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有些人用了化名,因为去写那些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会让我觉得尴尬。我所写下的一切都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最大程度上忠实于我的主观记忆,对此,书中那些照片皆是明证。
我非常高兴能为这本精彩的新书作序,我爱这本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本书引起我如此强烈的共鸣,原因之一是我与它的作者——蔡文悠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是泉州人的后代,都是第二代美籍华人,都是家中的长女,都拥有无比成功的爸爸——我们甚至拥有同样的姓氏!
这本出色的书能使所有读者获益匪浅,无论年少还是年长,来自西方还是东方。《可不可以不艺术》是一部妙趣横生、富于洞察且无比坦诚的作品,写的是一位内心敏感的年轻女性在名满天下的父亲——“火药艺术家”蔡国强的阴影之下寻找自己的激情、身份和归属感的心路历程。这本书直面个人的体验,同时也在处理最为古老、最为普世性的主题: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往昔的重负,个性与家庭责任之间的张力,人对于自我表达的渴望,成功的传承与代价,完美主义的天赋与煎熬。
书中最动人的主题之一是文悠如何努力承担(并承受)自己父亲巨大的成功与声望。她的描述深切入微:“我感到自己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却依然无法脱离我的爸爸。他早已征服了世界,我能做的只是无心地步他的后尘,重游他到过的那些地点。”在独特的家庭环境中,文悠为找寻自己所做的努力使读者感动,有时伤感。比如,当读到文悠为了支持她的爸爸而努力克服自己对于公共演讲的恐惧,最终代表他在众人面前进行了一场成功的演讲时,我感到振奋。几章之后,读到文悠拍摄爸爸作品的照片被展览图录选用却令她感到落寞而不是自豪,我的心为之伤痛。
我能理解文悠的感受,因为我自己的父亲——蔡少棠是一位国际知名科学家,曾荣获许多奖项,并获得全球多国的二十余个荣誉博士学位。但我的选择不是去与他相竞,而是投身全然不同的领域——法律与外交政策。文悠的选择恰恰相反,她不顾所有的挫折、风险与恐惧,勇敢地追求自己喜爱的艺术。克服诸般恐惧的决心使文悠的故事颇为励志。
文悠对于新一代不如老一代的宿命(这也是我本人始终的焦虑)的描述深刻有力。中国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换句话说,成功之中包含着自身衰败终结的种子,对于国家、团队、家庭,皆是如此。文悠自责地称自己为“懒散”的一代,是因父母牺牲一切而得以过上好生活的子女,这真是全球各地、古往今来的家庭所共同面对的一种张力的绝佳写照。“在很多方面,我都像是爸妈新生活的一种写照。仿佛我全然不知他们曾如何辛苦地打拼,可以毫无后顾之忧、信心满满地前行,可以带着他们的遗产开拓新的天地。”反讽的是,对于一个在安逸与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想要成功地“开拓新的天地”可谓千难万难。
对文悠来说,通过自己的价值和劳动而有所收获(不是事事仰赖自己成功父母的光环)的感觉极为重要。诚然,有时文悠对待自己并不公平,甚至自己应得的荣誉也要拒绝。比如,文悠具有摄影的天赋,她拍摄的照片被用在她爸爸许多展览图录的封面和《纽约客》、《纽约时报》等顶级报刊的版面上。文悠却拒绝因这些成就而骄傲。“爸爸是个著名艺术家,”她写道,“只是碰巧我在现场从各个角度拍摄了那些照片。当亲戚告诉我他们为我感到骄傲,我觉得他们是小题大做。”在这方面,文悠使我想起自己的女儿,我深深地欣赏她要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印记的想法,以及她为自己设定的极高(有时高到不可企及)标准。
文悠与她爸爸的作品一样,是东方与西方的微妙交融。一方面,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每件事(甚至包括什么时候刷牙)都要依照爸爸的观念而行;同时,她也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接受过西方的艺术教育,追求原创与多产。在书中的某个时刻,我们会见到文悠正与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朋友们在酷酷的曼哈顿下城玩乐。而在之后的某个时刻,我们又会见到她在中国的故乡与三代长辈(父母、奶奶和九十七岁的阿太)同住,俨然孝道的典范。文悠对人们熟悉的“东方/西方”二分法进行了奇妙的糅合,因而使《可不可以不艺术》这本书显得卓然不群:由于她爸爸有如此的才华,遵从父母之命意味着去从事艺术,而不是医药、工程或商业这样传统的职业。儒家的忠孝勤勉、克制规训被用于艺术的世界(比如,她的爸爸将她送到绘画培训班,每天进行十三个小时的技法训练),透过文悠的视角迷人地呈现出来。
文悠对于人性有着敏锐的观察,书中充满有趣的洞见。“许多伟大的艺术家都保有某种程度的童真。”她这样写道。“美术馆是太过孤寂的地方。”在另一处,她如此沉吟。对于艺术家过着悠然自得、凌乱潇洒生活的浪漫想象,她指出她的爸爸现在“每次只要迟到十分钟,就会有电话从工作室打来”。
文悠也是一位逗乐的高手,有些读者或许会错过她的幽默,因为她的幽默微妙,常常绵里藏针。“我的爸爸是我认识的最沉着冷静的人,”她写道,“见到他时,谁都不会想到他是一个以爆炸为生的人。这家伙度过周末的方式就是穿着长袖内衣读报纸。”她对一位艺术学院教授的描述是:“四十来岁,非常率真,总是若无其事地给我们讲他在上个周末做过的很牛的事儿,比如自己组装一辆高速赛车并试驾,却在无意间打破了世界纪录。”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文悠对自己课上作品的这段描述:“我不知自己用吹风机吹动老鼠夹,使它们啪的一声合上,打破坦培拉颜料小瓶,让鲜艳的颜料飞溅,将铺在地面的纸张染得一团糟,这背后有怎样的观念……但同学和老师们都认为这是一件行为艺术作品,我是一名表演者,因为我的身体介入了整件作品的产生。为了继续讨论下去,我只好顺着他们的思路走。”
然而,《可不可以不艺术》一书强大魅力的根本在于,纵使经过所有的起起伏伏,挫折与自我怀疑,旅途与艰辛,这本书最终留给读者的最深刻印象是定义并维系着蔡氏一家的爱。这种爱是复杂、充满挑战的,同时却也是纯粹、坚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美好的一句,充满繁复的情愫,是文悠为自己和她的爸爸所写:“我也是爸爸的一件艺术作品,是他日复一日辛苦琢磨的产物。”
蔡美儿
2015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