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个梦,快乐是一种感觉——呓语
2—1
改革如风刮遍大地,雨城炸药厂虽处郊外也非世外桃源,改革也紧锣密鼓进行,中国特色,工厂也是一个小社会机构雍肿。全厂1000人,行政450人,450张办公桌堆起来就是一座山压在生产工人头上。其中包括医院、学校及十几个科室。剩下的550人中又有毫不沾边的纸箱车间,机修车间,而真正主要产品的84号车间只有200人,这200人中还有30名管理人员,车间主任、书记、三个副主任、会计、统计、出纳、工会主席、保管,生产中的班长也是不干活的脱产管理人员。在一定程度上说1000人的工厂主要靠这170人养活,改革势在必行,改革这不合理的制度要减员增效,说白了就是下人,下什么人呢?工厂也如同国家先从生产人员下手,每个车间分指标下人,84号车间按厂长指标下五人,下谁呢?下车间管理人员?不行,每个能坐上这把交椅的人都有一定的实力背景,扯到藤藤叶叶动,谁也动不得,谁也切不下。这下车间主任木彪犯了难:工人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砍一个就缺一个角,丁是丁卯是卯,唯一松动的只有科研小组。科研小组刚好五人,其中四人都是招聘来工作一二年的大学生,一没背景二都是外地人,剩下一个屈老二参加过中越反击战的老兵,立了一个二等功,脑壳里还有一个弹片。不知是弹片的作用还是人的本性老实,总之领导叫他干啥就干啥,从无怨言,脏苦累从不怕,用他的话从战场上出生入死见多了,拖战友尸体都不怕还怕啥?可老实人这年头吃不开了,头些年领导还经常表扬他,同事们尊敬他,可时间长了见他常常干别人不愿干的脏活,掏阴沟扫厕所打农药,别人躲一边荫凉去,他一人不顾臭烘烘污水捞渣渣拣砖头排污水,还说越南战场上尸体比这还臭还吓人。尸体经高温腐烂成红汤汤一地流,可是战友啊,不背回来行么?众人听惯了有的叫他“祥林哥”更多的叫他“小越南”也常常作弄他。成立车间科研小组时木彪考虑到四个大学生需要一个干实事的,于是把他抽调到科研小组当勤杂工。小越南二话不说就干,一干就是二年,这两年他又立一个三等功,奖金100元。全组其他人均是二等功奖金1000元,木彪一等功奖金10000元,拉开档次是当前的政策。他也不计较说:“多少总有100元,战场死了的战友一条命也只有几百元”。
厂长拿多少奖金底下的人就不清楚了。清楚了你也没法,何必讨气呕,不如不知道不关心的好。这个奖很蹊跷,以前生产的2号岩石硝铵粉状炸药(俗称老2号)沿同诺贝尔发明炸药的老一套配方稍加改进,木粉、硝铵、TNT、比例为85∶11∶4,进行混合包装就出厂虽比我国古代一硝二磺三木炭要科学些,但有TNT,TNT书名叫三硝机钾苯为一级毒物是致癌物质。由于粉状干混轻轻一扬灰尘普天盖地如进入炮火硝烟的战场,五米之外见人都是模糊的如同影子,从车间窗口朝天望太阳灰濛濛的。透过太阳光线看飞扬的红尘如妖魔狂舞,人别说长期在此劳动,就是随便走一转,嘴都是苦的。为解决粉尘飞扬,车间成立科技小组干了一年,效果仍不理想,大学生崔生回母校求教得知湖南长沙5研究所有一套新配方,于是电话联系确有此事但技术转让费十万元,十万元买方单,厂长沉吟半天一拍桌“买”,定了板。于是木彪带崔生二人去实地考查,一个半月后从北京转回来,依照单子配药方,主要是加柴油,油一加药粉不再飞扬,同时也减少TNT比例,从4降到2,毒物减少,粉尘降低,效果明显,受到工人交口称赞。一个月后厂长由此申报科技发明上报省厅,二个月后省厅批下来:省级科技二等奖。奖金由工厂自凑,上边给政策,钱自己发。厂长还因此荣获“科技专家”光荣称号,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享受终身补贴。名利双丰收。“鸟尽弓藏”本来还有不少地方需要科技改革,比如现有TNT炸药,可眼下改革风头骤起,一切服从大局,不下科技小组凑数拿谁凑数?不拿科技开刀拿谁开刀?解散科技小组,五人全部下岗的决定一下达,五人全部傻了眼,连一贯服从上级命令的小越南这回第一次发杂音,下岗吃什么?自己什么都不要紧,可儿子不能饿,不能失学,不能遭人歧视。为了儿子小虎,小越南紧随崔生四人一道先找木彪,小声询问:“木主任,为什么下我们?”
