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不长刺不鲜——民谚
第1节
六一所读的中学侧临青衣江，江水的欢叫在夜里听的十分清晰，特别是涨三月桃花水时，江水拍岸如有节奏的旋律令人心驰神往。江边的垂柳随风摇摇拽拽，相互唠唠絮语，叙说一个人间的隐密。学校原是一座夫子庙。学校迁到这里也还遗留着些“传统”意味。大庙1958年就撤了，撤下的铁瓦、铁钉炼钢，撬下的铜门环炼铜。两人抱的梁柱砍开去作柴烧。大殿原址上修一幢三层楼的砖房做电池厂。生产《农庄》牌电池。困难年间电池厂下马。青衣江区委就搬进去作了办公地。后面的坝子很大很宽，解放军的一个汽车连进驻了，修了一排平房，一个食堂，一个大厕所，房右侧则保留一长长的大庙厢房堆区委杂物。中学是1965年迁入占大楼一多半，楼下全是学校所占，四个教室一个办公室，二楼只有两个教室，一个办公室（校长室）一个教师寝室。住此教师姓李名萍，由于其丈夫是县政府要员才享此殊荣。最西头一间才是区委办公室，此幢楼不是现代上下一样大的立方体，顶上是“人”子形结构，所以三楼又低又小的三间小房间，住着区委的工作人员。学校与区委共挤一幢楼与军队共一个操场，厕所，到也相安无事了。学生伙食团与区委伙食团相临左右厢房两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造反似如洪水猛兽，学校停课，教室空起，区委也闹革命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整幢房子除了校文革小组组长李萍外便没有其他人常住了。三楼被学生“红缨枪”造反队占领，占领上层建筑嘛。当然要从最高层占起，三楼三间小屋，头一间作造反队接待室，第二间作办公室，第三间作油印室，队长熊瞎子和政委王二郎叫六一写牌子挂上，俨然是一个革命的据点。刚开始还热闹，学生川流不息，后来学生大串联跑个干净。大串联停止后白天也只有三两个人来转一转。六一这天去转，想看看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一去就被熊瞎子抓伕印什么《中央来电》《造反通讯》，毛主席选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依据。六一一边帮油印部部长何大肚子翻，一边好奇的看。内容庞杂，有什么林彪当红二连连长时率部队与毛主席在井冈山会师，还有平型关大战，参加莫斯科保卫战等等，六一悄悄问何大肚子：“以前历史书上说是朱德与毛主席在井冈山会师，咋是连长林彪呢？连长有多少人能给毛主席会师？抬高了林彪也降低了毛主席，跟一个连长会师能有多大官？”
“咳，别乱想也别分析，上边咋个吹咱们就唱啥子调，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别发呆，快翻纸，印好放一边，明天发，印花了的扔门洞里。”何大肚子家庭成分地主兼资本家，出生不好却分外积极，时时处处表现自己最革命，为了参加这红卫兵组织，文革一开始就印传单，久而久之，印的又快又好，名副其实的油印博士，六一侧身看了一下所谓门洞就是里边进入“人”字边屋架的一洞口而已。印完已檫黑，六一洗了手准备溜，只见队长熊瞎子又拿政委刚刻好的腊纸叫立即印，什么东西这么急？六一很不情愿等何博士安好，上好油量，滚筒熟练的来回滚动几下，开始印，六一不经意的瞟一眼底稿就吓一跳，是血写的申请书。什么申请书值得血写？六一抓过来飞快浏览，只见血书如下：
最高指示
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
申请书
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决战时刻，老子坚决要求申请加入“红卫兵红缨枪造反队这个最最最革命的组织，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贡献出我的力量！我的热血！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一切的一切，紧跟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和他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干革命，要抓就抓，要杀就杀，老子是民中66.2班学生裘娜娜。
