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湖南是许多年来的心愿。最早的记忆，是在“文革”初期大串联的浪潮中。极羡慕中学生们走南闯北，首先想去瞻仰的，就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可惜一纸小学生串联不许出县的文件，捏在老师手里，又没有勇敢狂热到无所顾忌的程度。只好与同班的四个女生，打起背包，扯起旗子，挑了全县最远的一个公社，步行去看了看正在勘探中的油田，过了一回革命瘾。长大了一些，读过《楚辞》，为那美丽的辞章所感动，又开始对那片充满神话与传说，孕育着文采与哲思的土地神往起来。神往也终不过是神往而已。错过了免费乘车的机会，又一贫如洗，自然难以成行。直到研究生毕业那一年，《湖南文学》开笔会，一群湘军朋友，会合各路文坛新起的批评家，浩浩荡荡奔赴张家界。师兄凌宇托了师姐赵园，热情相邀，一同前往。无奈已怀了身孕，分娩在即，只好作罢。算起来，这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好在湘人多侠气，岁月流逝却并不曾泯灭当年盛意。年初友人来函，相约去湘西，陪一两位海外归来观光的诗人作家，游览武陵源。谁想时局动荡，游子难归，行期一拖再拖。从五月、七月到十月，笔会一拖再拖，倒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悬念，搞得人心痒难熬。直到十一月中，才收到正式的邀请信，算算日期笔会已经临近。急忙会同友人，商议出行之事。原订乘贵阳或昆明的火车，途经怀化下车。好像天公不作美，两次车的卧铺车票都买不到。同行者中，师兄老吴已鬓发斑白，其余几位也都年近不惑。又都读了几年书，见过一些世面，断没有当知青时，乘硬座车远行的勇气。有心作罢，想到整整一年都在这期待中度过，几乎调整日程，都是为了凑这次笔会，怎么也不情愿就此罢休。反复切磋，细细研究铁路交通线，决定转路襄樊，再赴怀化。陈君平原不辞辛劳，两次三番跑车站，终于购得四张硬卧车票。平原夫妇、老吴、我带幼子算半个人。一行四个半人，分两路在火车站会合，终于踏上离京的火车，兴致勃勃地奔赴湖南。
上车已是半夜，找到铺位，安顿好行装，倒头便睡。在火车的震动中，越发觉出夜的深沉。失眠良久，恍惚入睡。次日醒来，已是四野通明。初冬的太阳失尽了光芒，倒像胡乱贴在天上。车窗外，旷野平坦，被远山围住，洗涮完毕，用过早餐，一行数人聚在窗口，谈起这次出门的重重波折，免不了自嘲一番。只有小儿漠然，在一边顾自玩随身携带的玩具。
平日里同居一个城市，却忙得难以相聚。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旅行倒好像一次特殊的聚会。凑在一起，海阔天空。从政治经济、国际局势，到文学品类、诗文渊源，以及民间趣闻、旧友往事，先聊个尽兴。每到一站，遇有名特产品，就买来品尝一番。吟着，聊着，想着国运人生，悟着文章学问，生出许多趣味。时间竟过得飞快，混浊黏滞的黄河，坦荡浩瀚的长江，都在闲聊中，从车窗外闪过。想到古人旅行的艰难，充其量不过是以马代步，竟也有“关山度若飞”的妙句，可见得想象与夸张的程度。
平原夫妇，一向心细且具情趣，此行还随身携带了地图。每过一江桥，就在图上细细查找名称。越往南走，越见其忙乱起来。河流渐多，水色愈澄，且多被亘绵不断的山脉所夹峙，视野逐渐狭窄起来。有时火车好像是在峡谷中穿行，除偶尔有一两间农舍，独立土崖上之外，竟连续十几分钟，满目所见都是覆盖着植被的崖坡。江南的山多丰腴，植被绿得不见秋意，时有裸露的石壁，也有藤条之类的植物垂落下来。不像华北地区的山，大多荒凉瘦瘠，树小草稀，裸岩林立。
现代的交通设施，为人们旅行提供了方便，空间却变得狭小。以车代步虽然舒适了许多，但走马观花式的匆匆而过，感觉毕竟是浮皮潦草的，与自然也是疏离的。失却了许多性情，难得领略山水的真精神。遥想陆放翁当年，“斜雨骑驴入剑门”的雅兴，其潇洒与恬淡，都早已不是现代人所能企及的。能有机会走出蜗居，逃离都市的人群与工业的废气粉尘，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已属万幸。