“为什么?改革的需要呗”木彪打起官腔。
“为什么不下其他人,专下我们五人呢?”
“先下你们说明组织对你们的重视嘛,下谁不都一样的下?下你下他都是下,先下你们下一步又下他们,俗话说‘吃屎都要吃头一节’这是光荣啊——”
“去你妈的光荣,你龟儿子咋不带头先光荣一下给我们做一个表率?”崔生毫不客气指着木彪鼻子质问。
“你们科研项目已完成,完成就结束,你们有意见找麻厂长去。”说完转身就溜,五人又集体到厂部找麻厂长,麻子厂长慷慨激昂地讲:“改革是历史的必然,工厂三年脱困,过地雷阵,非过不可。”
“可我们厂并不困难哇!炸药厂效益这么好,订单这么多,前个月你不是还得五一劳动奖章么,你不是还说人均产值全市第一,明年全厂职工都可以达小康,共同致富么?咋说变就变了,我厂还有资金重建一个厂,困在哪里?”崔生被逼到悬岩边也就无所畏惧同样激昂慷慨问。
“你,你……”麻厂长一时语塞感到突然。平时驯顺如绵羊的崔生急了也惊人,麻厂长终归老练在领导界混厮多年,立即调整思路不正面回答问题顾左右还继续他的高论“国有企业必制要服从中央,势在必行,你们有幸作为第一批改革者是荣幸的,厂党委厂领导相信你们能正确对待,勇往直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牺牲战友我见过,你咋不也牺牲一下呢”。小越南话不多却掷地有声。麻子厂长的“思想工作”不见效立即一推三二五:“名额下到各车间,一切权力归‘农会’,车间主任统一调度安排,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权力下放就不再干涉,有问题有意见找他去”,说完手一招,跳进来三个厂公安科大汉把五人撵走。五人又去找木彪却找不到,他躲了。
2—2
第二天,小越南五人按时上班却发现科技小组门被封了,牌子取了,五人彻底失望呆呆站在门口如五只被押上祭台祭刀的呆鹅,车间工人们过上过下如同躲瘟疫一样绕道走,都深怕沾上,下岗下到自己。“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妻儿生存是第一件大事啊,有的惊恐不安,有的同情叹息,只有两三个大胆一点的骂道:“毬哟,找木屁虫,他龟儿欺软怕硬的,捶他几拳他就告饶”。
“宪法上规定有劳动的权力,说不要你干就不干了?”