1967.3.22
六一看得汗毛都立起，犯的着么？裘娜娜极其纤细弱小，细眉细眼，说话声细如蚊子嗡嗡，走路偏偏倒倒如风摆柳，活脱脱一个病西施。不爱说话却爱哭，一丁点小事便泪水泉涌如同林黛玉。文革前一次上英语课，老师点她回答问题，一脸通红半响不语，老师耐心再三鼓励才吞吞吐土用英语回答，回答的什么连同桌的六一都没有听清楚，话就在她喉咙管转，可英语老师不知是看了她回答的口型还是想鼓励她连说几个：“good，very good”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昔日面碘小姑娘，今日杀气腾腾的母夜叉实在统一不起来。文化大革命运动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人变成魔鬼！申请书下面则是批准书。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羆。
裘娜娜用血写的申请书，充分体现造反派的性格，造反派的脾气也显示出“红缨枪”造反队的造反精神，我们就是要造反，一反到底，造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造走资派的反，造修正主义的反，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它们的狗头。再踏上一只脚叫它们永世不得翻身。
完了，对这篇通篇骂的奇文，六一不解地问队长：“瞎哥，你咋没写批准她入队呢？”熊瞎子把瞎眼一眨一眨，翻几翻白眼反问：“我没写啊？我没写你补上一句叫政委刻上不就完了。”六一只好自作主张补写一句“批准裘娜娜加入光荣的红缨枪造反队”然后找出腊纸叫政委依葫芦画瓢后再交给油印博士。两人又干开了。印完天已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大家闹半天革命，肚子也闹革命。可学生哪来的钱，粮票呢？熊瞎子眼一翻一翻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暴烈的行动，政委保守，六一，何大肚子跟我下去看伙食团有啥吃的。”
“去抢？”六一问
“不，悄悄地打枪的不要”瞎子学鬼子语。
“偷！”何大肚子一听有吃的精神百倍，两眼放光。
“啥子叫偷，好难听哟，你看过电影《狼牙山五壮士》他们扯老乡地里的箩卜吃，打招呼没有？干革命，有身体才能干，这才是马列主义的物质第一”熊瞎子纠正何大肚子的话，何大肚子一听直点头。六一在边上插一句：“我看过《狼牙山五壮士》他们扯了老乡箩卜在窝上放了几个钱的。”
“钱？毬钱！他们有钱还干革命？”瞎子不满狠狠瞪六一一眼
“电影上演的嘛”六一固执坚持。
“演的就是假的，活老百姓的，你娃娃傻绰绰的听进去，再说他们钱从哪儿来，发伙食钱，你有么？谁发给你？一穷二白。走，少罗嗦，红卫兵天兵天将，造反派有造反精神，造反脾气和闯劲，走”！说完带头下去。六一，何大肚子紧跟其后，一出楼才发现雨下大了，冰冷冷的雨珠砸在头上，脸上，六一不由打个寒颤缩在后边，有革命的傻子，革命的疯子，可没听说有革命的偷儿啊。
第2节
