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前后,重庆政府军政要员曾为战后东北接收问题,从各种角度向政府提出建议。1945年9月初旬,立法院院长戴传贤曾邀何应钦及父亲等人召开会议,讨论东北接收的方针。父亲认为欲保东北必须先固平、津,欲固平、津,必须先收热、察。万一必须大军出关,亦只宜先驻沈阳,俟包(头)、绥(远)解围,锦(州)、承(德)肃清,再收长(春)、哈(尔滨),否则军械补给、士兵寒衣,均生困难。[9]父亲从军事战略的眼光来看东北、华北的接收,东北的补给线过长,国军的力量,同时占领东北、华北,力有不逮;部队入东北,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故应先巩固华北,步步为营,再作北上打算。父亲曾任军训部部长八年,对国军部队的实力,了若指掌。父亲的看法,与魏德曼不谋而合。魏德曼亦认为独国军没有力量同时占领华北又北上接收东北。他向蒋中正建议,政府应立即派遣军政精英人员,至长城以南的华北地区,先巩固其地政权。他并向蒋氏建议,将东北问题国际化,邀请美、英、法、苏,与中国暂时共管东北,以监控苏联在东北单独行动。[10]蒋氏亦深知东北国际形势的复杂,曾认真考虑过魏德曼的建议。他在《苏俄在中国》中,对东北接收问题,作此痛切检讨:
“东北的安危,换句话说,就是东北是否落在俄共手中,是一个国际安全有关的问题。当时中国既不能单独解决,也非直接对俄谈判所能解决,则我们应该采取停止接收的决策,一面将我们的部队集中平津,坚守榆关,而以锦州为前进据点,一面将东北问题提出联合国公断,同时公诸世界舆论,课苏俄以应负之责任。如此则我政府在关内有充分实力,戡定中共的叛乱,控制华北的全局,而以东北问题提出国际交涉,暴露苏俄独占东北的狂暴企图,以阻止其东进太平洋的野心计划。
然而我们决策之后,却受了国内和国际各种牵制,不能坚持到底,而又转向苏俄直接谈判,同时更将我们国军精锐的主力调赴东北,陷于一隅,而不能调度自如,争取主动;最后东北一经沦陷,华北即相继失守,而整个局势也就不可收拾了。”[11]
蒋氏在此检讨认为国军应先集中平津,也就是父亲当年的建议。
国民政府为处理接收东北事宜,1945年8月31日,国际最高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联合通过《收复东北各省处理办法纲要》,规定设立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东北行营及政治、经济两委员会,划东北为九省,先后任命熊式辉为行营主任兼政治委员会主任委员,张嘉璈为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杜聿明为保安司令长官,此外并任蒋经国为外交特派员。
国民政府当时计划分外交、行政、军事三方面进行接收东北,而以外交、行政先行。当初国民政府委曲求全与苏联订立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即希冀以外交谈判与苏联交涉接收东北,而蒋中正任命蒋经国为外交特派员,足见国民政府对中苏谈判,寄望之殷。
10月12日,熊式辉、张嘉璈、蒋经国抵长春,设立东北行营,并开始与远东苏军总司令马林诺夫斯基(Rodin Y.Malinovsky)展开一连串崎岖曲折的谈判。中国方面,谈判重点在于苏联撤兵日程以及中国部队进驻东北的问题。中国要求部队在大连、营口、葫芦岛安东港上岸。但苏联坚称大连乃自由港,中国军队不得使用,而营口、葫芦岛等港,苏联则称情况不明,无法保证国军安全。后国军部队运抵葫芦岛港口,果遭共军射击,只得改向秦皇岛登陆。至于撤军日期,苏联也一再更改,有意拖延。苏联阻挠中国接收,主要原因是在撤军前向中国政府讨价还价,恢复沙俄时代在东北的经济特权。
