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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1

没想到重庆会这么快派人来,而且来的是这么重要的人物:戴笠的特使王木天,以后将成为军统华东区的负责人。他像是从天而降,把南京城里的一半军统都惊动了。当晚,天黑后,我去望江楼接受王木天召见。望江楼在下关码头,长江边上,说是“楼”,实是一个老宅大院,占地几亩,院内四处是嶙峋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池塘,像个苏州园林。真正的望江楼是一幢黄色八角楼,是明代建筑,一度是藏传佛教圣地,如今是一家高档茶楼。以前我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一个据点。

我步入院内,随时在树丛里、屋角处见到一些行迹诡异的人影,给我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待我走进茶楼,一个伙计迎上来,用暗语与我接头。他把我带到二楼一个房间,给我泡好茶,让我等候。我一边喝茶,时而听到有人从门前经过。不久,我听到有一男一女从尽头的包间出来,下了楼。不一会,伙计敲门进来,带我走。我出门,看见革老从隔壁的包间里出来,和我一起跟着伙计去了尽头的包间。进门之前,我发现旁边包间的门半开着,有个影子从门内一闪而过。

作为一号的特使,王木天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气宇轩昂,戴着金色眼镜,蓄着黑密的一字胡,面带笑容,款款地从里间走出来,与革老和我握手问好。落座后,他有腔有调地道来:“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心里是最高兴的。最近一段时间南京的风声很紧,敌人的反特行动一浪高过一浪,有不少同志惨遭不幸,离开了我们,你们小组也有四位同志牺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鸡鸣寺同志,你们小组一直战斗在敌人最前沿,曾多次为党国立下汗马功劳,你们的生命和价值正像党国的事业一样是崇高和无价的,在目前这种危难时期更是无价之宝。今天我已会见几批同志,你们是最后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老实说,这次我来南京,主要是为了见你们,我给你们带来了重要任务。”

他看看我和革老,一字一顿地说:“白大怡是党国的心病,我们必须要除掉他。”

革老问:“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王木天沉思一会,说:“经我们核实,桂字密码从未被修改过。”

我心里一惊,不禁说:“这说明他在骗敌人。”

王木天说:“是,他在跟敌人兜圈子。”

革老说:“这是好事……”

王木天打断革老的话,态度坚决,“不,这不是好事。表面上是好事,实际上暗藏着巨大风险。我们曾为此召开过专题会,一号(戴笠)亲自参加,和大家一起分析研究白大怡此举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从目前情况看,他跟敌人兜圈子对我们是好事。但从另外一方面讲,这也说明他的一个心态,就是他不想直接拒绝敌人。他推说密码已被人修改,说到底是在耍小聪明,不是准备赴死就义的做法。他想蒙混过关。可你们想,敌人能让他蒙多久?这种小把戏终究是要被揭穿的。敌人不是傻子,中村更是狡猾透顶,他们每天陪着他,引诱他,威胁他,消磨他的意志,他随时都可能崩溃,出卖党国的利益。你们看呢?”

我和革老互相看看,不作表态。我心想,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可你让我们怎么办?他现在住在敌人密码处的小楼里,鸟都飞不出去的地方!

王木天接着说:“你们也知道他的情况,好色,胆小,叫人不放心,所以当初听说他落入敌人手里后,一号就下令要除掉他。我可以肯定地说,正是我们要除他的行动把他吓倒了,虽然此次行动失败,但他一定从中看到自己叛变投敌的恶果,今天锄不掉还有明天呢。”

我说:“中华门在临死前曾警告过他,如果他出卖党国的利益,我们要杀死他所有亲人。”

王木天说:“哦,还有这回事,那就更说明问题,他现在之所以跟敌人兜圈子,不是什么智勇双全,无非是怕我们报复而已。据了解,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还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现在都住在武汉。他不是个好父亲,可据说是个好儿子,大孝子,三年前他犯事,跟白参谋长(白崇禧)身边的一个女军官偷情,白将军要枪毙他,其父气极而死。后来他逃去香港,身边一直带着父亲的骨灰。据武汉的同志汇报,现在他母亲已处在敌人的监视中,这说明什么?敌人不是吃素的,他们抓住了他软肋。他虽然贪生怕死,怕我们报复,但如果有一天,敌人把刀卡在他母亲脖子上,他会怎么样?到那时候,我认为他十有八九要投降。”