出大楼几步就跳到右厢房学校旧食堂，何大肚子撬开门，三人依次钻进去，借着远处黄昏的路灯，一切都斑驳朦胧如走进迷糊的梦境。“他妈的，老子什么也看不见，开灯。”说完“嗒”一拉线，“刷”一下亮堂。一切都那么清楚，锅灶，案台黑黢黢的扑满一层灰，六一去打开碗柜，一打开，一只半尺长的老鼠一跃而出，吓六一一跳。碗柜里只有一大摞土巴碗，碗是不能吃的。再翻米柜，空空张一大口似乎正等待装粮食呢。“走，到西头区委食堂扫荡一下”熊瞎子关了灯三人又索出去，这回六一在前瞎子居中何大肚子断后。三人贴着墙根走。风越来越大，屋檐水成绳直锤地下，厢房破旧，屋檐破损，一路走也一路淋雨。远处的路灯由于节约用电，用的都是15瓦的灯泡，昏黄昏黄如老人的眼，路边是高大的悬棂木树和茂密的洋槐，灯光透过树叶树枝只能斑斑点点，树随风摇摆，微弱的斑点此起彼伏，时隐时现象魔术世界，神秘又阴森恐怖，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嗒、嗒、嗒”的雨声，风摇树的“呼呼”声。突然前面有异响“扑哧扑哧”的，有物在地上动。六一仔细一看，这是靠近西头区委食堂的一破厢房，此厢房两边墙已垮，堆了些柴草而已。就在这堆柴草堆上有物在动，六一一下停住，后面的熊瞎子眼睛瞎一头撞在六一后脑勺上，两个碰得眼冒金星“前面有人”六一睁大眼睛一盯，果然柴草堆上两个人正楼抱成一团，白花花的一晃一晃不甚清楚，突然一人立即白变黑，提起裤子朝另一边一闪不见了，余下一人才爬起来，白花花的原来是肥嘟嘟的白屁股，只见白肥屁股一下消失，套上黑黢黢的裤子。“谁？干什么的？”刚从后面跨上来的何大肚子显然只看清了白屁股，眼睛发光上前厉声问。“我……我……我……”一女声回答带有颤音，三人上前一看，原来是年轻的政治女教师B，只见她红一个脸一转身跑了。哎，革命如火如荼，前不久失恋的B也按奈不住青春的骚动——偷情。那人是谁？熊瞎子掏出打火机“叭”亮了，朝地上一照，草堆上一湿痕。瞎子眼睛不好，弓下身用鼻子嗅，六一突然发现柴草边一顶草绿色的解放军军帽，军冒上红星闪闪发亮。六一趁二人不注意迅速抓起来往裤袋一塞。此女教师平时对六一不错，六一不愿传扬闹的满校风雨以后她咋过？“她究竟在这儿干啥？”熊瞎子嗅到味不对，立即站起来问。
“她可能尿胀，跑到这儿来撒尿”六一帮掩饰。
“放他妈的屁，那么懒，再走十几步就是厕所，哼，还是政治老师，平时说的比唱的还好，这几步都懒走，真不讲卫生，哪天开她一批斗会。”熊瞎子愤愤然。
“水火不留情，屎尿胀死人，可能她胀慌憋不住了，她的屁股好白哟”六一故意杀偏风果然话题一转，话风既变。“嘿嘿，真的好白么？”瞎子笑起来。“呵，当然白，雪白，老子从后边赶上刚看到一眼，没六一看的时间长”。何大肚子兴奋地说。“你娃娃还是有眼福嘛”瞎子遗憾地说“可惜老子眼睛不好，看不到精彩一幕，六一你眼睛好，还看到啥子说出来，看到毛没有？”
“毛？老子肚子饿了才毛”六一一句话又把大家拉回现实。三人走过柴草间便是区委伙食团，仨又钻进去，依旧一无所获，咋办？瞎子干脆地讲：“红卫兵是解放军的预备队，走，到部队伙食团天天都在开火，不会没吃的。”说完一马当先，何大肚子在中，六一在后。此刻六一不觉得饿，一肚子装满疑惑，那人是谁？一摸裤包，鼓鼓的还在。眼前晃动的不是丝丝雨丝，不是那一闪即失的黑影，而是那白花花肥嘟嘟的大白屁股，特别白，那么嫩一颤一颤老在眼前晃荡，突然涌起一股热流从心的深处喷发如爆发的火山，青春的萌动似一古筝的琴旋被拨动，惊荡少年平静的心潮，漾起一圈一圈青春的波纹……那白晃晃肥嘟嘟象出淤泥的藕？象去了皮的瓜？象……“嘭嘭”两头相碰。“哎哟，六一想啥子？到了。”何大肚子的后脑勺被六一前额碰了一下，这回六一脑壳前后各一个包。“不要叫，我们从后门进去，悄悄的打枪的不要——”话还没说完，只见前门“哗”一声打开，解放军光事务长光着头走出来笑嘻嘻的问：“同学们要吃点东西么？快进来，尽管拿。这儿有挂面，有米有菜，还有吃剩的回锅肉，你们自个儿装，吃完了来说一声就行。红卫兵嘛，毛主席的天兵天将，你们伟大哟，毛主席都戴你们红卫兵的袖套，我们解放军坚决支持你们革命的行动……”老光一脸红光十分殷情，这反到使三人不好意思，各人随便拣了点菜，包了点回锅肉又装一大包剩饭高兴退出，六一一瞄，发现老光裤子尿门还没扣，心中有点数，想把军帽交给他，但又怕他不认，方起，岂不尴尬。“不打无把握之仗”在往回去时路过柴草边，六一掏出军帽依旧丢回原处。是谁掉的，他自然要回来捡。三人回到三楼，头上缀满水珠如同戴一顶缀满宝石的王冠，衣裳湿透了可很兴奋。熊瞎子，何大肚子交口称赞光事务长好，如何热情。王二郎则生炉子做饭。六一开始还想去看那顶军帽谁会捡就是谁，后一想，去了又怎么样？看见确是光事务长你又怎么样？当时你都没逮，过后谁会认帐。当场逮到对自己有又啥好处？