傲,可脸就丑了,一个长冬瓜似的脑壳,尖溜溜的下巴,暴凸的牙齿被烟熏得焦黄,更可怕的是左眼角上擦伤的弹痕把眼都竖立起来似的。看一眼,终生难忘。他见六一,尖脑壳人小:“呸,呸,滚!”一人一泡口水。洪广林头上则挨一弹指,茶大嘴则被甩脆生生一耳光,打得茶大嘴喊爹叫娘,左脸肿了半月才消,可仇恨却种在心底,永不消。想打青金发的黑石头,又怕跑不赢他,被抓住那两边脸都要肿。青金发人高腿长,30岁正当年,在部队转业前是个连长。报复只有找更弱者施暴了。经观察发现青金发的大女青英9岁。小小年纪,其后母许容就叫她下河洗菜,清衣服均要从洪铁匠后屋虚角楼下过。茶大嘴立即鼓动:“广林,你挨一弹指,火辣辣的味道不错吧。六一,一泡口水洗脸臭不臭……青英从楼下过,大家一起撩起雀雀浇她一头尿她就要倒霉,不得好死,气死青面獠牙(他们给青金发取的绰号)如何?”
第2节
三人依计而行,果然浇青英一头尿,青英哭着跑回去,三人开心哈哈大笑,可还没笑到十分钟,青金发怒气冲冲上门,三人撒腿便跑。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洪广林晚上回去可就掺了,屁股打个红通通,干嚎而无泪。仍不供出同伙。在洪铁匠的押解下找到青家赔礼道歉,又揭开单衣,广林黑油油的身上青一杠,紫一杠肿起,有的还侵血丝丝。青主任,“验名正身”后不在言语。青英本要当面唾其面,一见其惨状心就软了,还有点后悔自己告状。唯有许容依然气势汹汹:“咋个?吓我们嗦?我没见过?打死他龟儿子都应该。青英,吐他口水。咋哪,吓到了,可怜他了,呸,没用的东西,要死跟他一到去死……”
洪铁匠被骂个狗血淋头,可一方面理亏,二方面青家作官势大,只好咬一咬牙,拖起广林就走。第二天,茶大嘴巴封广林为“大元帅”还奖励一枚用香烟盒编折的奖章。封六一“少将”一人发一枝“红炮台”香烟,于是三人云里雾里快活起来。透过烟雾,茶大嘴大嘴巴一张一合,两只浮泡眼一眨一眨,记下这一天,十年后的今天,造反了,咋不狠狠煽青金发两耳光,亲手报复呢。此刻心理甭提多痛快,更痛快的才开始呢,今天茶大嘴巴张开喇叭似的嘴宣布:“老子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夺权来了!把公章交出来!”公章一枪到手便写通知:
最高指示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紧急通知:
革命的同志们!
造反派战士们!
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心中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全中国,震撼全世界!
运输社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顽固追随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煽阴风,点鬼火,设置重重障碍,玩弄种种阴谋,千方百计妄图扑灭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坚决不答应,要造反,一反到底!!我社要参加《卫东彪造反队》的,立即在茶大福同志处报名,学习中央文革文件三天,工分皆记满10分。
《卫东彪造反队》勤务组
一九六七年一月X日
落款处盖社委会公章
不出工不出力。还有钱,而且是满分,谁不干?于是茶大嘴的队伍迅速肿大,全社五百多人,一多半都是他的队伍。三天学习完,第一号令就是贴出勒令:
最高指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质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勒令:运输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青金发,定于明日上午八点准时到礼堂,接受无产阶级造反派的批斗。
卫东彪造反队
一九六七年一月X日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青主任一家五口正坐卧不安时,“嗒,嗒”敲门声轻轻响起,老青站起来,门刚露一个缝,一黑影一闪便钻进来,对老青说:“青主任,你还不快躲一躲风头,明天天不亮王麻子,汤豹就要来抓你。”
老青定睛一看来者,气不打一处来:“茶大嘴你来干啥子?你们要斗就斗好了。”老青之妻许容忙推老青一把,然后把脸凑列茶大嘴前,轻声说:“茶队长,茶司令,平时老青待你不薄,明天——”
“因为青主任对我不薄,我才假夺权。我不夺,别人也要夺。我夺了当队长,私下还不是听你俩口子的。”茶大嘴第一次离许容这么近,她口里喷的热气都感觉到是香的,小巧的鼻子,粉红的嘴唇,肥白的脸,虽有三个娃娃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茶大嘴吞一下口水,恨不得张开大嘴一口把她吞下。
“明天,关键是明天咋个办?”又一股热香气喷来。
茶老大深深把热香气吸到肚子才回答:“本来明天批斗会是做样子,可王麻子,汤豹他们不干,硬要动真格的,主要是王麻子说青主任以前把他整安逸了,明天要报仇,所以我连夜悄悄摸来,报告一声,还是出去蔽蔽风头。”
“哎呀,你夺权原来是演戏哇,太好了,你还是老青的人啊!”“啥子我的人,都是毛主席的人,”老青一口打断妻的话。“哟,现啥时候了!你还嘴硬,你是毛主席的人,咋个他不来救你,打你的人还说是按他的指示办哩。”
“那是他们盗用毛主席名义,打起红旗反红旗”。“算了,明天挨还是自己挨,没人帮你挨,今天多亏小茶,你还是躲躲风头”“我不躲,看他们敢干啥!”