革老会意地点点头。

王木天接着说:“所以,当一号得知他还没有供出桂字密码,即派我来,要我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他叛变前做掉他。退一步说,即使做错了也要做掉他,因为广西、鄂西现在是我们的后花院,后院起火,后果不堪设想!”说着他变得比刚才放松一些,甚至略带笑意地往下说,“我们该庆幸他没有马上变节,给我们留下机会。我估计,现在他一时半会还不会说。”他问我,“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既然他骗敌人密码被人修改过,他下一步要做的事不是回忆,而是要帮助敌人破掉别人的秘密。这是需要时间的,他一定会借机多撑一段时间。“但我们也不要指望他撑太久,因为鬼子对他的话不一定全信,他们会变出法子降服他。”王木天说,“我觉得顶多十天半月,我们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内把他做掉。组织上决定,行动还是由你们小组负责完成,你们必须尽早策划,尽快行动,越快越好。”

革老为难地说:“我们小组现在只有四个人,而且两个是女的。”我想,其实是五个,还有刘小颖的丈夫陈耀。不过陈耀已经废了,有名无实,甚至成了我们负担。

王木天干脆地说:“人不在多,在于精,在于位置。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小组,是因为你。”他说的是我,“现在只有你可以接近他。当然,你们的人手是少了点,我给你们增加两个怎么样?”他起身出去,没多久又回来,后面跟着刚才接待我们的那个伙计。王木天把他介绍给革老和我:“秦淮河,是我的老部下,给你们啦。”对革老说,“认个徒弟,让他跟你学针灸吧。”然后笑着对秦淮河说,“还不快叫师傅。”

秦淮河恭敬地对革老叫了声“师傅”,退下。接着王木天专门握住我手,喜滋滋地说:“你身边也要来一个人,这可是一号亲自点的将,很能干的,曾多次出色完成过重要任务,是一号最赏识的人,代号叫莫愁湖,这个周末舞会上你们可望一见。”我激动地问:“人到位了?”他说:“到了。会跳舞吗?”当然,我跟静子就是在舞会上认识的。鬼子为了安抚我们这些为他们卖命的人——国人都叫我们汉奸、走狗,常常搞一些所谓的联谊活动,其中每个周末的舞会是主要的活动内容。

分手前,王特使对我特别强调说:“你这个位置很重要,所以组织上专门给你派来一个搭档。但莫愁湖初来乍到,一时可能还难以发挥作用,这次‘锄白行动’主要得靠你,你要敢于担当,不辱使命。”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接头的暗语是:莫愁湖向我听其老乡——我的副处长秦时光,我只要如实回答。同时我还要做的是,去参加舞会时必须别上胸徽。

一个备受一号赏识的人将来到我身边,做我的搭档,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我离开望江楼时心情却十分沉重,因为我想到,与我要完成的任务相比,这个“未来的人”即使再能干也无法安慰我。我比谁都知道,现在要锄掉白大怡简直难于上天揽月。可是,特使居然把这个艰巨任务全压到我头上。我不知道特使这么给我压担子意味着什么,是对革老不信任,还是准备提拔我?

说实话,革老是绝对值得组织信任的,对他的任何怀疑或轻视,都是自大蛮横的;而对我——以这个艰巨任务来考验我,器重我,我只能说,也许双方都会失望。我身上缺乏革老那种力量,特立独行的能力;他有非凡的胆识和狠劲,以及梦一样的组织才能。他是独立的,一个世界,而我只是一只手,一个器官,需要放置在一个身体上才能发挥作用。他七岁就开始闯荡江湖,自谋生路,从小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我是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楼里长大的,十岁还不敢一个人上街,夜里害怕黑暗,常常把风声幻听成狼的呜咽。我忠诚、老实、细心,具有常人没有的忍耐性,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上好的哨兵、秘书、副手,但让我来挑头做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我是有缺陷的,因为我的手在悬空时缺乏活力。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月亮说了一夜话。

02

舞会当然是在晚上,可我从早上就开始为参加这个舞会作准备。我从抽屉里找出那枚很久没戴的胸徵,它是我结婚时我的上线送我的,以前我日日戴,自从妻子去世后不戴了,因为戴着它总让我伤心。这次与莫愁湖见面,组织上让我戴上它,说明来的人可能是我以前上线认识的。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有这枚胸徵。