不外乎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罢了。放弃不去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眼前都是白晃晃肥嘟嘟的女人屁股，裸体美，神秘朦胧更美，勾魂摄魄。美和丑溶为一体，是丑还是美？那白晃晃又出现在眼前，肉嘟嘟屁股清晰可见，六一使劲揪自己大腿一下，疼，不是梦。再睁眼使劲眨几下，没错，不是幻觉，眼前还不是一个而是二个白屁股在晃动，东西两瓣分明，定睛一看原是熊瞎子何大肚子躲在阴影中脱湿衣裤换干衣服。六一这才感到自己一身冰冷如同泡侵在水中。王二郎从身上脱一件单衣一件单裤给六一，六一也躲在阴影脱了更换，B也是这样脱的么？她也是这样穿的么？单衣服不耐寒六一干脆钻在被窝里躺起，有事要起来也批着被盖走来走去象一个怪物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吃饱喝足熊瞎子要小便，外面雨“滴、滴、哒、哒”下得忧人，去一趟回来要淋湿，再没衣服换了，咋办？活人岂能让尿憋死！门洞能扔废纸就不能撒尿？熊瞎一步一步从门洞穿过便是二楼的天花板顶，里面是纵横交错的木框袈结构，有一人粗的横梁，山墙柱。有斜面的椽子和稳固的三角木袈。熊瞎子站在横梁上掏出麻雀便是一阵狂扫，放完之后又“嘣”的一声打个响屁舒坦地长吐一口气，提起裤子跑回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队长带头，政委也不甘落后跑过去“刷刷刷”扫射一通，收兵回巢，六一来一通。何大肚子吃的最多，居然要在空中楼阁中大便。六一忙叫：“干不得，干不得，屙在楼上臭死人。”何大肚子不满的说：“毬才干不的，你们都干的老子干不得？怪了”
“我们是解小便，你是大便”六一回答说
“大便小便都是便，方便就行”何大肚子理直气壮的说。
“尿是水，你龟儿是屎，一砣一砣的，要不得”政委也不同意，门洞没门，闷在里边臭气还是要熏屋里人。
“屙屎又怎么样？屎尿还不都一样，五十步笑一百步。”何大肚子依旧不服输。
“这样吧，你龟儿子吃的多拉的多，懒牛懒马屎尿多，拿份大字报去垫起，尿不管屎屙在纸上出来包好，从窗户扔在墙外，扔在青衣江算你娃娃有本事。”瞎子队长一席话不仅具有权威性而且实用，双方都能接受。
“好吧，就依你”何大肚子扯二大份白纸〈为鼓励写大字报，纸，墨均不要钱〉提起裤子就朝门洞冲去。“乒”一声响何大肚子安逸的喘气，脸肯定挣的通红象快下蛋的母鸡。随即飘来一股股浓浓的屎臭气，大家把鼻子一掩哈哈大笑。“笑，笑个球，你几爷子不屙屎？嗯——”何大肚子十分不满的骂一句后又开始挣。窗外天已黑静，雨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变成橘黄色亮晶晶的很好看。突然一阵极细小的童音似乎从天边传来“妈妈，啥子水滴在我头上？上头在下雨……”哦，不是天边而在何大肚子蹲的底下，底下原来正是二楼校文革主任李萍的家，大伙一下呆了，没想到阁楼框袈下是李家也没想到尿水渗透力如此大，大家忍住笑，坚起耳朵再听下面的对话。“哦，滴到没有？快躲开，妈妈给你洗个头就睡觉。呵，天花板都掉了一块了，天晴了请一个泥瓦匠翻一翻房子就不漏雨了，再漏，妈妈用盆子接……”
第3节
“扑哧”一声，六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头转窗外。立即也传染病菌一样，众人躲在一边哈哈大笑，唯有何大肚子依旧“手拿文章，脚踩两方，眼睛一鼓，晃当晃当”。六一当时奇怪，上边的声音底下显然不知，而底下的声音上边却听的一清二楚。没事爱琢磨的六一想了半天也只想个大概，物理学上讲，声音空气中的传播每秒340米，呈圈圈一层一层扩展，但发音人一般平行说话。大家说话只有一小部分传入门洞，门洞又有废纸作阻，天花板所挡，所以上面人谈笑底下听不见，而小孩滴了水肯定仰头大声喊，小孩声音又尖又细又有一条新缝当然传得上来，李萍教育孩子的声音大，众人又是憋住气坚起耳朵专心听，当然能听清楚。一会而何大肚子挣红脸提提包屎出来，大家又笑又骂，何大肚子气得把纸包拧一拧朝窗外象扔手榴弹一样“哗”一声扔了出去，接着窗外传来轻微“啪”落地声。