“呜……呜……你被打死,我三母子咋个办哟”女人一哭,老青立即缴械投降。“好,好,不要哭,一哭我就心慌,你说咋办就咋办好了。”
茶大嘴见许容大获全胜,便说:“青主任干脆回老家山西耍几个月,等形势正常,许大姐给你来信,才回来,领导我们好好干革命。”
“对,就按小茶的办法办。“许容一听有理,便指示丈夫照办。
第二天天没亮,老青脚底抹油——溜了。
老青躲风头走了,丢下二儿子青军无人照看,继母许容根本不管,姐姐青英长年住A厂,逢年过节才回来转转。此时风行步行串联,青军由红五类一下掉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狗崽子的冰窖,只能邀约黑五类的陈波,六一一到走,并愿意出资给每人一顶红卫兵帽。洪广贵、洪玉环两姐弟一听也愿同行。出身不好,道路可以选择,大家一致同意走红军的道路,找两张地图标好路线,又找三节布做了一面红旗,旗上黄字“万水千山长征队,”青军一身武装,打起绑腿连父亲留下的老式望远镜和一把大刀也背起,另送一把三八式刺刀给六一,说是父亲杀日本鬼子的战利品。自己撑旗雄赳赳带头出发,第五天中午到泸定,大家忘却五天的劳累,一拐一跌冲上泸定桥在桥上来回奔跑,在桥上晃荡欢呼雀跃:
泸定桥,我们来了……。
手一遍又一遍的摸冰冷的铁环,十三根碗口粗的铁链凌空飞架南北,桥下若水如雷,大自然野性尽情宣泄,姿意暴虐,又似千军万马夺路奔跑。二人才抱完的圆木被旋涡拉来竖立,旋下去没了,一下又冲起来,一眨眼又消失,隔好一会儿在很远的地方冒出来,只是一个小不点,像一根火柴棍。啊,大渡河,野性的河,泸定桥的索,心中圣地,从小学的课本上,从电影上,从歌曲中不都常常提到你么,你是革命功勋的链条,也只有这硕大的链条才吊得起红军的功绩,吊得起历史的重荷。学红军就要学到底,从铁索桥爬过去,青军奇特的建议立即受到在场人的热烈拥护,一支云南长征队也选13个男生参加,凑够17勇士,大家还遗憾没有敌军的枪声,青军自任敢死队队长,第一号令,撤桥!于是男男女女的在晃荡的桥上干起来。木版一块块撤走,当最后一木版撤完时,众人一身汗,青军领导唱: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
第3节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猜测:“又要拍电影《万水千山》了?”“服装不一哇”“服装有啥,当年红军才是这样,这样拍真实可信……。”
直到青军下令:“冒着敌人的炮火,爬过去!”自己带头冲上时,被一老同志伸手拦住:“红卫兵小将门,你们的精神是好的,但不一定要爬铁索桥才学红军哇!那样很危险——”话没说完就被青军打断,“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狗胆包天,竟敢反对我们学红军,革命同志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能容忍吗?”
“不能”四周齐声附和。“我们召开现场批斗大会,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又是一遍附和声。
所谓的批斗只是让老同志戴一顶临时做的高帽而已。青军声色严厉对老者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怎样走红军路的,把他看好,等我们凯旋归来再给他算账,出发!”说着模仿电影上的动作,像四脚蛇贴一根索,手脚移动又拉另一根铁索,身体匍伏前进,一马当先。六一,洪广贵,云南长征队学生紧紧跟上,一鼓作气,爬了一小半,六一觉得晃动太大,如同小时候玩的秋千,风也特别大,冰凉的铁索孔象口哨一样,吹的“呜呜”响,再朝下一看,哎呀不得了,暴怒的河水正揪起一个接一个的巨浪,像伸出褐红色的舌头,要舔掉铁索上爬行的“小甲虫”。那汹涌澎湃的河水像一魔鬼,正张牙舞爪,顺河飞下的圆木,像牙签在给河伯剔牙,震耳欲聋的涛声是魔鬼哈哈大笑……六一头晕了不敢再看,闭上眼睛紧紧扣紧铁环,感觉身轻如风筝,在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飘啊,飘!