我戴上它,对着书橱的玻璃照看。玻璃里的影像模糊,我转动身子,试图找一个好角度,却无意间看见妻子和女儿的相框。顿时,我心中潮湿起来,眼前又浮现出熟悉的一幕——

一位母亲带着十岁的女儿和七岁的的儿子,走在河岸上。

远处,一只挂着日本国旗的轮船上,一群鬼子正在赌博。

鬼子发现远处岸上正在朝他们走来的母亲和两个小孩。

有鬼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枪法,跟人打赌,举枪朝他们射击……

母亲中弹后把儿子紧紧压在身上,当她正要拉女儿时,枪又响了,女儿应声倒下……

快一年了,她们只能在相框里和我会面。她们是在回家乡的路上,被几个鬼子当作赌注射杀的……鬼子为了证明枪法,互相打赌,举枪朝她们射击……我的女儿、妻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当时我不在场,可我儿子已经七岁,已经有记忆和恐惧……是他告诉我这一切的……天杀的鬼子,等着吧,我迟早要你们用一千倍、一万倍的血来偿还我妻女的血债!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掏出手绢轻轻擦拭干净相框,把它放回原处,同时又从玻璃里看见戴在我胸前的胸徵。我想起晚上的舞会,便给静子拨通电话。

“喂,你是谁,是深水君吧?”

“是我,静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周末,谁会给我打电话,只有你!你在干吗?”

“我在跟一个人打电话。”

“我也是。你想跟她说点什么呢?”

“我想请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请她呢。”

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打着情,骂着俏,即使隔着好几公里远,依然看见对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带着静子,早早地去参加舞会。

老地方,熹园四楼:白大怡跳过舞的地方。这儿平时是对外营业的,只有周末只为我们营业,门票免费,消费打五折。这是“仁慈的皇军”对我们伪军的款待,可耻的伪军!我一身戎装(戴着胸徵),静子穿的是便服,白衬衫,藏青色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毕竟是当母亲的人,腰际线正在被脂肪涂掉。但穿着紧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让她显得身姿绰约,楚楚动人。我其实不希望她打扮得这样有姿色,因为……她不是我的女人,只是我的工具。对工具,我是不讲感情的,也不要,可如果她老以女人饱满的姿色诱惑我,我的感情会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我怕。

到八点钟,人越来越多。陆续走进舞厅的男人,基本都是穿制服的军人,以伪军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军人,但大多是临时邀来的舞伴。我们常说,别把你心爱的人带到这鬼地方来,在这里,即使伊丽莎白同样会受到多面夹攻。舞会其实是情欲场,这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个个色胆包天,厚颜无耻,善于争风吃醋。他们把枪藏在裤袋里谈情说爱,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样,热情洋溢,求胜心切。他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撩人心魂,有时也使用一点职业伎俩,譬如穷追不舍,譬如不择手段。女人很少在他们面前坚贞不屈。女人——这里的女人——总是有些轻浮和浅薄。他们把攻占的山头一个个带回自己散发着死亡和恐怖气息的寓所,把枪压在枕头下欢度良宵,早晨醒来他们收起夜里的一切甜蜜和情爱,开始盘算另一出阴谋:杀人的阴谋。野夫把这帮走狗训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无疑是他的高明。

因为去得早,我挑到一个理想的座位。静子嫌它离舞池太近,太噪,且太现眼,想换一个偏静的位置,被我拒绝。今晚我就要亮出来,让谁都看得见。静子不理解,但这不影响她听我的。有时候我觉得静子真是个好女人。

和往常一样,舞会总是弥漫着强烈的世俗气,女人一个比一个脂颜粉面,矫揉造作,妖里妖气,男人一个比一个慷慨大方,能说会道,风度翩翩。在一曲接一曲的音乐声中,我将舞池里所有脂面粉脸一一窥视,一张放大的苹果脸引起了我注意,因为她几次旋转着看我,目光亲切温暖。我几次想象她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谈。后来,我发现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淫荡,虽然就那么一下,一瞬间,但已叫我恶心透顶,好像吃苹果一口咬出一条软绵绵蛆虫。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艳遇。是,那可能是个妓女,在这个舞场上,这样的女人好似饭桌上的苍蝇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会中途休场,我去厕所方便,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轻,很出众,穿一套白色的长裙,在霓虹灯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静子交谈着,我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一眼,掉头问静子:

“这是您先生?”声音有点嗲。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静子脸一红,羞恼地说。

“哦,”她笑道:“对不起,我乱点鸳鸯了。”说着站起来,让我坐,也许还说了一句客套话。

我说:“没关系,我在抽烟,想站一会,你坐。”

她又坐下去,对我微笑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咱们应该是同事,虽然我没穿军装。”

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她答:“保安局电讯处。您呢?”