人都好奇，都想了解别人的秘密，窥探是否是人生的一大特点？六一不清楚。但发现大家都对阁楼下住户发生的一切都有十分浓厚的兴趣。毕竟是平时看不到的另一面。“密探”是否就这样产生？一会儿熊瞎子按奈不住窥视的愿望第一个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洞走到那透光处爬下闭一只眼，睁只眼缝缝里看。“看见什么？”仨站门洞外小声问。熊瞎子不说也不抬头只伸出左手五指一分一合成嘴型，示意别出声。好半天熊瞎子才爬起来走出门洞一头一脸一声灰，笑嘻嘻地说：“我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男的声音说抄家什么的，很熟，一下想不起来哪个。”
“哪个？他男人呗。”六一猜。
“不，她男人是个当权派，现正在单位上被扣起写检查，噫，她男人是外省人。这人声音本地人而且特别耳熟，哦，想起来了，是“小球澡。”“小球澡”是张良老师的绰号，原于粮食关学校教师和学生粮食紧张，不少学生因饥饿失学不知去向，不少老师也得了肿病。领导始终与群众心连心，上级及时介绍外地二条经验，1，人要多晒太阳就可以象植物一样进行光合作用，不吃粮食或少吃粮食均茁壮成长。2，生产“小球澡”。所谓“小球澡”就是人尿加一定比例的水，俗称尿水，放在大缸里一段时间，长出很多澡类，这些藻类，就叫小球澡人吃了解渴解饥，营养丰富完全可以当稀饭干饭。第一条大家都试过，雨城太阳少，俗称雅无三日晴好不容易等到一天有大太阳，全校师生都做在操场，地坝，屋檐下……晒太阳这天太阳也争气，又大又亮，结果晒的时间一长，身上冒虚汗，人更饿，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这第1条看来不行，人是动物，动物与植物还是有区别的，不现实的，现实的只有第2条，尿水是不成问题的，校长一声号召，当天就屙满三大缸。张良天天去观察，果然一天跟一天不一样，颜色逐渐便深，变的绿幽幽的，半个月后就“澡”在动。校长说，可以吃了，谁敢第一个吃螃蟹，不要钱。众人都不敢，唯有他，情绪激昂早跃跃欲试。第一个冲上台端起大土巴碗就舀，满满的一大碗往嘴巴一递“咕隆咕隆”一口气喝个光。再舀一碗又喝光，连干三碗肚子胀了才放碗。校长问他味道如何，他回答：“安逸，肚子饱了。”校长大受启发，用碗舀半碗端到嘴边也要象张良一样“长鲸吸水”可一到唇边，一股臭气直冲鼻子实在难闻，再仔细看，那些跳动的不就是往昔钓鱼时用的沙虫子么，褐绿色的，细长的，在水中一弓一跳很恶心。于是放下到口边的“小球澡”对旁边的书记悄悄说：“这东西能吃么？”
“能。”书记一口回答，“新科学新经验。”
“这东西可不卫生，万一……学生都出问题。你我都有推不脱的责任啊”。责任，二字惊醒了书记，责任就是一把刀，不吃没责任，吃了就有责任，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事找事，找一个责任自己背呢！他们饿死，上边不开腔。若吃这物死一个人就是责任。现在在搞压缩，干部，教师都在减少编制。一出丁点问题就有责任就会压缩。自己压缩失业一家吃啥子？算了，稳一点的好。校长的确比自己老练啊。于是一脚把球踢过去：“你是校长，一切听你的，由你处理好了。”校长笑一笑说：“那就暂时不让大家吃。张良吃了，先观察一下他再说”不到二个小时。自称吃铁巴都要化的张良却连跑厕所十次，有一次跑慢了屙了一裤子臭气熏天。最后走路都要拿棍棍。从此大名鲜为人知而“小球澡”却名扬四海。那时他二十五岁在学校教生物，现“小球澡”已过三十，当叫老“老球澡”了，由于俗陋、猥琐、邋遢，至今还是光棍一个。他家出生贫农，运动不到他头上。参加造反派的教师，家庭出生一般都有点问题。为了撑门面那边也拉他进勤务组当一个小官，他们的那个造反队“红教工”是与校文革针锋相对的，他今晚这么迟偷偷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一个一个的去，那儿薄，人多了要压跨，六一最轻先去”。队长一下令六一人瘦灵巧三步两步就跨到位，趴下从缝中朝下一看。呵哟，果然是张良，只见他坐在小燕床边一只独凳子上，正双手捧一个细瓷碗在吃什么，小燕洗了头已睡着了。“小球澡”张良吃光后嘴巴一抹十分卑谦恭敬地说：“谢谢……李主任，好吃、好好吃”。