“宪法!毬法……”
五人站了整整一天,没人搭理,下午下班工人们走了,他们五人也无可奈何各自散去。小越南一到家,老婆一听便哭起来:“我们一家人就靠你,我又比你先下岗,干了十几年拿四千元就走人,四千元能吃一辈子?娃儿上幼儿园又涨钱,你现下岗,我们吃啥?咋活?你是不是得罪了领导,领导整你,不然你们厂别人没下岗偏偏你下岗?晚上你提二块老妈舍不得吃送来的大山腊肉给木主任,他最好吃这老腊肉,别不出声,心痛这二块肉就当喂狗,再说几句好话,可怜可怜我们一家把你留下……呜……”小越南闷头不开腔不停地吸烟,烟雾腾腾似乎又回到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冲锋号凄厉震响山谷,自己和战友像一支支离弦的箭猛冲猛打向前、向前、向前……炮弹在头上“嘶嘶”尖叫在身边轰鸣,身边有战友倒下了,等更多的人不停继续朝前冲,冲上去占领敌人阵地便是胜利才能安全,突然四发炮弹在前后左右爆炸,四边立即冲起一道道黑色的尘土墙像一口井平地包围着自己,黑尘不见太阳却有无数的金星在黑幕上钻进钻出、时隐时现,此时没人看见,也不可能有人看见,自己完全可以倒下这样就安全多了,可小越南没有这样做也没有啥想,只有一个念头冲,端着冲锋枪凭着感觉在漆黑的烟幕中前进,凭着一个士兵的忠诚和良心冲出浓浓的硝烟冲上高地,虽然高地上的敌人早已撤退,但我们队伍终于占领了敌人的阵地,后边的战友陆续冲上来,这时“小越南”才发觉天是红的,地是红的,连树木都是红的,额头上的血模糊双眼,用手一抹一手血,见血身子才一软倒下,而今自己好好的却被放倒下岗,四周又仿佛出现黑色的尘墙似井,自己真的掉到深井了么!战场上认得敌人,可现在敌人在哪?在什么地方,小越南这回茫然了。连方向都找不着,自己就被解除武装和工作权力,唉,打贪官比打鬼子难啊,他们有华丽的外装,以革命的名义。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想了三天三夜,头都想胀了,也没想通;是谁要置我于死地?没有敌人,有的都是同事,领导和朋友(至少口头是这么说的)三天不吃不喝,第三天晚上老婆月蛾硬把他拖起来提上一块老腊肉哀求他:“走吧!为了孩子,你别不好意思,别自私,我陪你一同去求木主任”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小越南什么都不怕就怕女人哭,女人哀求,女人是弱者,女人的哀求他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自己最爱的是儿子,为了儿子还顾什么脸面、气节。没奈何跟在月蛾后边一步一去敲开木彪的家门。木彪的老婆一见又大又黑的老腊肉脸都笑歪了。刚收下礼却被从里间走出的木彪拦住,木彪一把抢过老腊肉朝门外一扔:“滚,滚出去,老子不受贿,你这点腊肉喂猫喂狗吃去。”俗语“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欺人不要上脸,小越南脸一下涨得通红,嘴唇抖个不停,一双手紧捏成拳“吧吧”响。两眼圆睁盯着木彪,木彪冷笑一声:“哼,你鼓起两个牛卵子眼把老子骇倒?滚出去,这是老子的家,老子不欢迎……”
“你、你欺人太甚,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都行,滚、滚、滚……”
敌人,刹那间小越南发现了敌人正在面前张牙舞爪,有了目标小越南像老虎一样“嗖”一下猛扑上前卡着木彪的脖子不松手,狠狠地卡、卡,所有的屈辱,愤恨都在这双手上。木彪使劲地摆,使劲地翻,可那双劳动惯了的手越扣越紧像把铁钳要卡断木彪的脖子,这回倒是木彪的眼睛越来越鼓像一对凸出的龙眼鱼珠。
