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我之请,总督让凯撒和布鲁脱斯[50]一同走向我们。布鲁脱斯让人一望之下便心生敬意,他的每一寸肌肤上都清楚地写着他那无限崇高的品德和宽容坚韧的胸怀,写着他那对祖国的热爱和对人类的虔诚。我很高兴看到这两个人已经冰释前嫌。凯撒还坦率地向我承认:他一生最伟大的功绩,也远远赶不上布鲁脱斯因杀了他而获得的光荣。我很荣幸能与布鲁脱斯促膝长谈,他告诉我,他和他的先辈优尼乌斯[51]、苏格拉底[52]、依帕米浓达斯[53]、小伽图[54]、托马斯·莫尔爵士[55]总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六口之家”,而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成为他们的第七成员了。
大量英雄豪杰都被召唤到我面前,为满足我纵观各个历史时期世界的奢望。倘若一一介绍,读者定会感到沉闷乏味。因而我主要把目光集中在那些推翻暴戾的君王并成为新王的人,那些为自由而战、为受压迫的民族赢得独立的人。但老实说,当时我那种满足之情读者是无法分享的,因为那淋漓酣畅之感实在无以言表。
第八节
继续介绍哥拉达觉——对古今历史的更正。
我尤其想见古代那些最著名的贤士学者,于是总督特地安排了一天时间让我会见他们。我提议召见荷马[56]、亚里士多德和研究他们专著思想的评论家们,没想到一下来了那么多亡魂,有几百个鬼魂不得不站在大殿和外殿守候。我熟悉那两位大人物,所以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他们。其中荷马长得高大而俊美,以他的年纪讲,他走路时身板算是挺得相当直了,他的双眼是我所见的人中最鲜明锐利的。亚里士多德腰弯得厉害,拄着一根拐杖,他容貌清瘦,头发稀长,嗓音低沉。我不久就发现他俩根本不认识其它人,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他们。有一位我不能指名道姓的鬼魂悄悄告诉我:这群评论家在向后人评说这两位学者的著作时,因严重扭曲了他们的本意而深感愧疚,所以在冥界住在离两位学者最远的地方。我向荷马介绍了戴底莫斯和斯大修斯[57],劝他不记前嫌,对他们好些,但他很快就发现他们缺乏进入诗人精神世界的天赋。但亚里士多德就显得很不耐烦,当我把司各特斯和拉姆斯[58]介绍给他时,他问他们,敢问世上是否还有和他们一样的大笨熊。
接下来我又请总督请来了笛卡尔[59]和盖塞狄[60],我劝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体系解释给亚里士多德听。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坦然承认自己在自然哲学领域里的错误,人们往往爱对事情妄自猜测,他也不例外。他说盖塞狄所尽力吹捧的伊壁鸠鲁[61]理论必然也同笛卡尔的涡动说一同灭亡了。他还预言,当代学者那么热衷的万有引力学说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他说,大自然新的体系只不过是新的流行,每个时代都是不同的,即使那些自以为能用数学原理来证明这些体系的人也只能红极一时,而当他们证明完毕,也就随之退出了潮流。
五天里我一直跟众多古代学者交谈,见到了大部分古罗马的皇帝。我说服总督把伊里奥伽巴娄斯[62]的厨师召来为我们做一桌饭菜,但是食材缺乏,他们的本领竟无法施展。爱基西劳斯[63]的农奴为我们做了一盆肉羹,是地道的斯巴达式,但我只尝了一口就感到难以下咽。
