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意识还清楚的时候,把我和舅妈叫到床前,外婆说:“我要走了,照顾不了小姗了。小姗是个命苦的孩子,我放心不下她。美芸,我把小姗交给你了。”外婆说完就一直看着舅妈,直到舅妈含着泪点了头。
我当时很怕,我怕我最亲的外婆离开我,可是后来她还是离开了。我倚在舅妈怀里大哭。后来,我一直记得外婆临终前的样子,记得她说的那些话,我不明白当时我妈妈和我舅舅都在,外婆为什么要把我交给平时最嫌弃我的舅妈。
外婆去世后,舅妈对我还是老样子,喊我“小拖油瓶”。我在外面疯玩弄脏了衣服的时候,她会一边洗衣服,一边骂我;我完不成功课就跑出去玩的时候,她会去大街上把我拎回家,把我按到桌子旁边写作业;我跟她一起包饺子包得不像样的时候,她会不停地骂我笨;我吃饭不够斯文的时候,她会嫌弃我没有个姑娘的样子……
不过无论她怎么嫌弃我,她从来没有赶我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总是一分为二,一份给表哥,一份给我。
曾经有一次,我想过要离开舅妈,离开这个家。那次我一时性起偷用了舅妈的化妆品,化了特别黑的眉毛、特别红的嘴唇,脸抹得雪白雪白的。我还穿了舅妈的高跟鞋。我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美极了。
后来,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照了照,觉得我这个样子去学校,老师没准会批评我,就临时起意逃学了。
那天天黑的时候,舅妈在青年公园附近找到我。把我拎回家之后,她揍了我一顿,那是她第一次揍我。
我当时十三岁了,受不了大人揍我,我当晚就绝食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背着书包溜出来准备离家出走。我想去找爸爸,可是爸爸不在本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想去找妈妈,可是想起继父凶巴巴的样子和妈妈总是流泪的脸,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我在外面逛荡了一天,实在太饿了,我就又回家了。舅妈一看到我就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小拖油瓶,你还知道回来!”
后来,邻居告诉我,那天舅妈找了我一整天,班没上成,一个月的全勤奖都没有了。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舅妈,但是又实在不愿意跟她说道歉的话。
过了几天,舅妈给我买了一条湖水蓝的连衣裙,很漂亮,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那天她把裙子丢给我,说道:“女孩子爱美没什么不好,可是不能把自己打扮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再打扮成那样,出去不要说是我王美芸的孩子,丢死人了。”
那一次之后,舅妈没再打过我。
四
我十五岁那年,舅舅和舅妈真的离婚了。
那次舅舅欠了太多的钱,不但有个人的,还有高利贷,就是卖了我们这个家也还不上。债主们不仅上门来要钱,还闹到舅妈上班的地方,还闹到我和表哥的学校。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一块石头丢过来,把我打成轻微脑震荡。舅妈实在忍无可忍,就提出跟舅舅离婚。舅舅大约也不想让家里人天天受到威胁,就答应了。
刚离婚的时候,舅妈好像很难过,经常流眼泪,目光呆滞没有神采,做菜有时忘了放盐,有时候又把米饭烧煳了。她说舅舅是有很多不好,但是也曾经对她好过。舅舅年轻的时候弹吉他弹得很好。有一段时间,舅舅天天在舅妈楼下弹吉他,舅妈听着那些曲子,就对舅舅动了心。
可是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舅妈伤心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再以泪洗面了。她又开始化妆,穿裙子,偶尔也哼歌儿。
有时候日子过得太累了,舅妈也会烦躁,她就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个小拖油瓶!”也会指着表哥骂:“你个小讨债鬼!”不过骂过之后,她还是会给我们做饭,帮我们洗衣服。
后来,舅妈离婚的日子久了,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这种事儿我插不上话,表哥小光也从来不管大人的事儿,我们就只是想,舅妈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就是了。大约舅妈也是这么想的,有比较中意的人的时候,舅妈就提出嫁过去要带着表哥和我,对方一听要带两个半大孩子过去,就难免犹豫,只要对方一犹豫,舅妈这边马上作罢。
直到我考上大学,直到表哥大学毕业,舅妈也没有嫁出去。
五
我上大学那会儿,舅妈已经不在粮油店工作,她成了一家超市的店长。
我和表哥放假回家,舅妈就从超市里买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给我们做吃的。
舅妈做饭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她,她不显年纪,身材保持得也很好,从后面看,还像个年轻的姑娘。
我一边帮舅妈洗菜,一边跟她说:“舅妈,你还不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吗?”