“快放手,松手,我们回家”,月蛾的呼唤使他从越南战场一下落到现实,他一松手,木彪半天才喘过气来,月蛾拉着小越南就要走,两人刚转身,木彪抓起一瓶啤酒从背后朝小越南头顶上狠狠一砸“嘭”的一声,酒瓶爆炸如一声沉闷的枪响,枪声对军人来讲就是命令,就是战场,你死我活的地方。小越南头顶热呼呼的多年前的情景又复印出现,金星像耗子进进退退,东游西窜,飘浮的金星是枚枚奖章,化着军官肩上的星。啊,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有了它就升官发财,何虑下岗之有?木彪仍不解气随手抓一大棒朝小越南头上身上乱打,小越南迷迷糊糊倒下,木彪朝下身乱踢乱踩,月蛾扑去护住,身上也挨几脚,木彪的老婆美珍也回过神打死老虎一样用皮鞋尖踢,用高跟鞋底踩,月蛾用身护丈夫挨了不少大棒拳脚,疼得“哎哟,哎哟”叫唤,迷糊中的人常常听到亲人的呼唤而苏醒,不少植物人就是心灵的呼唤而复苏创造奇迹,此刻昏迷的小越南正在遥远的天国游荡,忽听妻子的哭声,各路神经立即归位,猛然惊醒一见妻子披头散发一头是血,怒火点燃,复仇的欲望比山重比天高比钢硬,俗话“胜利冲昏头脑”其实仇眼更能左右人的大脑。小越南想也没想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随手抓起桌上一把切纸刀朝“鬼子”头上砍去,“嚓”一声,木彪舍车保帅用手臂一挡,一只手砍飞,血喷射小越南一脸一身,天是红的,地是红的,眼前一切都是红的,再想补一刀,又被妻子一把拖住:“干不得,杀人要偿命,你走了,我俩母子咋过?你疯了?放下刀……”放下刀立地成佛?杀人偿命,当年在战场上可是立功啊,可这不是当年哦,月蛾一席话把小越南从火焰山顶拉回现实,敌人鬼子没有了,只有痛得双脚跳的车间主任木彪,毛主席曾说:“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小越南呆了一会儿,在妻子和木彪老婆的再三哀求下才急忙把木彪往身上一搭,拣起地上那只失血逐渐变白的残手往厂医院跑,跑到厂医院要求接肢,接肢谈何容易,厂医院没这条件和技术给简单包扎一下用救护车立即立即送到军医院。军医院条件好,接上了可三天仍痿下来,这种接肢难度的手术成功率不到30%,切除以免感染败血症危及生命。小越南自动投案上岗了被判七年徒刑,六一赔月蛾送他“上岗”走时真有点“风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悲壮时,福无双降祸不单行,送走小越南的第二天又送崔生,这回才真正是“壮士一去不复还”。
崔生昨晚上吊自杀,遗书上交后谁也没看见。据发现者翁老头说数日不见崔生开门,还认为他外出找杂活干像阿Q在赵庄一样叫打谷就打谷,打莽就打莽谁也没在意,今天早上麻厂长的胖老婆白鸡婆牵哈吧狗从他们前过,狗停下不住往门里吠,一声比一声尖,一声比一声惨,白鸡婆好奇忙叫来三个小伙子搭凳爬上窗,敲碎玻璃拉开黑幕一幅恐怖的景像出现,一个人吊死不知几天了,破门而入,只见崔生身上已有异味,翁老头说桌上有一份遗书,公安科长赶来收走了,自己认得字但记性不好,记得信上说对不起生养的父母,父母在农村借钱供他上大学指望能光宗耀祖挣大钱回家还账,可如今不仅不能寄钱,还要跟家里要米,家里来信说他,他气不过,感到没前途就上吊了,翁老头说得颠三倒四,可就这样也不准,翁老头被厂公安科传讯,回来后再也不提遗书一事,再有人问他则回答干脆:“没见过,谁说的谁负责”。到底写过没有?是不是翁老头先前讲的那样?六一没见过也不好说,能做的也就是送一个花圈而已。而已。
木主任又风光了几天,又是表彰又发奖金,说是改革的排头兵。风头一过则退居二线疗养不少一分钱,可没权没势谁还贴你捧你,渐渐的不受人欢迎,新上任的主任怕他东山再起危及自己的权力,处处有意无意卡难他,底下的人个个精明得像玻璃猴子,上行下效,有过之而无不及,当面冷嘲热讽把他当成“祥林哥第二”,他上班没人理,也没人给他安排工作,迎来送往的都是冷冰冰的目光和轻蔑的嘲笑,麻厂长吃钱太多不久也下课远走高飞,新厂长“乌骨鸡”干脆派他去守大门,木彪自觉无趣自动要求病残内退,乌骨鸡厂长大笔一挥:同意。下岗后的木彪一下变衰老许多,话语也少,人也和气多了,见人都点头微笑,正式下岗那天,六一专门请他一人在厂外一家小酒店吃饭喝酒,他二杯下肚仍默默无语,六一突发奇想,此刻可知小越南在干什么?如果此刻两人坐在一起把酒对酌感觉又如何?唉,七年刑满出来,六一一定要请二位对酌一次,那时又会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