“谢什么啊，你把你听到的都一一讲出来向党交心，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你要站稳阶级立场。亲不亲阶级分，不要与那些狗崽子同流合污……”
“对，对，对，我……我以前爱占点点小……小便宜，差……差点上他们的当。羊XX，牛XX两……两个老师。呸，两……两个地富子女。狗崽子引诱我……我参加他们的‘红教工’造……造反队说要跟其他学校老师联合，夺……夺县文教局的权——”“还跟哪些教师讲过？我记一下”李萍说完走到写字台前拿一只笔和一记录本叫他讲。张良咂一下嘴巴：“嗯，好吃，好好吃”李主任微微一笑：“好好干，以后可以常来吃，现你说吧。”
“好，我……我一定常来，吃你亲手做的，名单有张XX，李XX，赵XX，他们还说要与学生造反队《红缨枪》联合召开一个会，批斗你……”“小球澡”一边说一边走近李萍，李正埋头写名单，突然张良一把紧紧抱住李萍的丰腴屁股不停的抵，二颗凸出大门牙在李萍白晰的脖子上狂吻，嘴里低喊：“我想死你了，我爱你……”李萍突然回转身使劲推开张良，扬起手“啪，啪”二耳光，脆生生的：“张良你放尊重点，不老实，开除你，滚！滚出去！”李萍由于过度气愤脸变得通红又转白变青，杏眉竖立，手把门“哐”一声拉开，指着张良吼：“滚！快滚！”“小球澡”张良双手抱头鼠窜……
六一把亲眼所见的这一幕绘声绘色讲给三人听。三人都惊异不已。“咳，‘小球澡’这小子真他妈的坏透了，居然‘耗子背枪——起打猫心肠’。色胆包天”瞎子感叹。
“他龟儿子告密出卖朋友，同意是汉奸”何大肚子气愤地骂起来。
“讨口子变的，一碗饭就出卖朋友，卑鄙无耻。眼睛杂巴杂巴，胡子稀哈稀哈。腰勾偻象个虾米，杂皮，明天老子去警告他一下——”
“不！”熊瞎子一口打断政委的话“别打草惊蛇，理智是人生的向导与光辉。我们还要好好利用这个窗口，他们密谋什么，我们都晓得，这样他们的行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反击时可以举出她们的钢鞭材料，一举把他们打翻……”
“好，好，还是瞎子有眼水”何大肚子赞叹不已。
“瞎子不瞎啊！”六一戏谑一句。第二天绝早，六一就爬起来穿起半干的衣服，离校时故意走到柴草堆前仔细看，那顶红五星军帽不翼而飞。
第4节
第二天校文革主任李萍亲率一群大红卫兵在张良指引下直扑城郊音乐老师陈密发的家，把陈密发的家抄个天翻地覆，楼上小阁楼的瓦也扒开成天窗，底下地板也撬开成陷阱，红卫兵中队长龚大炮，把收缴的东西装满满一卡车拉回学校，立即在礼堂一件一件摆开搞一场“揪牛鬼蛇神，狠批资本主义，严防资本主义复僻现场大会”，把全校师生都召集起来现场开批判会。二十多张书桌一多半都是书，其余就是旧时的西服，领带，长袍马褂。最引六一注目的就是一顶银灰色的礼帽，由于保存的好跟新的一样，礼帽是呢子作的银光闪闪，质地很好，细腻而硬，帽顶象一条船型，帽沿一圈圈很硬平展直挺。帽周围有一圈咖啡色的绸带还打个蝴碟结，里面有黑色的锦缎做衬垫，一圈黑色的薄薄的羊皮头圈，帽子整个象一顶缩小的斗笠，当然远比斗笠草帽风光多了，人一戴起肯定有精神。在美被扼杀的年代，美却无处不在，往往从这些被批判的物件中凸显现出来，这是主办者没料到的。礼帽可是“泊来品”。满清是剃半边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戴的不是瓜儿皮就是包白帕子，古时候呢？人类最早戴的可能就是荷叶一类吧，掐一叶往头上一盖便成，以后社会发展了，帽儿也多了，有孙捂空戴的小花帽紧箍咒，现在不也有四类份子的帽么！戏台上的帽也多，可比政治帽的花样来又算得了什么！六一再看那顶呢礼帽似乎是一颗炸弹一触即暴。边上还有一把小提琴，琴把上的漆磨光，斑斑驳驳很难看，象农村的旧家具脱掉漆，没一人光顾。众人三三两两在翻书，同学中不少还是真心爱看书的，都借批判之名翻阅平时听都没听说过的书。