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还没有开出怀化,公路已被山所夹峙。连续几个大弯,忽上忽下,颠得人头晕骨散。雨逐渐停了,山很绿,混生着各种叫不出名来的乔灌木,还有一些藤本的植物从岩石上垂落下来。山不很高,却一座连着一座,紧紧挤在一起,不如在北方的山间公路上,行车时视野来得开阔。路边的农田多为红土,庄稼已经收割了。极少看见大的村落,只是在山坳里散落着三两处农舍。房屋或一层,或两层,多为木结构,且显得古旧。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房屋从屋脊到山墙之间多不封死,可以看见里面的梁檩。通风一定不错,保暖却未必佳。炊烟像是被雨淋过,潮湿得如水蒸气一样慢慢散开。路上行人很少,几乎看不见自行车。出入农舍的青年农人,与北方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老者却有着大襟袄、穿肥脚裤、头上缠着大头帕的。估计是苗族。
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再开动时突然变得喧闹异常。车后旅客,纷纷挤到车前来,将目光从窗外的景致收回,才发现是在赌博。坐在前面座位上的一位青年獐头鼠目,样子十分猥琐。他将一只黑色提包放在膝上,手里拿着三张牌。两张黑的一张红的,飞快地在手中换来换去,然后突然拍在手提包上,让人猜哪一张是红的。猜错的输十元钱,猜对的赢二十元钱。没有多大工夫,车上的青壮男人,除同行的两位师兄外,几乎都赌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次。出出进进的人民币不下几百元。看来农民虽然衣着不整,但口袋里还是有钱的。售票员视而不见,疑心他是得了庄家的好处,也许此人每天都在这趟车上开赌。赌注小,不需要大本钱,加上都是来去匆匆的路人,也不会输红了眼出麻烦,比设小游艺骗小孩子的钱划算多了。
麻阳是个县城,汽车拐进了汽车站,停二十分钟。看着满地泥泞,无心下去散步,自愿留在车里看行李。儿子好热闹,随诸人出去溜达。没有多长时间,他们已转回,说已将所有的店铺逛了一遍,可见街道之短。儿子手里举着麻糖,吃了一个小花脸。麻阳的麻糖确实好吃,又脆又甜,还不粘牙。
又上来一批旅客,汽车开动出了汽车站的大院。穿过短短的街市,拐上公路,继续朝南开。地势明显地开阔起来,县城大约在一个小盆地里。没过多久,又上了山路,一个大弯接着一个大弯,竟有几分险要。山不再那么拥挤,而且明显地高大险峻起来。山坡的小块土地上,时有一小片笋状黑色怪石,好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一处山坳,两座山坡之间,界限分明,齐齐的好像被人划出来的。一面土色深红,一面则显黄色。
路边的树木开始稠密起来,房舍也越来越多,顺着路基的山梁坡排列下去,且是砖石的建筑。越过屋顶,可以看见一条清粼粼的河水。估计快到凤凰了,根据《从文小传》的记载,这当是沱江。果然,一个急转弯,汽车驰下一截坡道,开上一座水泥的桥。迎面一个豁口,将山梁劈开,一条大街伸展进入城市。在被劈开的山梁上又横着一道水泥的天桥,桥头建有飞檐的亭阁。后来听人讲起,这山叫龙山,是修公路时炸开的。当地人以为断了龙脉,坏了风水,后来又修了那座天桥,将龙山接了起来。凤凰城果然名不虚传。群山环拱,沱江环流,像一个世外桃源。
出了汽车站,沿街行走,两边都是整齐的店铺。这里的店铺也和南方的其他城市一样,向街的一面都开敞着。行人不多,且行状悠闲,节奏明显比大都市要慢得多。此行的目的是找笔会的赞助单位之一凤凰雪茄烟厂。一路打听,最后沿一石阶小路,走上半山的一个院落。总算碰得巧,厂长正在开会,我们被让进办公室里休息。
不大的一会儿工夫,厂长被人拥簇着进来了。厂长姓周,是个满脸络腮胡子,身材粗壮的中年汉子。说明来意,厂长说笔会已经改期。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厂长性情开朗,让先住下,派人与其他主办单位联系。然后派车让办公室主任把我们送到招待所。招待所也在半山上,需从当街的小巷走上去,拐进一个小院,不大的地方立着一座三层楼房。安顿好房间,这位主任又领我们到招待所餐厅的雅座里吃饭,雅座临街,可以俯瞰街市。