我说:“机要处。”

她倏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你是金处长吧,幸会!幸会!我姓林,双木‘林’,林婴婴,‘婴’是婴儿的‘婴’。”说着伸出手,要同我握手。出于礼貌,我轻轻碰了一下她那纤细凉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样是出于礼节,我把静子介绍给她,又惹得她好一阵激动。

再次坐下后,她发现静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赏一下。她得了表,一边欣赏着一边夸奖道:“我一直以为朋友送我的这块表是全南京最名贵的,没想到您这块表好像也很好嘛。”恶俗透顶!我和静子受不了这样的做派,没接她的腔。她还是热情有余,把自己的表摘下来给静子看。静子懒懒地看着,已经有点看得出的不耐烦。

这时,我好奇的目光透过烟雾向她瞥去,开始我觉得她生得简单,只能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罢了。我对漂亮的女人向来不太有好感,也许是出于一种妒嫉心理,也许是由于经验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罪恶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个人的脸上有一种梦幻的气息,漂亮仅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许还是错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她双眼,就像看见了风一样的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宁静得几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议!于是,我贪婪地窥视着她,希望领会她外表的真正含义。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发现,觉得眼前这女人——漂亮的女人——不像我开初看到的那么简单无趣,她是神秘的,复杂的,要看透她几乎需要对她的面部进行分割。在她脸上,有两样东西十分醒目:一双眼睛和一对酒涡。当你重视她下半张脸时,那对甜蜜而快活的酒涡会使你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亲切、可爱代表了她,她成了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热烈,内心简单,也许稍有钱财和权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爱和欢。然而,当你目光渐渐上移,凝视她的双眸,久久地凝视,你会惊异地发现,一种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脸上稍稍地增长,冷静、深邃成了她的全部,无聊的男人将为此懊丧,因为他们害怕智慧的考验。

从这张脸孔上,我清醒地看到两个有明显差距的世界:一个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着她的情感,另一个却在压抑和孤独地呻吟,压抑和孤寂使她变得敏感、多疑,留下忧郁、感伤的印记。当我把这两个世界融会贯通,我就觉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高雅的风流,一种凝重的娇态,不是初发的娇态。这时候,我几乎渴望她掉头来向我打听她老乡,因为我已承认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装得像刚记起什么来似的,转过身来,同时换了一种眼神,这样问我:“上校,我想问一下,你们机要处是不是有个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乡呢。”

天哪,果然如此!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诉她,是有个姓秦的人,叫秦时光,是我的副处长。他当时也在舞会上,我以一个抽象的阿拉伯数字出卖了这条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曲舞起时,我注意到姓秦的犹如一只饥饿的苍蝇,始终回绕在莫愁湖身边,脸上堆满夸张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象,她刚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两句混浊的桂林话,他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迫不及待地贴上去。这个从桂林乡下出来的穷小子,一个臭皮匠的儿子,我深悉他虚荣又贪婪的本性,有人恶毒地攻击他,说他眯起的双眼——他有一双贼亮的鼠眼——从来只为上司和女人发光。我想,这种评价除了有点夸张之外,更多的是贴切。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不可怕,但可恶。我不知他是怎么讨得俞副局长的喜欢并且一再受到关怀,以致局长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卢局长瞧不起他,多次想赶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长总是巧妙地把他留下来。在我们处里,包括在其它处室,他虚伪又媚俗的为人已使人讨厌,然而他自己并不讨厌。一个没有多少真本事的穷小子,能够在一群魔鬼中偷生,凭靠的就是“虚伪和媚俗”这两根拐杖。

后来,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过来。我知道,这样他一定会炫耀地把莫愁湖带过来介绍给我,同时也一定会讨好地请静子跳舞。然后,我将毫不犹豫地牵起莫愁湖的手,与她一道旋入幽暗的舞池。

果然,秦时光带着莫愁湖过来……一切都像我想象的一样,曲终分手时,我的右手已从莫愁湖潮湿的左手里接回一张纸条,我把这只庄严的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块擦嘴的手帕,一举一动都是人皆有之的,但却贯穿了深刻的内容。

我们的配合一开始就显得惊人的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轮银制的明月——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月光像水一样铺张在大街上,房屋的墙沿上,城市显得格外宽敞。回到家里,走进书房,我发现,如水的月光早在这里静静恭候我,我的出现使它微微颤动一下,好像它真是水做的。即使是水,我也没感到丝毫凉意,我只觉得宁静,而且这种宁静几乎是完整的,我甚至不愿打破它,就在月光下细细阅了莫愁湖给我的纸条:

