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是朵花,必然就是根茎叶——金月语录
2—1
拥挤,人们像开巢取蜜的蜂子乱涌。千头攒动,吵声、骂声、哭声,叹息声不绝于耳:“师兄师妹们,我们上当了,凭什么要卖我们皮鞋工厂?我们流血流汗几十年辛辛苦苦办大的工厂啊!”
“政府卖我们的厂,凭什么不让我们卖政府?”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旧社会不就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么,那当初还搞什么革命?”
“走,找市政府去……”乱嗡嗡的人群激愤像无头的苍蝇你碰过去,我撞过来乱吼乱骂。不知谁最后一句提议立即得到了众人的拥护:“走啊,大家都走啊!找政府去!市政府把我们卖了不找他们找谁去?”有人鼓动:“走啊!哥们,大家都栓在一辆战车上,不去等死,死且可否?”众人一窝蜂倾巢出动。这时一个又高又胖像个啤酒桶人跳出来,伸出又粗又短的双臂膊阻拦大家,高声呼吁:“工人师傅们,党员,团员们、工会会员们,你们千万不要上阶级——”(敌人)二字没说出口,似乎觉得现这种提法不妥才又吞回去“上——坏人的当!有问题好好商量,我们工会——”话还未完“呸”不知何处飞来一大块黄又浓的酽痰在又白又胖的脸上像一个疤。
“呸,工会,黄色工会都当不到。你们帮过工人什么忙?帮工人说过什么话?”
“哼,狗杂种,厂长书记都躲起来了,你小子跑出来装相?”“哈哈……工会,去舔工作组的屁儿吧,他们拉屎不带纸,只带你一个就够了。你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奖你一枚三级勋章……”。
“他龟儿子舌头功夫好,以前舔厂长舔书记舔出一个工会主席。这回厂垮了,厂长、书记也下课了,见风使舵又舔工作组,舔一个政府官儿当当……”啤酒桶脸红一阵白一阵,展开的双手像抽了骨一样垂下,转身想溜。众人的口沫像一条河吐得他一头一脸一身,臭烘烘的。
“打!打他龟儿子叛徒、内奸、工贼啤酒桶!”人都走远了,一位事后曹操突然冒出一句文革流行词,赢来几声会心的笑给激愤的工人一丝愉悦。工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幽默。一工人不失时机补一句“七、八年又来一次啊!”
“真是文革再来,不把几王八打成龟背才怪!”
“文化大革命孬,都没他们坏。砸人家的饭碗咋个不先砸自己的饭碗?是谁养活谁?是谁创造了世界?”
人群喧嚷着流动像一条澎湃汹涌的黄河,有水也有泥沙。夹在人群中的一个小矮子温三就是一个特殊人物。他用那双细如缝的三角眼和尖尖的薄耳朵不停地扫瞄,不断地倾听。这儿听听,那儿瞅瞅,这里钻钻,那里凑凑,听满了一耳朵,装了一肚子,记了一脑子然后独自一人偷偷钻进厕所“占到毛厕不拉屎”假装蹲起,掏出红蓝双色圆珠笔在崭新的袖珍工作笔记本上记下时间、地点、人物、言语行动。事件原因、结果。还有什么人在场、证人等等十分详细。有时钻厕所来不及,怕放掉一二个有问题的人和三四句“反动言论”。他不仅强记于心,甚至还自个儿操练出一套过人的硬功夫就是用短铅笔在裤裆内摸索写字、画符号,尽管这些字简略到一、二个字,都可以引发他丰富的回忆。自己创作的符号只有他自个儿认识,如同结绳记事发考古探微之幽情。
矮子温三也非专业密探。他以前也是一个工人,并且一干十年的上线工就是把鞋帮鞋底缝在一起,从外面看不见线。前几年他姐嫁一个公安派出所长,吃香喝辣。凡他的辖区走到哪个单位,该单位领导都要接风洗尘威风八面。给赌资陪打麻将再谈工作,赌资根据官大小一不,早放在赌桌抽抽里。位子是定好了的如同台上开会各就会位,只差标名而已。出了赌资也有游戏,谁敢斗胆真赢所长,赢了你以后咋个走路?咋在这地盘上混生话?所以所长最爱下基层检查工作,名利双丰收。随便一次足够矮子温三一年的收入。让矮子温三眼红死了。央求姐夫给厂里打个招呼把自己也调到公安科吃香喝辣去。果然不久矮子温三因“革命”需要丢下缝线上鞋去干别一条战线上的“线子”工作了。可能接触多了的关系,温三喜欢绳子。不仅结绳记事,联结鞋子而且还可以捆人。捆的花样也不少:五花大梆、苏秦背剑、仙人指路、麻姑采花……这些温三一学就会。还自创一种更复杂更有效的捆法:任何人遭捆就别想逃脱连动一动都不行,越动越紧越痛苦。他美名其曰:“贵妃沐浴”、“快乐王子”。他很会耍绳,其技法精湛不亚于杂技演员。把绳子当鞭打是他又一特技,指东打西,神出鬼没,令人眼花暸乱。
