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邪王坐在厚厚的狐皮坐垫上,皱着眉头看着踱来踱去的缑王呼毒尼。虽说他身为舅舅,可是论计谋,行武出身的他还真不如自己这个外甥。因此他也不去打扰呼毒尼,容他慢慢思谋。缑王又踱了几个来回,在浑邪王对面的地毡上盘腿坐下。
“两军合并,不是不可以。不过有个问题舅舅得提前筹划。”呼毒尼盯着浑邪王的眼睛说。
“哦?能有什么问题?两军的残兵败将收拾在一起也不过几万人,要是再不合在一起,岂不是更叫汉人小看了?”
“合并是肯定要合的。”呼毒尼用手指敲着面前的案几,问:“请舅舅算一算咱们部族还剩多少人马?”
浑邪王翻着眼珠子瞅着帐顶,脑子里把自己的军队人数大致算了一遍,说:“秋天一战,我的损失惨重,若说现在还能剩下多少嘛……,也就四万多点吧。要不把各队统领都叫进来问问?”
呼毒尼急忙摆手,“不不不!今天的谈话万万不可教外人知晓。计划成功之前,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口风,包括舅母和落霞表妹!要不,恐怕大事难成。”
看浑邪王点了点头,呼毒尼才继续说下去:“我也细算了一遍,咱们的人马和舅舅算的差不多,也就是四万多。这些日子我也留心了休屠王的人马,他们的人马可比咱们多多了!怕是有六七万!”
接连两场战役下来,休屠王还能保留那样的势力!浑邪王只觉得心口火烧火燎地一痛,神色当即就黯淡了,道:“若论领兵打仗,我确实比不过休屠王。不过结果还不是一样?他的领地到底也没保住!还不一样得投降汉人?”
呼毒尼摇了摇头:“舅舅此言差矣!投降和投降可不一样。”
浑邪王瞪着眼珠子,不解地说:“投降就是投降,能有什么不同?”
“这不同之处就在于手里的砝码。”呼毒尼不再卖关子了,干脆地说道:“咱们只剩下四万人马,可是休屠王他们那儿有六万多人马。舅舅想想,两军合并之后,谁来当这个主帅?”
一句话惊得浑邪王目瞪口呆:是啊,这是个摆在眼前的大问题,这两天自己只顾懊恼和发脾气了,竟然把这样的大事给疏忽了,幸亏呼毒尼还没被气愤冲昏头脑,否则到时候恐怕真要吃大亏了。自打祖辈以来,浑邪王和休屠王各自统领匈奴西部的一片领土,几百年来世代传承,相安无事,在地位上也是平起平坐不相上下。如今王位传到自己这辈,倘若一个不小心沦为休屠王的下属,听命于他,那可真要愧对列祖列宗了,窝囊也窝囊死了!
此时他却忘记了一件事:投降汉庭,不也要愧对祖宗吗!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想到此处,他看着呼毒尼的眼光中不免露出乞求来:“你有什么好办法?”
呼毒尼虽然两只眼睛落在舅舅脸上,但是表妹落霞那张春花般的面容却浮现在脑海里,眉梢眼角那抹柔媚的微笑使他的心脏猛地狂跳几下,一片红晕落上他那张黑炭一样的面孔。听到舅舅的问话,他定了定神,慷慨说道:“舅舅放心,舅舅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哪有不帮着舅舅的道理!只是如今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还请舅舅拖延两日,容我慢慢想个好法子,一定使舅舅坐上主帅的宝座!”
一阵风从幕帐的缝隙里钻进来,尖溜溜的,带着刀子一样的凌厉。快入冬了吧?浑邪王怅怅地想。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夜里,休屠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边的阏氏发出细微平和的鼻息声,说明她已顺利地进入了梦境。不知她的梦里会出现些什么景物?
休屠王悄悄把手探进怀里,从贴身的胸衣口袋里取出那支金丝累攒的碧玉簪。沁凉的玉簪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暖暖的,捏在手心里,一丝热量直传递到心窝:昭癸,昭癸,你如今可还好?
……一轮明月在广袤的草原上洒下片片银辉,六月的夜晚气候宜人,花香和草香糅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醉人的醇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在一棵开满碎银一般花朵的果树下系着一红一白两匹马,正低头悠闲地啃食青草。离枣树不远的草地上,坐着一对相依的身影。年轻的休屠王张开双臂把娇俏美丽的昭癸抱在怀里,低头嗅着她头发里隐隐的百花气息,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昭癸两眼望着天际两颗若隐若现的星子,幽幽地吐了一句:“殿下,你是高高在上的休屠王子,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圣洁、高贵,万众敬仰。可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的女儿,实在是配不上……”
休屠王子用嘴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话,说:“你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怎么还说这种伤人心的话!你别急,等秋季大祭过后,我就禀明父王母后,和你成亲,这样咱们就能天天在一起策马扬鞭,再不分离,再不用受这相思之苦了。也省得你每次都骑马跑这么远,使我不放心。”
像一碗蜜糖从心底汩汩流过,昭癸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且不管这个美好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他有这份心意,她便已心满意足。心情大好的她从他怀里跳出来:“我新近学了一支舞,跳给你看!”说着便在月下翩翩起舞,那飞扬的发辫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飞扬的裙裾像另外一轮圆月亮一样,衬托得她的娇躯更加婀娜纤巧。
休屠王子呆呆地看着心上人旋转的身姿,喃喃地说:“这么美,简直美得让人心都要碎了!”