“啊——”一声凄厉撕心的惨叫,撕开六一紧闭的双眼,只见前面的青军一双手吊在铁环上,身体已垂直悬吊,“抓紧,翻上来……”六一一动不敢动,只好喊,背起大刀的青军,收腹几次都蹬不到晃荡的另一根铁索,脸因恐怖而变形,“妈呀——”一声,轻飘飘的坠下,坠下,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瞬间消失了。
后来自然是铺板子,把吓坏了的六一等冒险家扶回去。步行长征结束了。
青主任回到山西老家,头一个月就收到许容二封信,告知王麻子,汤豹把王副主任的腿杆都给打断了。说“跑了一个再不能跑第二个。”
以后每月一封信,都是叫老青暂不回去,家里人一切都好,并说不见叫回去的信就不要回来。第四个月以后便没信来,半年过去仍不见许容的来信,到是大女儿青英的信碾转寄来,信上说自己结了婚,又谈到弟弟青军之死,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老青当天赶火车,一个星期风风火火赶回雨城,回家推门一看,只见茶大嘴坐在藤椅上,楼抱着许容,吐烟圈玩,见老青似没见一样,理也不理,许容脸一红,牛头不对马嘴招呼:
“回来了,快请坐,抽支烟。”一边说一边想从茶大嘴的腿上溜下来,可茶大嘴却更紧紧把她抱在怀中,生怕跑了一样。
“啊,走资派还乡了,跑了半年多,我还说你跑到台湾去了呢!老实交待,咹”,茶司令发威了。眼前——是梦吧,老青使劲拧一下大腿,疼,不是梦。
茶大嘴蹬着白多黑少浮泡的两眼,凶狠地说:“老子现在是造反派副司令,也是运输社造反队长,现在许容同志坚决站到无产阶级造反派一边,和我结婚,你的婚姻自动解体了。”后面的话,老青听不清,脑里“嗡嗡”像飞机发动机一声响,只见茶大嘴的嘴像鱼一张一合,直到后来两个带红袖套纠察推老青一掌,他才回过神来:“走,到三号房间。”
广林见茶大嘴当上司令威风凛凛,眼红透了,也依葫芦画瓢,回单位夺权,可迟了,权被捷足者先蹬,好不懊悔,当初听茶大嘴的,自己不也鸡公头上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参加人家队伍只能当个兵,不如自拉一个山头,自己成立《独立寒秋》军团,自封为军团长,强占五金厂传达室的一半作为军团部,挂上军团旗,招兵买马。可怜,除了六一几个孤儿跟到跑,图找饭吃外,再无其他人,于是成为社会上一支政治盲流,东啄一下,西咂一阵,混不下去就收刀,缩回小小的铁匠铺。
铁匠铺太小,广林一家三代六口四间房子,婆婆那间是过道夹出来的,只安的下一间床。床上,墙头上悬吊满陈艾,桑叶,虎皮,豹骨等中药材。床下是瓶瓶罐罐,有药箱,药丸,药粉,膏药。床头上也堆码一层杂七杂八的药。婆婆年近70岁,一头银发,亮晶晶的,可眼不花,耳不聋,接骨斗榫方园十里是有名气的,每天上门求医的人不少,每天收入不压于原铁匠铺。婆婆原本准备叫儿孙们跟自己学医,办医疗铺,可洪铁匠舍不得丢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和名牌,加上好行侠义,乐施好善没钱也给治,有时连本钱也要贴尽,可以一个铺子,两种手艺,各行其事。洪婆婆这年年龄大了想传医术给广林,广贵,玉环兄妹,可这三兄妹没一人瞧得起:“现在是工人阶级香,你那个手艺算个啥阴阳?工人不算工人,知识份子不算知识份子,只是个自由职业,游民,流氓无产者。”老太婆一听:“呸,放你妈的屁,方圆十里八乡谁不知我洪娘子侠肝义胆,几十年治好的人,都还数不清,还给你是流氓,我看你三个讨口子娃娃才不是好东西,你们不学,我叫我结拜的田大姑的孙女田金秀来学。”当下把田大妈的幺女田金秀弄上来拜洪婆婆为师,白天跟婆婆学医,晚上跟婆婆打挤。这田金秀小学毕业,人又聪明,一点就会。一年下来,完全可以帮婆婆独挡一面。麻烦的是这小姑娘一吃饱饭,一年下来,长成牛高马大的大姑娘,婆婆遭不住挤,就叫广林在傍河边一方栽根柱子,搭个虚角楼当厨房。把原厨房改建一下给田金秀。广林和弟弟广贵仍住在顶棚,人字型屋顶,进出都要弯腰,只要走到屋脊下可以打伸腰杆,屋梁上吊一物,不过不是药材,而是沙袋。睡前,起床,练几拳,平时则在厨房外河边沙地上扎个红腰带站马桩,翻跟斗,打拳踢腿。