今天人群涌上街,他揣了一截绳原准备捆一二人的,后一见工人们这阵式把他吓坏了,拿出去别说捆人,恐怕反被别人捆个“鸭儿浮水”。自个儿跑到厕所里偷偷把绳缠在腰上当皮带,收刀敛卦了。群众涌出工厂,温三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私下也希望工人们闹大点,发表言论的人更多些,更激烈些,打起来更好,不花钱就可以看一场戏。兜里的笔记到时候比绳子还厉害。有了它还愁以后用不上绳子?棍子?公安科长吴老鬼特别看重自己,这次行动监视就是上边亲自安排布署的。想到此,温三一下觉得自己长高了有劲多了,英俊多了,不再又矮又丑的畸型而像电影明星007一样有滋有味。人潮涌出厂部朝市政府方向奔流。千万人浩浩荡荡,扶老携幼像大海里的鱼群,街上的行人都放慢脚步,有的干脆停下都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这支衣冠不整的皮匠队伍而窃窃私语:“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这么多皮匠当抵多少个诸葛亮?”
“哼!中国人一人是龙,二个是虫,三个以上是散沙。诸葛亮多了也要窝里斗。”
“皮匠们干啥子去?游行不怕抓么?”
“宪法上不是有结社游行的自由么?”
“那是书上,纸上和实际是另一回事。说不定,武警马上就到。”说曹操,曹操到,全副武装的士兵乘三辆大卡车匆匆赶来驱赶游行队伍。为首一个又高又壮的胖队长大声吼:“回去,回厂去,不准上街闹事!”
“谁闹事?我们要吃饭!”工人们纷纷回答。
“滚回去,毬大爷管你们吃饭不吃饭!”胖子拍拍腰上的手枪,大声武气斥责工人。
“噫,张胖子,张三娃子,你硬是红眉毛绿眼睛鼓起两个牛卵子眼不认人嗦!三娃子,你妈在这里面,她三个月没拿到钱了,你娃要打就先打你妈,不信我把你妈喊来。”一老工人指着队长揭底并调转头大喊:“张秀英,张嫂子,你儿开车来看你来了……”张胖子吓得脚底抹油溜到后边躲起指挥。既然不能阻止队伍那就维护秩序,疏散交通。不能随便打人,矛盾激化不好收场,只能因势宜导瓦解游行队伍。荷枪实弹的士兵以阻碍交通为由把游行队伍朝边上赶。人群像羊一样立即被挤成一条线,弯弯曲曲。矮子温三被挤在后边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全。咋立功!急中生智,利用自身特点缩起颈项侧起身子从人缝中使劲朝外挤,挤过二三个人又被一高大红脸汉挡住。温三人矮力薄咋挤得过红脸关公?于是缩背缩头一蹲看一大缝立即快速从中穿过。原来是从关公又开的双腿中穿出。刚一露头恰好又赶来一车新兵,个个生机勃勃,听从首长的命令朝里头赶人。正撵得起劲,突见一个丑鬼朝外钻不由火起,扯起枪托朝小脑袋上轻轻一杵,“嘭”的一声一个酒杯大的青头包立即凸起,温三眼冒金花委屈直叫嚷:“哎哟,同志你打拐了,我是……”
“没打拐!看你还朝外钻不。喂,大家统统朝上边退,领导命令都靠边上人行道,交通是不能阻拦的……”
2—2