10月底,斯大林准备与蒋中正直接商谈,邀蒋经国先往。12月25日,蒋经国以蒋中正主席私人代表身份赴莫斯科,与斯大林两次会晤。斯大林提出的谈判重点为坚决反对美国势力进入东北,要求中国采取不偏不倚独立政策,如将美国势力排出,由中苏合办东北工业三十年,可命中共服从蒋主席的领导。斯大林并提议与蒋中正在莫斯科或中苏边境会晤。蒋中正对斯大林反复无常心生疑惧,又怕中斯大林离间中美关系之计,没有接受邀请。
中苏谈判胶着,而共军趁机源源上道进入东北,国民政府鉴于外交接收失败,而派往接收的行政人员,又处处受到共军威胁,乃决定下令国军部队硬行闯关,开始军事接收。国共军事冲突,在关外日渐扩大。
自1945年末至1946年初第一次“四平街会战”,前后抵达东北的国军部队如下列次序:
1945年11月,十三军,军长石觉。五十二军,军长赵公武。
1946年1月,新六军,军长廖耀湘。
同年2月,新一军,军长孙立人。
3月,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
4月至5月,六十军,军长曾泽生。
5月,九十三军,军长卢濬泉。
此外,尚有青年军的二〇七师,师长罗又伦。
“四平街会战”之前,国军出关共七个军,约二十八万人,由美军协助,从越南、缅甸以及中国西南边域,海空运到东北。
杜聿明被任命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后,便将司令部指挥所设在秦皇岛,指挥国军部队进占东北。由于共军捷足先登,南满的中小城市多被占领,国军入东北,是一站一站硬打进去的。十三军及五十二军先抵秦皇岛,因十三军乃全部美械装备,火力强大,五十二军是半美械装备,火力中等,杜聿明指挥这两个军,自11月中旬从山海关沿北宁铁路北上,11月26日,进据南满重镇锦州。其间林彪部队远道跋涉,十分疲劳,一时战斗力尚未恢复,而共军的装备远不如国军,且打且退。国军初入东北,尚称顺利。韩先楚也承认,国民党军“最初进攻的兵力,虽然不过两个军,但战斗能力却优于我军”。[12]
国军攻占锦州之后,继续往北扩展,占领北镇、黑山、义县等地,同时往热河方向锦承铁路西进,攻进北票、朝阳。1946年1月,国军已占领热河东部及辽宁西部的广大地区。2月,十三军八十九师,向法库冒进,与共军新四军三师激战于秀水河子,八十九师折损一团人,是国军出关后,第一次受挫。但同时国军第六军等其他五个军,已陆续进入东北,国军势力大增,关外国共战争,乃转剧烈。
苏联向国民政府索取东北经济利益不得逞,国民党内由CC派主导的反苏运动在各大城市爆发,中苏关系恶化,国际上美国领头向苏联施展压力。1946年3月11日起,苏联乃开始从东北各地撤兵,于是国共部队便积极展开争夺东北各大小城市。3月13日,国军五十二军进驻沈阳,随即配合新一军、新六军以沈阳为中心,向沈阳以南、以东、以北继续进军,从3月下旬至4月初,占领抚顺、铁岭、辽阳、鞍山、营口等南满重要城市。而共军早已深入北满,又得苏军撤退时之暗助,纷纷进占北满以及中长铁路上之大小城镇,3月18日,共军进占四平街,4月18日进占长春,一周后,又占领哈尔滨,其他如齐齐哈尔、佳木斯等亦多落入共军手中。国共两军,南北对峙,关外大战,一触即发,而双方下一个攻防的目标,即为位于沈阳及长春之间中长路上之重镇四平街。于是历时一月,从4月18日至5月18日,国共关外第一次主力战“四平街会战”由此开展。
马歇尔调停
马歇尔奉杜鲁门总统之命,于1945年12月24日抵华,调停国共内战,至1947年1月8日,调停失败离华,其间年余,亦正是东北国共之争,国军由初期军事优势开始逆转,成为劣势之时。1946年四、五月间,东北第一次“四平街会战”,国军大胜,马歇尔不断向蒋中正施压,敦促东北国军停止追击。其后,蒋中正6月6日下第二次停战令,遂让林彪溃败之军,得以喘息,日后整军反扑,击败国军。第二次停战,对东北战局,影响至巨。