请查清该死者的住址和作息时间,并安排我与鸡鸣寺见面,尽快!莫愁湖。

看完,我立即习惯地掏出火柴,点燃纸条。

纸条燃烧的火光一会儿就熄灭了,可我心里的火焰却一直没有熄。

03

次日一早,日光初升,我已经出门,走在人影稀少的大街上。

我来到书店的时候,刘小颖刚刚开门,正欲泼水扫地。“哟,金处长哪,是什么风吹得您这么一大早就光临我们小店啊。”刘小颖一边这样说,一边朝我迎上来。我看看四周,没什么动静,懒得找说法进屋去,直接在街沿上低声说:“客人来了,她想尽快去向鸡鸣寺报个到,你汇报一下吧。”刘小颖说:“好的,我呆会就过去,你中午来听回音。”

中午,我又去书店。刘小颖已经去过诊所,带回来革老约见我和莫愁湖的消息。令我意外的是,见面地点不是在诊所,而是虎踞胡同,第三间红瓦房。这地方我不认识,而且听上去怪怪的。我想革老是不是又发展了什么新人。其实不是的,革老的意思是,第一次见面,谨慎点好。

这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晴天,傍晚时分,我叫一辆黄包车,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终于,车子在一个胡同口停下,车夫说:“先生,虎踞胡同到了。”我下车,往深处张望一下,问:“没弄错吧,这真是虎踞胡同?”车夫说:“没错,您瞧那石老虎。”我看也是,便付了钱。胡同不长,很快走到尽头,我却没有找见什么“第三间红瓦房”。纳闷之际,我突然看见红色的晚霞,将一排房顶映得红彤彤,煞是好看。我数了数,朝前走过去,在第三间屋子前停下脚,发现门口有块纸牌,赫然写着:租船。

屋子里空无一人,我寻思着,踩着石阶下到湖边,看到夕阳里的芦苇闪烁着金光,有艘船正从芦苇丛中游出,桨橹一刺水面,涟漪散开,那只船便朝我这边昂着头冲来。我看见船头立着一个一身渔民家打扮的女子,细看,竟是革灵。不一会,船头向我靠拢,我纵身一跃,登上船。革老此时正独自坐在船舱里,兀自对我笑道:“天公作美,我还怕老天换张阴雨脸。”我坐下后问:“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好远啊。”他说:“我的诊所倒近,可合适嘛。虽说是一号的人,但素未谋面,贸然带她去诊所未免太不谨慎了吧。要知道,诊所里有我们的一切秘密和身价性命,电台,密码,档案,什么都在那。”我点头称是。革老问:“怎么样,见了人感觉怎么样?有特使说的那么能干吗?”

我答:“是个女的,你可能想不到吧。”

革老果然惊讶,“什么,是个女的?”

我说:“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

革老忍不住发起牢骚:“上面在开什么玩笑?这么重要的任务派个年轻姑娘来,怎么,想用美人计啊?荒唐!又来一个女的,难道还嫌我手下的女将不够多嘛。”革老毫不掩饰情绪,吹胡子瞪眼。我安慰革老,“虽然只跟她接触一次,但感觉不是个弱女子,有名堂。”他说:“什么名堂,一个才20来岁的女娃子,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也才几年道行,能有什么名堂?”我说:“我感觉她的道不浅,聪明机灵,见过世面的。”革老舒口气,顾自沉吟道:“好吧,先看看她能不能破掉我设的谜语,找到这儿。”我正想接茬说什么,看见林婴婴已经出现在视线里。

立在湖边的林婴婴,一身白西服,亭亭玉立,在夕阳的映照下全身发亮,微风轻拂她的长发,飘飘然,有点仙女味道,空旷的天地更显出她的轻盈和美。当然也有些单薄,可能因为美吧,看上去似乎也有些脆弱,经不起碰撞。她很快发现我,朝我挥手。

上了船,互相认识之后,我把我们小组暗杀白大怡的任务和执行情况向林婴婴介绍一遍。她听完介绍,说:“听你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暗杀他的行动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现在给我们的时间有多少?”我说至多十天半月,时间很紧迫。她轻松地说:“这时间应该够了。”革老听了不高兴,责问她:“你凭什么说时间够了,你都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她浅浅一笑,“我正要问呢。”革老说:“你应该先问才是。什么情况不了解就妄下结论,这种工作作风我不信任。”她依然笑道:“你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对我不了解就指责我。”革老哪里能受得了,当即拉下脸训斥她。她不示弱,不服气,你一言他一语,火星子四溅,差点不欢而散。好在在船上,想散也散不了。我和革灵一边当和事佬,一边尽量把话题往正题上引。