六一随手拿起一本泛黄的书一看书名《蝴蝶梦》是蝴蝶做梦还是梦蝴蝶？翻开看看，一翻开印刷体字是竖直排，六一很不习惯，里面又都是繁体字，不看罢。翻翻看有什么插图。插图六一是爱看的，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图案跳出来吓六一一跳，上面用钢笔画了一个十二个角的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这都是在电影上看到过，用钢笔画上去，问题一下严重多了，一句话可掉头何况白纸黑字一副画。六一飞快四顾，见无人注意立即关上。捏着书如捏一块火炭。丢吧，别人抓住一翻出来陈密发老师可能有灭顶之灾。即便不是你画的。书是你的，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公安八条可不是吃素的，一定程度上是开杀令，杀你一个如同卡死一个蚤子。不丢长久捏在手上也不是办法，引人注目，引火烧身，自家成份高，吃得了补药吃不了泻药了。陈老师对自己一直很冷漠，他给自己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歌唱的好，特别是民歌。上晚自习只要一拐弯还没有进校就会听见他高亢浑厚的歌声映山映水：“好久没到这方来哟，幺妹子担水送茶来……青山绿水长青苔哟，一对鸳鸯飞过来……”。不仅六一入迷，连不少路人也常常驻足侧耳恭听。就为这首歌六一作出一大胆举动，把这危险的书狠狠地塞在一大摞书的最底层如同坏蛋混入拥挤的人群。谁知哪壶不响偏提那壶。戴着红卫兵袖套神气十足的龚大炮突然斥问：“你干啥？”六一一惊讯即反应过来故意用手拍拍书说：“书要倒，我把它码好”
“码好？你的眼睛绿吓吓的，看到书就想啃一口，比看到婆娘还亲热”
“咳，龚大炮你现在是红卫兵不是流氓，再说婆娘婆娘的，广大女同胞不答应的呵，你不信，你问一下你们大红卫兵的女政委”。六一见女政委走过来故意抓住这点不遣余力的煽动。女政委拿眼狠狠瞪龚大炮一眼，刚才还趾高气扬口出狂言的龚大炮立即脸红筋涨，哑口无言。气到出了，麻烦却也接着来了。六一刚转身，龚大炮气不过来一把抓住六一刚塞的那本书乱翻。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一翻就翻到那张图案。这下了的。龚大炮如同打一针强心针满脸红光如获至宝，兴冲冲地跑到文革办公室找到李萍加油添醋说六一如何象电影上狗特务一样，如何掩护，应立即拿下关起与陈密发同等待遇坐学习班，老实交代问题。李萍素知龚大炮是个宝气，他的话有水分，为稳妥起见把六一叫来当面审问。六一一口咬定没看到图，只见书要倒帮扶正。反问：“学雷锋做好事还错？什么图案让我看看，画的什么？”龚大炮还没张口，李萍叫六一走人。并现场提审陈密发，说是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挑起群众斗群众，放跑了牛鬼蛇神。
在礼堂批斗陈密发，当龚大炮把他押进会场时，口号此起彼伏。又黄又瘦的陈密发搭个头象一个音符，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一颗一颗往下滴，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别，别这样嘛，我有病，我有错误缺点，但决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请相信我，同学们，同学们啦……”他清醒地明白，自己不承认点错误缺点是不行的，过不了关的，但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乱说，越雷池一步，否则危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一家人，包括自己心爱的儿子，儿子是自己的血脉命根子啊！头上挨龚大炮两拳立即鼓起两个青包象两只眼，而两只眼却四处巡索，看看有空可躲，有岩可跳。突然边上那把小提琴一下吸引他的目光。那是一把十八世纪意大利造的小提琴，是他父亲花巨资从国外带回来传给自己的宝贝啊，可惜，黄钟毁弃。