主任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举止干练,言谈风趣。席间举杯劝酒,侃侃而谈。看得出是个阅历丰富的人。说起周厂长,由衷地尊敬。说他毕业于郑州的某大学,学校要他留校,他不肯。回到家乡,一心要把烟厂办好。几年来生产蒸蒸日上,赢利极为可观。可惜没有经济头脑,对数字一向缺乏记忆力,不能更深切地理解他的自豪。问他的身世,答曰原本河南人,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几十年前驻扎凤凰,从此不再离开这块宝地。凤凰风景好,生活也好。老百姓只管过好日子,此地没有政治犯,除了讲出身的时候,他曾潦倒过一阵子,后来一直还可以。在文化局工作过,也做过光洋生意,后来才调到烟厂。地区曾调他,他不肯去。几个弟弟都去了美国,他也不动心。因为走遍全中国,发现只有两个城市最美丽。一是福建的某地,再就是凤凰。又说凤凰历来出行武之人,国民党将军中凤凰籍的有二百多个。团长都是小萝卜头,营长连长根本提不起来。想起湖北的红安,共产党的将军也出了二百多。风云际会,动荡的历史造就了传奇的人生。
免不了说起沈从文,主任由衷地骄傲起来。说沈先生热爱家乡,又没架子。有一年到北京,去看望沈先生。沈先生听说是家乡来的人,眼泪就流了出来。让他做家乡的炒鸭子吃,说有几十年没有吃过了。他做好之后,沈先生吃了几口,说味道没有家乡的好。大概是北京的鸭子都是填鸭,太肥太腻。
这顿饭聊得很尽兴,酒菜也有风味。酒是本地产的名酒湘泉。装在紧口的陶土小瓶中,瓶口用红布扎紧,瓶肚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商标,字是黄永玉写的。装潢古雅,带有浓郁的民间风格。酒味香醇,入口很淡,不辣喉,咽下后,才有温热升起,大概度数不很高。主菜是猪脚火锅。先将猪蹄放佐料炖好,连汤倒入火锅。吃时将豆腐、香菜之类的蔬菜下在里面。香菜在北方只当佐料,一般做汤时才用,这里却是和白菜菠菜一样的大路蔬菜。其后的几天里,才知道,湖南地方上几乎每席必备火锅,而且什么都可以用作锅底。有鱼火锅、牛肉火锅、野味火锅等等。
因为一直没有联系上的消息,当天下午和次日上午都在等待中度过。山区气候昼夜温差大,不知不觉中已染上风寒,喷嚏不止,困倦难熬。多数时间躺在床上,由师兄师姐领了儿子去逛街,回来讲起有趣的事。老吴去买手纸,店里只有大卷的。正在踌躇之间,不想售货的漂亮妹子说,对面店里有小卷的。不由感叹湘西民风确实淳朴。淳朴固然淳朴,可此行横生波折,诸君多少都有些悻悻然。他们都是由我出面请的,我的心里就更加不安。商量好,次日不论是否联系得上,都开路走人,只当是自费旅行算了。
次日中午,烟厂派来了一辆车与向导,送我们去凤凰名胜齐梁洞,诸君的兴致重又高了一些。车沿来路,开过沱江大桥,北行二华里左右,即看见路西半里地处有座山崖,上用红漆书写“齐梁洞”。拐下公路,片刻就驶到洞前。洞口远看不过是狭窄的山缝,近前才发现好生开阔,且有水自洞中流出。进得洞口,右侧一大块平地,如一个小广场,足可以容纳万余人。左侧一条河,乘船逆流而上,舒缓如走山谷。几年前曾游过江苏的一个山洞,相传电影《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老巢就是在那里拍摄的。当时,已觉高大得神奇。不想齐梁洞比之更胜一筹。河水可由几只木船并行而走,电影《湘西剿匪记》中,土匪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个山洞,就是在这里实拍的。导游小伙儿,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一路解说。景分三层,各有名称。第一层以舟代步,多作壁上观,怪石巉岩,多以动物命名,形状皆在似与不似之间,很像现代的雕塑,变形且夸张。第二层为钟乳石林,石笋上下衔接,几乎将洞封死。弃舟步行,沿小径侧身穿过石林,摸索而行。稍不小心,就碰了头。一块巨大的钟乳石,自洞顶垂落,粗大需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形状如凝固的半流质,乳白中透着微黄。表面有规则的纵向沟纹,用木棍横着划过,竟有乐声响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音程。音色如钟,想来里面可能是空的,人称石琴。再向上走是第三层,又是一块平地,足可容纳几千人。只是地面距洞顶很近,像一个无柱的大厅。洞中温暖宜人,若在这里安营扎寨,一定冬暖夏凉。诸人惊叹一番,赞叹一番,返身出洞。