毕竟是读书人。聊得累了，诸位师兄姐就抱了书本在那儿看。因此行观光的计划中，有沈从文故居一项，平原夫妇，特意带了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集，随意翻阅。不由聊起沈先生文字的流畅与优美，以为如在笔下流出，足见其性情的淳朴。平原专习现代文学，口味也高些，以为今人学步的文章，多矫情造作，失了性情，不忍卒读。我以当代文学为业，身处当代的文化氛围，知往者已不可追，加上自己亦是俗人，自然不便挑剔，只得将就些。唯有平原之妻晓虹，生性恬静，清、奇、古、怪，独占一个清字，又自幼吹箫弄琴，深习古代诗文正宗，偏被命运捉弄，搞起近代文学，不由替她叫苦。平原不以为然，说近代虽然好文章不多，但文人活得比现代文人有趣。再想当代文人，住在不见天日的水泥房子里，越发没有意思了。
从襄樊到怀化
车到襄樊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随了下车的人流走出车站，见站前广场里已亮起灯火。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留下妇孺照看行李，两位男士匆忙跑进候车室，查看时刻表，旋即归来，言及当夜有车去怀化。但诸人商定，劳累不过，今夜先住下，乘次日清晨的火车。一天没有正经吃过饭，各位的肚子里都唱起了空城计。次日还有十个小时的车路，平原建议好好吃一顿，以养精蓄锐。于是就近走入车站饭店。饭店比钱锺书《围城》里描写的内地小店，干净不了多少。因为都饿了，也顾不得许多。挑一个干净角落围桌而坐，用随身带的卫生纸，将餐具细细擦过，刚叫了米饭炒菜，小儿就叫嚷要吃面条，只好为他再要一碗面条。饭菜味道平平，吃不出什么风味，价钱却贵得吓人。或许是南方白菜稀少，北京的白菜不过几分钱一斤，饭店里一个炒白菜竟要二元五角钱。吃一顿饭，好像被抢了一次。
天已经完全黑透。老吴提醒大家快去找旅馆。广场西南角即有一座高层建筑，灯火打出卧龙饭店的大字。因为名字古雅，看着也比较正式，大家决定到那里去住。提了行李，走出饭店，进了站前广场没走多远，就有人迎了上来，声称要介绍我们到舒适便宜且有热水的招待所去住。边说边来抢手里的行李，态度热情得叫人生疑。立即联想到关于社会治安的种种传闻，不敢理睬，直奔卧龙饭店。诸葛亮当年躬耕的南阳隆中，距此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饭店大厅墙上，挂了古隆中的导游图，可见卧龙的名称由此而来。
饭店里正在开一个全国性会议，所有的好房间都租了出去。只好男女分宿，挤在四人间里。儿子尚未成年，性别不甚重要，与我同挤一床。房里先来了两位女士，眼睛里白多黑少，冷冷地打量着我们，倒省去了打招呼的麻烦。安顿好行李，急忙去找浴室。才发现这饭店外表挺豪华，里面的设施却很简陋。厕所、洗漱间外加浴室，合用一个小房间。茅坑上安一个喷头即算浴室了。房门上掉了好几块木板，有人走过，入浴情景一目了然。于是，打消了洗澡的奢望，胡乱洗了头和脚，匆匆上床睡下。南方天气潮湿，又是阴冷的初冬季节，被褥潮得好像能挤出水来，一夜都好像躺在冰水里。次日醒来，听晓虹说，竟也鼻息大作，胡乱吃了早餐，又挤上去怀化的火车。随身带了不少证明，终于还是买不到卧铺车票，只得将就些坐硬座。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小贩又穿来过往，吆喝着兜售各种东西，越发拥挤嘈杂。书看不成，坐得又分散，天也聊不成。喇叭里一刻不停地放着甜得发腻的流行歌曲。嗲声嗲气，哆哆嗦嗦，吵得人脑袋发蒙，心里忽忽悠悠地不舒服。受用不了，将开关关掉，清静不到片刻，又被人随手打开，继续疲劳轰炸。平原刚从日本开会回来，说起日本的火车上，每个座位都有单独的耳机与开关，听不听都随你自己，不似这般强行灌输，无以逃避。不由感叹存在主义所谓自由选择，实在也是需要相当发达的物质条件的。以中国这样的物质基础，怕也难免不皮相地理解西人哲学的真意。
整整十个钟头，都在这喧嚣中度过，逐渐麻木得适应，牢骚也懒得发一句。有小贩卖柚子，看着色泽金黄诱人，吃到嘴里却苦涩难当，平原为潮汕人，忆起广东的沙田柚，不胜向往。说起广州的水果摊上，所有的柚子都标明是沙田柚，却难买到真货。终于聊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趁停车的几分钟，轮流下车走走。