温矮子清醒白醒挨一个包,心里十分窝火,可又不敢发作,只好自认倒霉退到一边去了。可身边的红脸关公却看不惯发话了:“喂! 你们不能随便打人,打的还是一个小孩子”。边上王虾米立即煽动叫嚷:“公安打人啦!不准公安打人!人民的武装只能保护人民咋打工人阶级呢?”人群中立即掀起一股人浪像反弹的弹簧,几百人力量一下把公安警察队伍冲个七零八落。人群又回到大街上,交通一下又被截断。在车水马龙的雨城大桥头立即拱起一个大包块。大桥两岸的汽车立即像堆积木一样不断加长加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事的办不了,无所事事的更驱之若骛,不花一分钱看稀奇。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停地煽动,民间评论家纷纷发表高见社论。其间不少有矮子温三的陌生战友(俗称跑二排)在拥挤的人群中出没潜行,鱼龙混杂。不时伸长脖子尖起耳朵,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们脸上扫来扫去。谁发表自己的见解都是他们注意的焦点。不时躲在一边记点什么或者手持袖珍录音机、摄像机把那些高谈阔论者统统纳入声库和镜头。皮匠游行队伍涌上羌江桥头,而被人们推在首位中央,众星捧月的首领正是头上鼓一个包如角的矮子温三。此时此刻温矮子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傀儡,什么叫身不由己。他大声喊过,抗议过:“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可是众人哪管那么多。什么事都要找个头,何况这次游行,谁敢横刀立马?矮子温三最合适。头上的青包就是证明,受苦受难最深也最革命最有反抗精神。此刻工人们心里都明白,游行要逮人。哪个不怕逮?不怕关、不怕打、不怕离婚、不怕……“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没头抓个人抵起不就是头?历史上的“英雄”常常就是这样莫明其妙产生。
矮子温三一下风光起来,前呼后涌俨然是一个“大官儿”。尽管自己不愿意,可历史的选择怎由得了他?俗话“天塌下来有高个撑着”。现在由矮子撑着。历史的偶然性必有戏剧性。大家衷心拥戴他浩浩荡荡推着前进。走到桥中间,对面一列军警赶到要把游行队伍赶回去。温矮子一见警察心下大喜,于其被红脸关公一群人拥立当傀壘不如跑过去躲在警察背后再溜走。想毕温矮子突然一发力朝前拼命奔跑,红脸关公像保僄一样也紧大步跟上。后面的数千名工人深受鼓舞不顾生死步步紧跟。几千人的队伍力量如决堤的洪水一下反把阻拦的警察淹没。警察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周围全是男男女女浑身汗臭的工人。游行队伍冲过羌江大桥又流到老汽车站,当然最风光的自然又是矮子温三。一时间矮子温三真正成为众人心中的英雄,而最气愤的当然是吴老鬼。自己的部下不仅没起到瓦解作用反而当上“游行领袖”起到如此戏剧般的负作用。
六一骑车上班被阻在边上作壁上观。工厂的情况眼下的确十分不妙,像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的破灭。搞得不好的破产,搞得好的也不让你活,某些经济学家想当然的不实事求是的理论大行其道,中国大地就是他们的试验田。六一联想大跃进,人民公社,粮食关不寒而栗。说按经济规律办事,强行把工厂给人家卖了就是改革么?改革不是改良应从没有直接创造财富依附在劳动人民身上的大量冗员闲官作手,减少开支精兵简政,而却拿工厂开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本末倒置能取得“辉煌成果”吗?六一不懂经济理论,只直观发现有问题。什么问题一时也说不清,只有多观察多学习多思考或许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或许自己水平低,不能一下理解这次改革下岗破产的宏伟理论吧。六一想想自己也是工厂企业职工,不免兔死狐悲。说不清楚哪一天改革到自己头上不也一样?打起摆子一样的颤。自己失业下岗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走上街?“存在即合理”事出有因啊!
