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我招招手说:“小兄弟,你要看电视吗?”我就好像被火烫了一下,窜到了床的一角,脸也好像被火烤了一样,红了。
“人家还是个学生仔,你不要吓坏了他!看啥电视?好看吗?来来来,我随你看看去。”那大哥边说边把女人带走了。
我拿着枕头下的钱包,下了楼,第一次跑到南方的话吧里去打电话。然后手指在键盘上不争气的拨到一半就抖得不行。
我不知道应该打给谁,打给父母吗?我们家没有电话,唯一有电话的亲戚是小舅舅,这么晚了,我要说什么呢?我都能想象老家人的常规回答是,啊!好啊!要是没事儿就挂了吧!打给同学吗?说什么?问问对方工作如何?开心吗?然后呢?最后我想来想去打给一个大学时候在QQ里认识的外地的网友。
“你那边怎么样?我这边不太好……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找到工作了……”
那些温暖的碎碎念,绕过了刚刚小旅馆里的那一幕,我其实也不知道要说多久,直到对方说要挂了,才茫然地挂掉。
那一刻我才觉得,其实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原来我如此害怕寂寞。
后来,那位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因为拉肚子不得不去挂吊针,我陪着他在卫生所,预防输液完回血,我们聊了很久,在聊的过程里我想到了放弃,决定过几天回老家。
在输液的时候他接到了面试的电话,我因为决定放弃反而瞬间觉得轻松了,因为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就决定陪他去面试,却不曾想阴差阳错的我也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
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已经深秋。我在冒然选了一份救命的工作之后,最后不得不面对:我还是想做设计的本心,之后就真的决定放弃南方,顺着那个面试邀约的理由回了北方。在大连分公司适应了一个月,之后回到了公司总部。总部在兴城,一个靠近海的小镇。公司离古城很近,但是我却很少去转过,因为我没有任何一点时间休息。
我原本以为南方那种早中晚三班,不分周六日,一个月只有两天带薪假的要求很恐怖,自己好像行尸走肉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坚持,结果回了北方才发现,原来这个要求似乎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你只能用最大时间被榨取更多的价值。
总部的条件很艰苦,但是我的心态已经成熟了,如果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辛苦的话,那我不能白白辛苦,我总要让自己的辛苦值得。
无论多难我都要学点东西再走,哪怕我出了这家企业就转行都没关系,至少我要对得起自己。这句话变成了那段日子支撑我走过来的最大理由。
新人要从最基本的剪线头开始做起,干这个活儿的都是老奶奶,一边聊家常一边剪,剪十件一分钱。我们三个设计师拿工资,所以干活没有钱,我在南方的薪水一个月1200块,回了北方一个月800。除了剪线头,男生还要负责扛布匹、装箱、运货,和劳力没区别。这种劳动改造式的日子,领导们叫它体验生活。
半个多月后我们开始准备春节后的新品订货会的设计工作,那种兴奋在董事长每天拿着树枝翻牌子一样在设计稿中点选而渐渐消失,我的作品被选上的很少。
没有理由,也没有解释。因为老板没有教你的义务。竞争就是这样,有成功一定有失败。老板喜欢原来的设计师的风格,因为熟悉。接受一个新人本来就需要过程,什么事其实都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等到我终于被选中了几款设计可以下场去制作样品,这时候我才发现,你要协调打版师傅不要把你的设计稿放到最后,在打版的过程里也许对方还可以给你提一些合理化的建议;你要协调库房帮你找最合适的布料以及配件;你要协调流水线的组长,让她找合适的工人给你调配,这些所有的环节都需要自己来。
没有人欠你什么,尤其是对于计件算钱的工人来说,新款式不但不算钱还因为款式新,所以加工工艺都需要重新研究。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从图纸到实物的过程是多艰难,几乎离开了人情关系寸步难行。这才明白所谓的大半个月的体验生活,其实不过就是让我们先和工人打好关系,以备这个时候全力配合。
我住的宿舍没有暖气,饭盒放在房间里,早晨起来汤匙是冻在上面的。我们的设计室是全厂暖气最足的地方,还有一台不能上网但是可以看碟的老式计算机。
我们三个设计师和打版师傅每次都被食堂的阿姨特别对待,我们中午的菜里会有肉,我们的汤里会有蛋花,而其他员工永远都是土豆、白菜和白开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待遇,我在每天被冷落打击和苦闷中找不到自我。
一次我在锅炉房接热水洗大衣,烧锅炉的大爷问我:“这里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啊?”