坐上车,重又回到凤凰城里。天色已近傍晚,请司机送我们到沈从文故居的小巷口,便让他们先回家吃饭。小巷宽不过两三米,青石铺路。两侧都是民居,其间夹杂着小店铺。行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妇人,用竹篓背了孩子走过。一行人边走边问,驻足在一黑漆大门前,门楣上有一块匾,上书沈从文故居。字迹工整且奇俏,是出自当地的一位书法家之手。站在外面看,这建筑并不显赫,完全看不出是当年的将军之家。推开虚掩的门,正欲往里走,一位矮小的老妇人迎了出来。老人面目清癯,神情祥和,看得出年轻时曾是一位娇小的美人。她问明来意,自我介绍是沈从文的弟媳,在这里看守沈家老屋。
跨进门槛,门厅正面的木制照壁上,挂着沈先生中年时代的一幅画像。清相俊骨,神态平和。门厅两侧各有一间小屋,右侧是沈先生弟媳的居室。绕过照壁进入院子,有正房三间,上有一层木质阁楼,东屋是沈先生出生的地方。院子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房背后有一小院,右侧有灶屋。统共不过七八间房子,比鲁迅阜成门处的旧居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却结构严谨,结实稳重。特别是在我们这些蜗居斗室的书生们看来,已经十分宽敞,不由连声慨叹,这不是贫下中农住的房子。东侧厢房是沈先生少时的书房,里面摆着一张老式书桌。西厢房里挂着沈先生与家人各个时期的合影,其中年轻时的一张中,沈夫人张兆和,美貌娴雅,果然不愧“黑凤”之美称。东墙有一玻璃书柜,里面摆着沈从文的全集与选集,还有研究沈先生的专著。师兄凌宇的大作《从边城走向世界》亦在其中。
天色渐晚,不敢过多流连。在沈家旧屋前留过影,便沿小巷东行。小巷两侧的人家都大敞了门,室内陈设一览无余。男女老少顾自做着自己的营生。对游人见多不怪。边走边随处乱看,读各家门框上古风极浓的对联。猛然发现,一户人家屋里面街的正墙上,贴着毛泽东在北戴河滨的照片,两侧有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夹在左邻右舍大美人头与门神像之中,像剪辑过的拷贝,把两个时代连接在一起。不胜新奇,如睹文物,指给诸君看,皆说奇怪。转而一想,这里是湖南,毛泽东为湘人。民间引以为荣,供在中堂,也在情理之中。
黄永玉的家在一条顺着山势而筑的小巷里。因为偏僻,也因为没有门面字样,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外面看上去,是一个近于别墅的小院,依山傍水,花木葱茏。敲开圆洞门,一少年迎出来,听清来意,转身招呼父亲。一个中年男子闻声出来,自我介绍是黄永玉的小弟弟,在县体委里当教练。听说我们自北京来,便热情地请到屋里坐。房子是一栋三间两层的木屋,木色陈旧,却还结实。据主人说,院子是新建的,原来的地址被改建成中学,就将老屋拆过来,依原样建在这里。两侧另有一栋砖石房子,是专为黄永玉探亲而建的,木屋的中堂是一幅黄永玉画的梅林,红得怪异。上有一匾,书有“椿树书屋”四个字,落款是黄苗子。整个院落房舍都显得清幽风雅,小坐片刻,告辞出来。见门厅有一只锦鸡,被关在笼子里。问过主人,知是夜里从山上飞进院子。又惊叹一番山城家居的情趣。
走出黄永玉家,暮色已浓,街灯都亮了,昏黄中更显得街旁民宅的古旧,一路散步,一路商议归期。决计无论如何,明日一定离开凤凰。
次日清晨,又去烟厂交涉。偏巧周厂长外出开会,一直没有回来,主任说起和其他主办单位都没有联系上,看来笔会是告吹了。于是,要求烟厂主任派车送我们去吉首。主任非常痛快地答应了。
离开凤凰的时候,特意让司机停车在沱江岸边,沿沱江散步。水流不急,有一两条小船驶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礅木桥,桥板坏了不少。河岸有石阶,沿着水码头一直伸到水下。有三两妇人在岸边洗衣。沿岸都是新建的民宅,砖石结构,样式古朴。也有几座老旧的吊脚楼,夹在新房群中。一座玲珑的玻璃塔,立在河水的转弯处,据说是“文革”后重修的。凤凰因有沱江的交通便利,原是几省交界处的贸易集散地。当年江西过来的商人很多,在凤凰城里结帮成伙。与琉璃塔一江之隔的老式建筑,就是原来的江西会馆。隔江望去,可见凤凰古城的北门城楼,赭褐色的石块垒起箭楼,撑着木结构的大屋顶。油漆已经剥落,但整个轮廓看上去仍然很结实凝重,比起京城里所见的整饬一新的古建筑,更显得古朴。这一带清时常有苗民起义,从这座壁垒森严的城门,也可以遥想当年兵戎相争的壮烈情景。
因为要赶火车,不能从容盘桓。走上公路,再看一眼凤凰城。淡淡的晨雾中,城郭山水与缓慢移动的人影,都像是在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