我把白大怡现在的情况大致介绍一通,最后对她说:“情况就是这样,人现在就住在那楼里,吃饭有人送,几乎不出门,我们很难接近他,要对他下手确实难度大。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看法,我不是锄奸组的,这方面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很差,你见多识广,不知有什么好主意。”我讨她说话,好打破僵局。

她耸耸肩说:“这么说他成了一只洞里猫,我们只有抱一挺机关枪去跟他拼命。”这叫什么话,革老听了翻白眼,张口要说什么。我怕他说难听话,又闹不愉快,连忙抢过话头,无话找话,打圆场。革老心里窝火,提前结束会面。这次见面,最后还是有点不欢而散,至少在革老心里。我觉得革老有时过于看重自己的权威,这最终会影响他权威的。

04

白大怡的角色变了,他现在是“开锁”的人:别人修改了他密码,他要去发现并改正这些修改。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住在密码处办公楼不合适了。他被转移到密码处下属的电报库房里。那是一排平房,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在密码处小楼背后。这里是库藏密码和电报的地方,我们每个月领的新密码和我们平时处理完的电报,都被保管在这里。它当然很重要,所以平时二十四小时都有持枪哨兵把守。

我是第二天上午从秘书小李和机要员小青的谈话里得知情况的,当时李秘书从外面回来,正在登记文件的小青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李说:“就没去成,不准我进门,见了鬼了,连我们都不信任!”小青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小李说:“就是那个专家住在里面,听说重庆的人在追杀他,野夫专门把他藏到里面去了。”

李秘书是去交电报的,我们是一周处理一回电报,统一交到库房。但这一次小李没有交出去,说是推到下周一起交。我问小李:“那有没有增加警力?”他答:“这我倒没注意,进不去,也看不到。”我问他:“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白专家住在里面?”他说:“我看见的,我在门口,哨兵拦住我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院子里散步。”

后来我了解到,野夫因为怀疑白大怡在耍名堂,所以专门派出自己的卫兵来守着他,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防他逃跑。白大怡其实被软禁了!不经野夫同意,任何人不得入内找他,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这比原来在小楼里还无法挨近,要想锄掉他真是比登天还难。革老得知这一情况后,连夜召集我们开会,林婴婴也去了。我曾担心革老不叫她,因为那天散会后他私下同我说,我们小组庙小,容不下她。革老性格直爽,容易感情用事,加上资格老,依老卖老,让他变得更加感情用事。林婴婴初来乍到就冒犯他,让他特别烦。这次会议下来,革老对她更烦了。

会议一开始,革老让我介绍白大怡的最新情况。我话音刚落,林婴婴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态度是轻率的。她说:“怎么这次野夫搞得这么警惕,分明是要考验我们。”革老对她没大没小的抢话说很生气,板着脸,甩话给她:“敌人又不是傻的,已经遭过两次暗杀,能不谨慎嘛。”

她看看革老,像没有听出革老话里的情绪,笑道:“看来,这次行动比我想象的要难。”

革老气鼓鼓地说:“难得多!”

她看看革老,又看看我,好像要安慰我们似的,十分放松地说:“不过也难不倒人,人家连总统都能杀,他白大怡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只要他不是孙行者,不会上天入地,我们总能找到办法。”

革老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对着天花板说:“你说的容易,就我们这么几杆人,老的老,女的女,想什么办法去。嘴上说,我可以把天捅破,地穿洞。但我们不能靠嘴吃饭,我们是靠拚命吃饭的。拚了命可以把任务完成,这饭我是要吃的,如果拼了命也完不成任务,光送死,这事我不想干。”革老召集我们,其实不是要我们研究行动方案,而是通知我们,他已经决定要辞退这个任务。

“这怎么行?”林婴婴率先反对,“我不同意。”

革老把目光全部集中在她脸上,死死盯着她,却不吭声,但要说的话全在脸上,目光里。那意思很明白: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才来几天,算老几,放什么屁!