马歇尔调停国共内战,是中美关系史上备受争议的一件事情。国民党固然归咎马歇尔处处掣肘,遂令国军坐失良机。国共斗争失败,国民党责怪美国援助不力,马歇尔被列为罪魁祸首。而马歇尔调停期间,中共充分施展“会议战术”,边谈边打,瓦解国军士气,谈判桌上占尽上风,但对马歇尔亦不领情,谴责他偏袒国民党,给国民党美援,替国民党运输军队。最后马歇尔弄得两面不是人,铩羽而归。朝鲜战争兴起,美国国会追究“谁失去中国”的责任,马歇尔又被当箭靶,受到猛烈攻击。这位二次大战杰出的美国将领,大概万没料到,到中国调停国共内战竟变成他一生辉煌事业的“滑铁卢”。
美国杜鲁门政府派遣马歇尔至中国调处国共内战,其实一开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首先是美国政府及马歇尔本人对中国以及中共的认知有偏差。美国传统重欧轻亚的政策,低估了中国战略的重要性。认为美国不值为中国一战,美国对华政策的底线,即是绝不出兵干预中国内战。马歇尔本人亦认为:“中国并不具备天然资源及工业基础,在可预见的将来,中国不可能变为头等军事强国。”[13]因此,他认为即使中共得胜执政,中国对美国暂时亦不会构成威胁。直到朝鲜战争爆发,美军始尝到中共人海战术的厉害,损失重大,美国才第一次警觉到中共这个对手,不好相与。
由于认知偏差,美国当时的对华政策当然便有了严重缺失。马歇尔奉命使华,主要任务是强迫国民党与共产党共同组织联合政府,以政治协商谈判,消弭国共军事冲突。然而对于国共斗争史稍有研究的人,便知道这两党绝无组织联合政府、和平共存的可能。马歇尔组织联合政府头一宗要务是欲将中共军队国家化,将中共部队编入国军建制,这无异要中共缴械,是与虎谋皮。日本甫投降,共军总司令朱德马上下七道命令速遣共军往东北、华北占领沦陷地区,军事夺权,是中共的既定政策。至于谈判,毛泽东说得最清楚不过:“和谈是另一次战争的政治准备。”马歇尔调停初期,中共军事还未占上风,所以愿以谈判争取时间。谈判桌上的周恩来,与东北战场上的共军统帅林彪遥相呼应,中共军事失利,谈判姿态随即软化,一旦得利,姿态马上转为强硬,一松一紧,政治谈判与军事冲突交相运用,在马歇尔的调停期间,中共的“会议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马歇尔面对周恩来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谈判高手,在会议桌上,当然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马歇尔赴华调停,手中有一张王牌:美援。马氏动辄以切断美援威胁国民党就范,使之停止军事冲突与共产党组织联合政府。当国民党屡次不听话的时候,1946年10月起为时八个月,马氏果然下令禁运美国军火到华,让国军吃足苦头。但共军却不依赖美援,所以马歇尔对中共并无拘束力,这乃是他调停失败的症结所在。魏德迈对马歇尔赴华调停的任务,一开始就不看好,他对他的上司有这样的批评:
“马歇尔主要是一介军人,他对国际斗争之复杂性所知有限……尤有进者,马氏奉命抵华之时,早已身心俱疲,对当时情况无法做出正确评估。”[14]
魏德曼的话说得很重,但颇中肯,马歇尔的确对当时中国情况缺乏深刻了解。1946年4月,马歇尔回美述职后重返中国,21日竟向蒋中正呈递备忘录,宣称拟以美国装备供给共军十个师。[15]当年蒋中正与史迪威翻脸,主要原因之一即为史氏拟以美国装备供给共军抗日。事实上,4月18日,东北共军违反停战协定打入长春,马歇尔竟会在此时对蒋中正提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建议。马歇尔对国共之间的心结心病如此缺乏认识,他调停国共内战失败,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一次“四平街会战”
“把四平变成‘马德里’”
四平街是当时辽北省的省会,人口八万,位于中长、四洮、四梅铁路之交点,为东北交通枢纽,工业及军事之重镇。其东北郊山峦重叠,西南郊河流纵横,形势险要,又因其位处中长路上沈阳与长春之间,是南北满通衢的咽喉,历来为战略上必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