车到怀化的时候，又是傍晚。走出车站，原以为会有人来接，人都走光了，也未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大为扫兴，料想笔会出了差错，只好先找一家旅馆住下，先解决了吃的问题，再商议下一步的行踪。原计划在这里，与从贵阳来的老吴夫人老朱会合。在出站口贴上告示，查看好车次，回到旅馆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早晨起来，在旅馆的饮食部吃了一碗米粉，内容贫乏，却收了三元钱。清晨，两位男士已到车站接过一次，另一次车要到下午才能到。于是决定，趁这个空当，先去购买次日去凤凰的长途汽车票。
怀化看来是一座新兴的城市，街道很整齐，许多建筑还没有竣工。汽车站热闹得很。站前一排货摊，出售从南到北，全中国都看得见的衣服。还有两个人牵了两只猴摆场子，他们不停地敲着铜锣，两只猴子穿着小衣服，手里握着木枪，踩着锣鼓点，作队列操练。时而卧倒，时而彼此格斗，其状鬼精灵得可爱，只是瘦得皮包着骨头，毛色枯萎，可见生意并不十分好。儿子看得来了兴致，赖在地上不肯离去。连说：“小猴真可爱，咱们买下来吧。”两位男士已买好车票走出来，建议去逛街。只好拉起儿子，拐入车站西侧的市场街。
这是一条专门出售农副产品的市场街，小贩很多。有的坐在铺子前面，有的沿街兜售，好像比买的人还要多些。晓虹随口说道，坐商行贾，从中可以分出两者资本的差异。这里的小吃大多用油炸。有一种糯米团子，穿在竹签上，形状如北方的糖葫芦，只是数目只有四个。儿子叫喊着要吃，买了一支，尝一口并无什么太多的滋味，只是比北京的油炸糕略干些。又有灰黑色的四方扁块，放在油锅里炸过出售。看着不好看，但味道很香，问过才知道是臭豆腐干。记起几年前曾读到一篇散文，其中有一段幽默的文字，说中国的臭豆腐干天下第一，足以体现中国人的精神，建议大家都尝尝，但无人响应。便买了一块，顾自嚼起来。初入口味道寡淡，没什么意思，嚼得时间长了才有香味出来。
出市场街过十字路口，是一条繁华大道。路两旁有不少大商行和小饭馆。行人少了许多，零星小贩在街边摆了小摊。其中一位颇有趣，在一个镶玻璃的木匣中，放着许多烟一类的小商品。木匣一端有把手，内侧有一小球，交一角钱可拉把手一次，如果小球射中小商品就免费赠送。儿子好奇，去拉了一把，居然赢得一包香烟。老吴在上海长大，言及少时曾见过比这个更精致的装置。大家都笑小贩生财有道，用这种略带赌博性的游戏，骗小孩子的钱。
言笑之间已到中午，正好路边有一家颇体面的小饭馆，建在高台上。门边有一貌美女子，坐在那里挑香菜。看见我们盯着门旁的菜目价格表打量，便迎上来打招呼，笑容依人。于是，一起进去，选一个桌子坐下来。这是一个四张桌子的小饭馆，装潢还很新，收拾得也干净，大约是刚开张不久，墙角有音响设备，玻璃窗上有卡拉OK的字样，大概晚上兼作歌厅。片刻，那女子送来小茶，问好菜谱，又返身转回里间。忽然想起湘人吃辣如吃盐，每菜必备。自进入湖南以来，从火车的盒饭到路边的小吃，几乎样样都辣。连续几日，已有些吃不消。忙追到里间，嘱咐不要再放辣椒。一男子迎出来，面目清秀，言语和气，连声应诺。稍一打量才发现，真正掌勺的是一五十多岁的妇人，方明白这是一家家庭饭店。只是搞不清楚，是母亲与兄妹合作，还是与儿子媳妇，或女儿女婿。
这一顿饭吃得挺合口，钱却用得不多。这才悟到，车站附近的饭店因旅客多，大都贵且差，是吃不得的。回到旅馆，问过服务员，仍不见有人来联络，又添了几分懊丧。睡过午觉，两位男士又去接站，不见来者。复返回中午吃饭的饭店吃了晚饭，返回旅馆。房间里有一架黑白电视机，调出一个频道，正在播放《C15行动》，看了一集，百无聊赖地睡下。一整天都在期待中白白度过，不由想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生出自嘲的笑意。
古城凤凰
在梦中被敲门声惊醒，听得平原在外面招呼起床，说是该动身赶车了。天还没有亮，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收拾好东西，走出旅馆，昏黄的街灯下，雨丝又细又密。时令已过冬至，北方早过了雨季，忘记了南方冬季也下雨，随身没有带雨具。各家商店都没有开门，临时也没有地方去买伞。只好叫一辆出租汽车，四个半人勉强挤上，直奔长途汽车站。
在车站近旁的小摊吃了一碗米粉，匆忙挤在人群里上了汽车。车很旧，多数座椅的靠背都掉了。乘车的人多数是农民，随身的行李都不少，衣着也很随便。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坐过这样的汽车，没有与这样的旅客同行，心中竟有几分怀旧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