林婴婴像个不懂事的少女,全然没有发现革老的轻慢和恶意,热烈地迎接着他如炬的目光。好像从革老的目光里看到鼓励一样,她思量一会,鼓足勇气,慷慨地说:“这样吧,革老,如果你信任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努力完成。”

革老愣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同时对她的轻率显得很为不满。他严肃地说:“莫愁湖同志,这不是儿戏,这是当前我们最紧要的任务,我们可以退下来,决不能说大话,瞎胡闹。我们退下来,是为了让组织上安排更合适的人去完成。”

林婴婴看看我和革老,笑着问革老:“你怎么知道我是瞎胡闹?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随便接下来的。”她的语气如此肯定,让我和革老不知说什么好,我们互相看看,未置一词。冷场之后,林婴婴说:“当然,我也需要你们配合,首先我要确切知道他的行踪。”

革老说:“刚才不是说了,他作息都在那小院里。就是说,他不出门,没有行踪。”

林婴婴说:“不是说他要出门散步吗?散步就是行踪,我要知道他准确的出门时间,一天几次,何时出,何时回。这应该可以摸清楚吧。”她问的是我。我说这应该可以。她说:“那就麻烦你了,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说得这么轻巧,像去逮小偷。

革老说:“要知道,这人我们已经杀过两次,是只惊弓之鸟,又是只满身盔甲的铁鸟,你初来乍到,连鬼子大院都进不去,凭什么去完成任务,万一再出问题怎么办?”

两只酒窝荡漾开来,林婴婴笑道:“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所以对我不信任。我要取得你信任,唯一办法是干上漂亮一仗。如果出了问题,我死了,算事故,你可以不追认我为烈士;不死,你就放遂我,把我从你小组开除出去。但如果我完成了任务,希望你信任我,我就这个要求。”

革老哭笑不得,我也有同感。她这种说话方式,简单,直接,像个世事不谙的孩子。如果说革老不信任她,其实又有谁能信任她?这么艰巨的任务,她像去赴一次宴会一样,说接下就接下,给人感觉极不真实。是因为她确实有能耐,还是她脑袋缺根筋?虽然我对她那次在舞会上的表现很欣赏,但对件事我也只能选择后者。我想,她一定是把南京当作重庆,把深入敌后锄奸当作排除异己?她太年轻,经历的太少了,需要在经历中成长,但这种经历任何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新街口一家日本人开的饭店聚会的,饭店在一条车子开不进去的深弄里。开完会,我陪她从弄堂里走出来。夏天的夜晚,弄堂里时有纳凉的人,为了掩人耳目,她搀起我的手,对我说说笑笑,像一对恋人。途中她突然对我说:“哦,对了,我现在呆的地方,打交道的不是看不懂的密码电报,就是一群整天追求时髦浪漫的小丫头,这些人你可以想象,就是敲开她们脑袋也搞不到什么情报,这对我不是浪费青春嘛,不知以后金处长有没有可能帮我调到一个好的部门。”

我心想,现在对你来说有没有“以后”是个问题,也许白大怡会把你命弄丢的。当然我不可能这么说,我只能说我争取。她说:“最好找个核心部门,能搞到情报的。我们都是党国甩出来的飞刀,与其把刀子插在无关痛痒的脚背上,还不如不要这把刀子,因为这样的话这把刀子只能给自己增加风险,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威胁。我认为既是刀子,就应该把它插在敌人心脏上。”黑暗中,我依然看得见她黑黑的眸子一闪一闪的亮。

快出弄堂时,我忍不住告诫她,目前要锄杀白大怡有很大的难度,她没必要为了取得革老的信任去拼硬。她感受到我的好心,表示感谢,同时又说:“干我们这行四平八稳是干不成事的,我们的胜利都是用生命拼出来的。不瞒你说,我这次是主动要求到来这儿的,如果我爱惜生命,怕死,呆在重庆是最好的,但我更爱用生命去点燃伟大的民族解放事业。”接着她安慰我,“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只要你能给我提供他准确的行踪。”

我想不通,她初来乍到,单枪匹马,凭什么如此信心满满?有一会儿,我甚至有种梦幻的感觉,好像她不是真人,是某个传闻里的人。可真的就是真的,一个坚定的、激烈的、热气腾腾的形象不时从黑暗中向我浮现,和舞会上那个聪明的、优雅的、温情脉脉的小姐截然不一。

出了弄堂,我注意到,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等她,车夫是个大胡子,戴着白手套,穿着青缎子上衣,低眉颔首,举手投足,静声敛气,很沉默又很职业的样子。豪车专人接送,这让我很意外,好像她不是刚提着脑袋开完会,而是拎着裙子从舞场上出来,我送走的不是一个战友,而是一位被某个大人物包养的风尘女。不用说,她是神秘的,身上既有柔软如银的一面,又有炽热如金的一面。作为她战友,我将不断目睹到她“炽热如金的”一面,一种火热的一触即发的激情和为激情驱使下什么事都敢做敢为的大胆和不羁,而我的冤家对头秦时光,也许会迷醉于她“柔软如银”的表面。