田金秀很勤劳,手脚格外麻利。除了给婆婆学医治病外,还煮饭,洗衣裳,经常在青花绿亮的南河边一面洗,一面看广林龙腾虎跃。广林见金秀出现,更是浑身是劲,跳的更高,翻的更快,还不时表演倒立走路,一直走到金秀身边,逗得金秀“嘻嘻”抿嘴笑。然后站在水中帮金秀洗衣服。金秀掉在屁股上粗粗的长辫子,是广林的宠物,常常偷偷捞起嗅一嗅急忙又放下。只有婆婆严格要求,每天象念经一样说三遍:“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你要好好学”。不说就睡不着一样。高兴了也讲老辈的事,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常常唠叨:“广林这娃娃属牛的,性子野,直犟,跟他爷爷一样,你要经常说说他,将来你俩有了娃娃,不管男女都要先传我的手艺,不要失传了,我还有秘方呢!你不能传外人的,准得很……”金秀开始还辩解,后来婆婆说的多,也就默认了,私下偷偷观察广林。古铜色的皮肤,中等身材,一身肌肉疙瘩,两块对称的胸大肌胀彭彭的,硼得红背心都凸起两方,真象自己胸前……哎,羞,想到那里去了,美中不足,就是脸上有几个麻子,但听人家说麻子心好……
洪广林的山头《独立寒秋》自动解散,转眼进入初夏,造反派又分裂为保派和砸派,砸派人多势力大,参加砸派,不上班也可以拿钱。由茶大嘴多次拉拢,广林也参加他们砸派活动。这天晚上,明月当空一两朵均匀如娟,柔和似絮的浮云像嫦娥从广寒宫掉出的飘带,又像是盈盈皓月的翅膀飞呀飞。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晕,由深而浅,若有还无,不像朝霞那么娇艳,因而更显的素雅高洁,没有夕照那么灿烂,只给你一点淡淡的喜悦,一种甜甜的蜜意,啊,美妙的夜,情人的晚。12点了洪广林才革命回来,贴大字报溅一身的浆糊。跳下南河赤裸裸洗个澡。月光映在水面像锡泊一样晃荡,荡成一圈圈粼粼小波,月光跟随这些小波浪在跳跃,每一片波中都含着一个月亮,每一个水尖都顶起一个月亮。刚从”“炮轰”“火烧”“油炸”大字报,大标语硝烟中出来,一身烟尘在银波中荡干净,在清洁中降温,哎,人间温情在哪儿?洗完澡回顶棚,必经过旧厨房,打开厨房门,只见金秀像个卧观音躺在草席上,由于今晚热,被单掀进墙角,从窗外斜射进的月光,轻吻着半裸的仙女,一条翠绿的短裤紧紧包着肉鼓鼓的双臀,两腿圆润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像白腊塑成,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的样子,白酥酥依稀可见,颤颤抖抖,似在向广林招呼点头,自由散漫的黑头发,像月边的乌云在头上盘绕,飞泻而下,额头上用竹筷卷过的刘海,弯弯曲曲成旋涡旋进广林的目光。广林青春躁动的心,脑海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像广阔的天空,只有心脏在“砰”“砰”地跳动。不知过了多久,广林才苏醒过来,裤裆下一滩湿……。广林好不容易才迈开生了根似的腿,转身关门”“吱”一一声响,不知是惊醒,还是金秀假寐,立刻爬起来坐在床边悄悄小声问:“洪哥,又练了武?”
“哎,哎,对不起把你惊醒了!”
“嘻、嘻,你看今晚的月亮好,星星多,你能给我指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么?”
“这儿”广林向天空随便指一个又亮又大的星。
“在哪儿?”金秀侧身顺广林的手指去向看,越贴越近。
“在这儿,牛郎星,牛郎的心”。广林突然把手一转指向自己的胸口。
“那织女星在这儿?”金秀娇羞地把广林的手抓来指自己的胸口。牛郎和织女心相印了,相会了,那怕还不到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