我说:“八百。”
他就笑着说:“那你和我也差不多,我一个月还六百呢。”
这句话宛如一枚刺,让我瞬间疼到心里最深的地方。这就是我的价值吗?我就是这样?
我内向害羞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没人帮我,没工人给我出主意,我做的东西自己都看不过去。我没经验、设计的东西不符合实际,我总说自己有才华不被赏识,但是现实却总是给我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在我要承认自己失败吗?我要在这里对着一个烧锅炉的大爷痛哭流涕之后说自己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蠢货吗?当然不能!
我决定搬进设计室去住,因为那有充足的暖气以及不用到点提醒你熄灯的室友。我把公司所有的资料都找出来,把每天老板选中的设计稿排成一排,把自己今天做的设计稿放在下面比对,找不同,找差异,找解决的办法。
我尝试使用那台老旧的计算机,把线稿和布料扫描进去,用一知半解的PS技巧做成计算机效果图意外地获得了老板的认可。我把落选的稿子裁成小本子,要求自己每天晚上画三十款款式图再睡觉。我只要有时间就去车间里和工人聊天,从李姐张姐王姐赵姐,能记得的脸和名字都拼命记下,谁的儿子最聪明,哪个大姐最爱吃煮鸡蛋,食堂阿姨拿给我一包榨菜也拿去送给几位组长。
人心,就在是不断被认识、被记住、被夸奖、被问候,甚至是被奉承中被温暖了。这不就是社会吗?
我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做那个南方小旅馆里脸红的少年。
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遇到那种陪人面试,就能拿到一个工作机会的好事。
我从没想过自己要如何改变自己,是这个社会在不断要求你,变成这样吧!变成那样吧!
我只是想活得不那么累。我想证明,我有价值!
我从那家企业走的时候,我很欣慰。我有12件作品入选了公司的订货手册,我有自己的一条样衣流水线,这个线上每一个环节的负责人都和我的关系特别要好。打版师傅对我很好,帮我出了很多主意,也给了我很多实际的建议。我忙到春节只能休息三天,晚上大家饿着肚子一起装箱,发货,之后几个小伙子骑摩托车去买好吃的包子,不忘记给我送去一份。我得到北京的面试通知,之后对总经理说我要走了。我在这里得到了我所有想得到的一切,我很满足。
我知道,出了这个门,我就会彻底放弃设计这个专业,但是没关系,我觉得我努力过了,有成绩了。这样就够了。我对得起我读过的四年大学。以后,我要重新开始。
2004年2月的最后一天,我来到北京,带着老妈给的行李卷,最外面的是狗皮褥子。我的第一个晚上是在公司会议室的地板上睡的,因为新的宿舍还没有收拾好。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稳,暖气很足。我睁开眼看到天花板的第一个瞬间,都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在北京。
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和近乎破釜沉舟的心情投奔到了北京。一周后,主编告诉我:“你对日本动漫了解的东西太有限,你好像只知道宫崎骏,你也不会日语,好在你的文笔还不错,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我们找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你开掉。”因为这句话,那漫长的四个月试用期,我没有十二点前离开过办公室。我把公司十年的策划专题都看完,我补充了大量的动漫作品以及关于动漫制作人的信息,我甚至还买了一本日语教材,强迫自己学了一段时间日语。
我记得加班的那段日子,另外一个编辑问我:“老大也没要求你加班,你干吗每天累死累活的呢?工作又不难找,你何必这么倔一定要留在这呢?”
我就笑着说:“我在南方的时候,嫌天气热,嫌工作时间长,结果回了北方才发现原来哪都一样。我在北方的设计公司,每天吃两顿馒头一顿米饭,忙的时候累半死,闲的时候就是苦力兼打杂,每天几乎足不出楼地工作,住的地方没有暖气,赚的钱和烧锅炉的大爷差不多。”
“你看我现在,工资是过去的两倍,每天三顿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十块钱的补助。我不用费力气,不用搬运,甚至借助椅子的滑轮我连走路都可以省了。”
“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看书,码字,这比我过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不觉得这是吃苦,这简直就是在享福。”
这个行业是我自己选的,因为我觉得我喜欢,如果我连自己最喜欢的事儿都做不好,那我还能做成什么?我很知足,我一定会留下来的,在这个城市,留下来……然后我就真的留在了这个城市十年。
我怕过很多东西,怕吃苦、怕被拒绝、怕被人看不起,至今我都还有很多怕的东西。
现在我唯一不怕的是挫折。因为很多东西只有经历之后,才会慢慢嵌入你的生命,让你越来越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