舅妈就指着我骂道:“你个没大没小的小拖油瓶,倒是操起大人的心来了。”
我笑道:“我已经不是小拖油瓶了,我是大拖油瓶。”
舅妈就扭头看看我说:“是呀,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忘记了她曾经受过的那些漫长的苦。
舅舅上了年纪之后,心性也渐渐收敛,不再像当年一样浑了。他在一个大市场开了一个卖花鸟鱼虫的店,日子倒也过得安稳了。舅舅有心跟舅妈复婚,但是舅妈一直犹豫着。
舅妈询问过我和表哥的意见。我们俩的意见是一样的,那就是凡事都随舅妈的心意。无论舅妈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支持她。舅妈最终没有和舅舅复婚,她说:“破了的镜子很难重圆了。”
我工作的第二年,舅妈退休了。我给她报名上了老年大学,我知道舅妈喜欢唱歌,喜欢跳舞,我不想让她闷在家里。
在老年大学,舅妈认识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退休老师。那个老师也是一个人,他多才多艺,会弹好几种乐器。我看到他弹着琴舅妈唱歌的时候,舅妈脸上现出少女一样的容光。
过了一段时间,舅妈对我和表哥说,她想再婚了,和那个退休老师。我们两个都支持。
我跟舅妈去选结婚穿的礼服,有一件绣了花的红色旗袍,舅妈穿上真是美极了。店员看着美丽的舅妈赞不绝口,她对我说:“这是你妈妈,还是你姐姐?看上真年轻,真美!”
我在一旁微笑着答道:“是我妈妈。”
我什么都怕,唯一不怕的是挫折
文/小川叔
2003年7月,我从东北老家出发南下,坐了三天的硬座火车,从福州车站下车的时候,车外41度的高温,宛如走入了一个蒸笼,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只半熟的小笼包。
南方的旅馆有很多和我想得不一样,比如木板床上铺凉席,头顶上整晚开着吊扇,无论喝多少水,你依旧会觉得喝下去的水瞬间从毛孔蒸发。
因为天气太炎热,我要洗很多次澡,洗澡水来自楼顶的水塔,水从放出来的时候就是温的。无论洗多少次依旧觉得浑身汗臭。
自从意气用事地和职业学校的负责人吵翻,决定坚决不接受霸王条款,本着世界上一定还有公平存在的想法,半个多月我跑了不下三十多场面试,好几场人才招聘会,但事实是残酷的。
我找不到工作。
钱开始越花越少,我不得不将房间的要求从单人间换成双人间,最后到四人间。每晚睡觉前都把钱包压在枕头下,带着惶恐的眼神应对着同房间里陌生人的提问和玩笑。
我从福州走到泉州,然后到晋江,最后是石狮。就好像濒死的动物,一直寻找希望的水源,但是却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沉重的打击。
每天在沙县小吃吃上一盘最便宜的拌面,马上就要没有钱了,预留出的火车票钱肯定不能动,但是每天吃饭、住宿、交通都要花钱。
到底要怎么办?没人能给我答案。
南方的网吧上网很贵,那个时候四块钱一小时,比起北方一块钱一小时,十块钱包夜的价格来说,那几乎是抢钱的节奏,我上网最大的目的是投简历,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
发一通简历之后,我就赶快结账,之后等着有人打电话来。每次接到面试电话,匆匆带着作品赶过去,在进门的时候我都要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给自己加油打气说:“没关系!你可以的,马上就会有希望了!”
半小时后,我会默默地走出来,不坐公交,沿着来路,步行回去……那一路上想过多少五味杂陈的负面情绪早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路很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都还走不完……
南方的夜晚最常见的是夜市,南方的旅馆最常见的是停电。因为天气太热,害怕电线起火,所以每天晚上会有一段时间停止供电。每家小旅馆都有自己的发电机,柴油机带动马达,之后轰鸣声会带来光明。
十年前,我在石狮某个小旅馆,躺在床上盘算着口袋里剩下的最后的钱。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坚持,还是放弃。灯光忽然灭了,又是停电,但是楼下的马达声音却没有响起。后来听人吵起来,老板解释说好像是发动机出了点问题。
黑暗总会让人有一些烦闷,同住的那位大哥是我们在晋江的旅馆认识的,还是听他介绍石狮有招聘会,所以才跟着一起来了,他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包烟,问我要不要抽一根,我摇摇头拒绝了。
忽然走廊里有女人喊:“谁要看电视呀!”
我诧异地问:“大哥,全旅馆都停电,怎么她那会有电呢?”
大哥笑笑说:“哈哈!那是个暗号,她们就是做那种事儿的人啊!”
我好像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站在我们房间的门口,因为天气热,又停电,电扇不能启动,所以大家早就把门窗打开,希望能更凉快些。那女人拿了一个小的手电筒,微光下看不太出长相,只能看得出丰腴的身体上包裹着一层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