接下来两天,我挖空心思收集白大怡行踪,总算摸清大概。第二天晚上,我约林婴婴见面,她让我八点钟在中央大学北门口等她。这地方离我家不远,我是沿一路梧桐树步行过去的,不及北门口,一辆黑色小车停在我身边,林婴婴摇下车窗叫我上车。车子绕着中央大学兜圈,我们并肩而坐,我打开事先画好的平面图,给她讲解情况。当她听说白大怡每日三餐后都要在院子里散步后,她眉毛一扬说:“这个你可以详细说说。”我刚说完,她便收起图,对我笑道:“行了,我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姓白的死定了。”

说真的,我心里并不响应她的说法,她过于乐观的样子反而加增我的担忧心理。然而,仅仅相隔一天,她竟用铁的事实粉碎了我的担忧。这天午后,我从外面吃饭回来,刚回到局里,还没有进办公楼呢,刚走到反特处门前,便听说白大怡被枪杀的消息。天大的喜讯!我感到一种甜蜜的暖流瞬间将我融化了。什么叫幸福?就是你梦想的东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没有意想的时刻降临。莫愁湖,你真的比神奇的梦还要神奇!

05

话说回来,白大怡毙命时,我正在一家餐厅吃饭。

是秦时光请客,他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其实是有了喜事,林婴婴答应晚上同他约会),这天中午兴高采烈地把处里全体人员都拉到我们单位门前的一家餐厅去吃大餐。餐厅不是很大,但颇有特色,二楼有露台。没什么客人,屋子里太热了,我们就在露台上吃。

我们刚开吃没多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我觉得,子弹仿佛就从我头顶掠过,呼啸而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老是会浮现这么一幕——

一粒金色的子弹从远处飞来,掠过餐厅的屋顶,一直飞行。

子弹越过几棵树梢和布有铁丝网的院墙,飞入到日军司令部大院。

弹头越来越大,滑过一个卫兵的头顶,最后不偏不倚钻入一个人的脑门。

此人正是白大怡!他善于计算的脑袋就这样顿时开了花,血汩汩地流淌不止……

白大怡当时刚吃完午饭,从屋子里出来,在院子里散步。

野夫赶来,眼见白大怡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中,脸上青筋暴起,面色狰狞地环顾四周。他似乎一下发现了什么,指着远处一个灰色屋顶,对卫兵大声囔囔:“那儿!快!凶手在那儿!快去给我包围它!”

我后来专门去看过那幢楼,它是火车站一栋居民楼,伞形屋顶,三层高,坐在一块坡地上,比旁边的五层楼还要高出一层。白大怡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保安局四处传播。据事后参加过搜捕的李士武说,他半个小时后即赶到现场,爬上屋顶,从瓦缝里找到一只弹壳,旁边留有明显人坐过、趴过的痕迹(压碎几片瓦),还有烟头和火柴棍,以及一路手印、足印。顺着脚印(清晰可辨),可见枪手是顺着贴墙的铁皮下水管上下的,枪手似乎有意不想牵连楼里民众,来去的脚印、上下水管的手抓印,留得十分醒目。

第二天,白大怡倒下的地方,又有人应枪声倒下。不过,这回只是一个稻草人。几个鬼子,还有李士武等人,正趴在枪手曾趴过的地方,在模拟射击。经过再三模拟和试验,鬼子得出结论,人趴在屋顶往白大怡毙命的地段看,前后只有十米左右的视野。就是说,目标只有进入这十米内,枪手才看得到,才能击中目标。据目力估算,从屋顶到白大怡倒下的地方,直线距离至少有八百米。这么远的距离能够一枪命中,绝对是神枪手,而且还必须是神枪。一般的枪,这么远的射程很难有命中率。后来,野夫根据弹壳型号,试射了五种枪型,基本上可以确定,凶手使用的是德国造的XB12—39狙击步枪。

从丢下那么多烟头看,枪手在屋顶守的时间很长。他可能天不亮就上去,想趁白大怡吃早饭时下手,但可能因为早上光线不好,他没机会下手,只好熬到中午。从留下的脚印看,是一双军用胶鞋,鞋子很大,一定是个大个子,男性。但人也许很瘦,因为最后他跳到地上时踩出的鞋印子不深。要么此人有轻功,可以踏雪无痕。

天知,地知,我知,这一定是林婴婴干的。这说明,她身边有一个神秘的男人,大个子,神枪手。他是谁?是那个司机吗?不会的,司机不是大个子,而且据说枪响时,司机正好开车把林婴婴送回单位来上班,他们有“不作案”的“时间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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