……陷入回忆的休屠王嘴角挂着一抹迷离的微笑,仿佛还身处当年那个充满温馨的月夜,他幸福地翻了个身,不料被手里的玉簪尖儿戳到了胸口,尖锐的疼痛霎时传遍全身,把他从回忆中惊醒,眼前依旧是浓墨一般的黑夜,哪里有月影?哪里有玉人?强烈的失落感兜头涌了上来,热辣辣的液体忍不住从心头漫上眼角,他小心地扯起被角擦去。他不是没经历过疼痛的人,经过这么多年的摔打,外在的疼痛根本伤不着他,真正能使他痛的,是心上的创伤……
当年,惊慌失措的昭癸滚下马鞍,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怀里,还没有说话就嚎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也惊慌失措起来,一个劲儿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昭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哭号,仿佛要把身体内的液体一股脑儿化为泪水流出来。一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瘫倒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说明了原委。原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匈奴大单于军臣听闻了昭癸的美貌和能歌善舞的技艺,便派人去向她的父亲提亲,想让她做他最小的阏氏。对于一个小小的千户来说,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机会,是打着灯笼也不敢做的美梦!因此她的父亲当即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地满口应允下来。在整个家族的利益面前,她的拼死反抗显得太微不足道了。父亲冷静地为她分析了嫁给单于对家族的重大意义和反抗的后果,条条款款都不容她后退。当父亲得知她已与休屠王子私定终身时,鄙夷地笑了,说道:“一个小小的部落王子,怎么能跟伟大的单于相比!女儿啊,你仔细想想,倘若单于得知你抗拒王命,是为了一个领地的小王子,那么他还能容这个小王子活下去吗?所以说,你若任性坚持自己的什么爱情,那你就是害了你的心上人!”
父亲的话如同惊雷,把昭癸震得五内俱焚。不可否认,父亲说得有道理。可是,她又如何能够舍弃自己的爱情,放弃自己的爱人呢!
年轻的休屠王子头脑一片空白,心痛得乱了方寸,呆呆地看着形容憔悴的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出身王族世家的他自然明白权利斗争的残酷性,倘若抗拒王命,两个家族都将受到牵连。可是,爱情的鲜花刚刚盛开便要遭遇风雨的摧残,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生生摘走了,整个胸腔空荡荡地灌满了草原上生硬的风!
怎么办?他们能够不顾族中众人的死活而双双逃走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休屠王子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支金丝累攒的碧玉簪,抖抖地掰开昭癸的手指,放了进去,使劲压下了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泪水,说道:“大汉王庭今年送来的贡品里,我只相中了这根簪子,跟母后讨了来,送给你预备做定情之物的。谁知,谁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一双发红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看着心爱的姑娘。
昭癸红肿的眼睛里复又流下泪来,她把簪子放到唇边深深地吻了一下,猛地塞回心上人的手里,流着泪向远处的白马那儿跑去。
沉浸在伤痛中的休屠王子回过神来,追上姑娘,把簪子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髻上,沙哑着嗓子说:“给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心,这根簪子,都是你的!”
姑娘扑进他的怀里,已经哭不出声了,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此世,自己的心都将属于这个男人!不管身在何处,他,都在自己心里!
一个惊雷闪过,滂沱大雨滔滔而下。姑娘绝尘而去的身影在幕天接地的大雨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休屠王子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雨水疯狂地冲洗,也无法洗去他脸上浓浓的哀伤和绝望。那一刻,虽然是七月天气,但是他的世界一片冰凉,一片漆黑。
“这世界真的是一片冰凉,一片漆黑。”躺在虎皮褥子上的休屠王感到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瞪大眼睛望向黑暗,似乎要看穿夜的黑,为自己和自己的部族寻一条通向光明的出路。
……年轻得如同一朵鲜花的昭癸嫁给军臣单于的时候,老单于已经快60岁了,且有大小阏氏十余人。单纯的昭癸一进单于庭,便如同柔弱的绵羊闯进了狼群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排挤,吃了多少暗亏!幸亏老单于处处呵护她,才使那些醋海翻波的女人不敢对她贸然下毒手。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时间,她还来不及为军臣单于怀孕生子,老单于便暴病而亡。她,这个弱女子再次被命运抛进了深渊。
那时候,曾经的休屠王子已经接替父王,成了众多封王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当他赶赴单于庭参加老单于的丧礼时,听到的两个消息都让他震惊不已。第一个消息是年幼软弱的太子於单和他的年富力强的亲叔叔伊稚斜争夺皇位。这场政治斗争使整个内廷暗流汹涌,人心惶惶。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格外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谁也不知道他们哪一方能得胜,哪一个能坐上单于的宝座。与这个消息相比,另一个则令休屠王肝胆俱裂——在殉葬的名单里,他看到了昭癸的名字。那一瞬间,冷汗布满全身,春日那片绿色的充满希望的世界被漫天的白幡遮盖了。
水池边、后花园、她的寝宫,包括骑马场,那天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最终在一片刚刚抽出绿芽的小树林里,他看到心如死灰的昭癸正倚着一棵老树,呆呆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的心早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她的话像一把钢刀,把他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命运怎能如此残酷,先是把有情人分开,使他们天各一方,难道还嫌不够吗?还要使他们阴阳相隔?!不!他在心里狂喊一声:不!上一次的不抗争,使他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姑娘。这次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参与了那场宫廷斗争,并通过多方观察,断定实力雄厚的伊稚斜必定获胜。一个计划在他的心中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