“喊你交代，你在盯啥子？”龚大炮黑一个脸，威风凛凛。“说！你什么时候画的。”
“同学们哇，我没画过，我旧社会从旧书摊上买的处理书，买来就有的，不信你们去化验一下时间嘛，我是教音乐的不懂绘画——”
“你的书，不是你画的，莫非是我画的？”龚大炮厉声质问并又挥起拳头。
“龚同学，你再打死我，我也不能说假话。共产党不是讲实事求是么，我平白无故画它干什么？”
“干啥？哼，梦想夺回失去的天堂，梦想资本主义复僻，梦想国民党反攻大陆，你第一个打起旗子去欢迎。”女政委觉悟高很会上纲上线。
“同，同学们哇，我买书时还没解放，当时也不敢抠，那是民国——”
“好大的胆子，批斗你的会上你还赶放毒，开口闭口民国，现不准他说话，请大家发言揭发，检举，批判。”龚大炮喧宾夺主，以主持人自居，见大家一时沉默，立即不怀好意的点名。“六一检举发言，大家仔细。”这回的确出乎意外，六一毫无准备一下被推倒前台。没有退路了，脑壳空空如空旷的教室，说点什么呢？手上拿的是毛主席的语录，那时兴学林彪副统帅语录不离手，对。就从语录开始：“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力列宁主义……”一段念完又接着念，念经似的翻了七八遍也没个完。大家听的莫名其妙，有几个则偷偷发笑，龚大炮忍不住咆哮起来：“够了，够了，别净念语录，还是发言揭发批判。”
“毛主席著作我学不够”六一故意装怪。
“下来有时间慢慢学嘛，你先还是发言”李萍也耐不住性，出火了。
“好，我还要结合实际学一段《十六条》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要紧跟党中央，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我建议把走资派贾兴财押上来一起斗，大家同意不？”
“同意，同意，要的，干。”把几个牛鬼蛇神一起押来！“走，抓当权派，抓牛鬼蛇神”……戏的角色全变了。六一变成了主持人，一句话，年轻幼稚好冲动的学生纷纷要体现自己的革命性，一窝蜂冲出去，一会儿就把当权派贾兴财，及英语老师王古得，历史老师章古久三人一同押来。好不热闹，热闹是热闹，可批斗陈密发会变相流产，斗一个人与斗四人大不相同，法不制众，所以高兴的不止学生，第一要数陈密发了。大帽子下开小差。斗贾兴财，六一真积极。此人原是政治教员，油嘴光棍。上课胡吹瞎吹，就凭出生好一张臭嘴，四清运动老校长退休，他吹上台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他因吹上台也因吹而受罪，辨证法往往就这样即戏剧又无情。当然六一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一次劳动挖沟，干完后，六一与五个同学钻一古榕树洞被路过的贾兴财发现，百奈无聊的贾兴财头一句问话就是什么成分？六一家成分偏高，受其讥讽嘲笑，羞辱一场，心怀不满。想不到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这么快就转到眼前，六一无比高兴，不禁哈哈大笑，惹得龚大炮又用那双积极斗争眼光，警惕迷惑盯着六一不停转动，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扑向六一。突然那双毒眼看见陈密发楞楞盯着一侧，随其目光指引是那把旧提琴，龚大炮猛的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抓起这把意大利古典小提琴朝地上狠狠一摔，只听“哐当”一声碎片四溅。“扑通”一声倒下一人，六一仔细一看原来是琴的主人，音乐教师陈密发。
一个星期后，展览室被撬，衣服还在。唯有那顶礼帽和书籍不翼而飞。随着运动的发展派性斗争，没人过问这事。后来好久，六一无意才听说，偷书的是女政委，而偷礼帽的当然是他——龚大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