游行队伍冲破第一道防线后,又涌上后河桥。后河是羌江河的支流。后河桥与羌江桥相距200米,然此桥头早筑一道铜墙铁壁,上千名警察全副武装手持玻璃钢盾牌,头戴钢盔,另手持塑电动警棍对付手无寸铁的工人易如反掌。此刻不再是赶到边上而是彻底驱赶回老家去。警察上前一下把游行队伍切断分割成大小十块,团团围住既劝说又驱赶,恩威并施,并当场抓了矮子温三,红脸关公、诸葛皮匠六人押上警车呼啸而去。“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众人一盘散沙,溜号逐渐多起来。有两个嘴硬一点的也被押走,剩下默默无声的一片。更有甚者当场反水争取立功获大奖。六一看到这一幕闹剧心下惨然。要等路疏通上班就要迟到,迟到要扣50元。经济杠杆比纪律说教还强有力。“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此道不能过,便退几步绕道走过羌江桥,沿江东路过广场跨中桥绕道上班。六一一跨上车便使劲蹬。路又是下坡,风驰电掣,一闪而过。
前面便是广场,广场边新修一幢望江楼,楼上是一家OK厅夜总会。白天黑夜小姐们与嫖客寻欢作乐歌舞升平“紧紧拉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猩猩就像我一样……”
“有谁知道舞女的悲哀……对人笑嘻嘻……”
楼下则是一群老头老太太有组织的练法轮功,挂出阴阳旗,办宣传栏宣传有病不吃药练功就好,这点到像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一样深入人心,队伍迅速膨胀。整个望江楼下不够他们跳,居然跳到河边公路上。六一根本不知什么法轮功,也不知这是她们的练功活动点,更不知她们发展得如此疯狂执迷,旁若无人转圆圈转到公路上。一老太太由于年龄大,转几圈便转昏了头,转到公路中央还在转。恰好六一骑车飞速过来紧急捏死刹车,地上立即二道黑印,可是由于惯性还是“乓”一声撞!坏了,撞到小伙子大姑娘好说,撞到老太太麻烦大了,文革期间有一青年骑车撞到一老太婆把车卖了也不够药费钱。人老骨头碎咋经撞!撞断骨头当医,老年人骨头接上好得慢,该青年倾家破产也没法,只好给她当儿。老太婆本是一个孤人多年没听人叫她妈了,听到喊自己是妈,多年失去的温情又复活回到身上,原谅了青年收了一个干儿子,只治疗不要营养费、赔偿费一类了。这个故事路人皆知。六一正诚惶诚恐之际,只见那老太太突然站起来拍了几下腿说没事:“我练了功的,有功夫就伤不到我。小伙子你走你的,只是要慢一点,撞到没练过法轮功的人你就有好戏,够你喝一壶壶了。”说到此突然又补一句:“小伙子没事也来练练法轮功,这个功好哟!”说完又跳上台阶转起圈子来。六一生怕她又倒下自己几步小跑跳上车头也不回使劲蹬几脚匆匆逃离而去。一到厂迟到5分钟扣了50元。哎,认了。舍财免灾,总比撞伤老太太走不了路好得多。人啦,有点阿Q精神自慰也是一功夫啊!下班前厂纪律检查小组了解情况,确实游行所阻,迟到的人太多了,法不制众,这次扣钱就免了。六一又高兴起来,觉得又拣了便宜拣了五十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