陪我上岛的两位绅士急着在三天内返回处理一些私事,这几天时间我见了些刚死去两三百年的人,都是我国和欧洲显赫一时的人物。因对名门望族的一向崇敬,我请求总督把一二十位国王连同他们的祖宗八代一起召来,可惜见后都让我出乎意料,有些失望。因为我所见的并非一群头顶金冠的人。在一个家族里,我只见到两名提琴师、三名衣冠楚楚的朝臣和一名意大利教长。在另一个家族里,我见到的则是一名理发匠、一名修道院主和两名红衣主教。出于我对皇冠的尊敬,这个微妙的话题我不便再往下谈。至于那些公爵、侯爵、伯爵、子爵之流,我就完全顾不上了。我承认,打他们的祖先身上找一些名门望族的固有特征以溯流穷源,这倒也挺有意思。我能清楚地看出来,那一家人的长下巴是怎么来的,另一家人为何有两代总是出坏蛋、另两代人老出蠢才,还有一家人为何碰巧都疯疯癫癫,而又有一家人全是骗子;我也明白了为何玻里道尔·维吉尔[64]谈到某个大家族时说“男盗女娼”;而残酷、欺诈和懦弱又是怎样和盾牌纹章一起成为某个家族的标志;是谁第一个把梅毒带进了一个高贵的家庭,使其世世代代都生出瘰疬毒瘤。于是当我看到那些皇家贵族的命运被这些仆佣侍从、车夫赌徒、琴师戏子、军人盗贼断送时,也就毫不奇怪了。
我最恨现代历史,认真观察过近百年来最名声显赫的皇族人物后,我才发觉那些无耻的作家把世人欺骗得好苦。他们把孬种写成战功赫赫的英雄,把傻瓜写成机灵鬼,把马屁精写成忠厚者,把叛国者写出了古罗马人的美德,把无神论者写成虔诚信徒,把鸡奸犯写成贞洁圣人,把告密者写成老实人。因佞臣以权乱法、党派纷争倾轧,多少无辜的好人被杀戮、遭流放,而多少恶棍节节高升,有钱有势,作威作福,他们在朝廷、枢密院和上议院里参与的政治大事,能与老鸨妓女、乌龟、寄生虫和小丑的行为相媲美。人类的伟大事业和革命斗争归根究底却原来不过如此,他们的成功只因那些可耻的意外事件,当得知这些,我是何等地鄙视人类的智慧和忠诚。
此间,我见识了那些自称写秘闻软史的作家,见识了他们的狡猾和无知:他们用毒酒将众多的帝王送进坟墓,他们杜撰君王和首席大臣之间的密谈,他们打开驻外使节和国务大臣的思想和密室,不幸的是他们永远弄不对。在此间,我了解了许多震惊世界的大事件的真相:一个妓女怎样把守着后楼梯,后楼梯怎样把守着枢密院,枢密院又怎样把守着参议院。一位将军当面承认,他打过的一次胜仗完全是在自己懦弱和错误指挥的前提下的歪打正着。一位海军将领告诉我,由于得不到适当的情报,他们正要弃械投降,没想到却打败了敌人。有三个国王直白地告诉我,若不是一时犯错,或是上了他某个宠信大臣的当,他们继位期间从来没有任用过一个建功立业的人,即使灵魂转世,他们也不会那么做;他们提出了“不腐败王不保”的有力证明,声称对办理公务来说,道德灌输给人的那种积极自信和刚强品格永远是一种障碍。
出于好奇,我特别问起大臣们谋取高官厚爵和万贯家财的方法,这个问题仅限于近代,绝不触及当代,在这个问题上我还得确保连外国人也不得罪(我希望不必向读者声明,我这里所谈的一切也丝毫不涉及我的祖国),于是很多相关的亡魂被召来了。我只是简单地查了查,就发现了如此丑恶的一幕,每每回想,我都倍感沉痛。他们提到的最一般的方法是作伪证、欺压、教唆、诈骗、贿赂等诸如此类的伎俩,我认为这些倒还算情有可原,也还说得过去。可是竟然有人承认,他们的业绩和财富来自于鸡奸和乱伦,有些人因为强迫自己的妻女去卖淫;有些人因为背叛祖国和他们的君王;有些人因为下毒杀人;更多的人是因为滥用法律去杀害无辜。原本,我以为那些人身居高位、仪表堂堂,该受到我们这些贱民的崇高敬意,然而我看到的这种种现象不免使得那崇敬大打折扣,我这么做,希望能得到大家谅解。
我读过很多忠君爱国的伟大功绩,因此想见一见创造这些功绩的人物。打听之下我才得知,他们的名字被记载下来的只有很少几位,而历史都把他们写成了最卑鄙的流氓和卖国贼,至于其余人都已经湮没史册,我闻所未闻。他们都神色颓唐、衣衫褴褛。大多数亡魂告诉我他们死于穷困潦倒,或者死在断头台或绞刑架上。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人的身世似乎更为与众不同,他旁边站着一位大约十八岁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多年来,他一直是一艘战舰上的舰长,他运气很好,在爱克乌姆海战[65]中击退了敌军的强大阵线,将三艘主力舰击沉,又俘获了一艘,致使安东尼[66]兵败窜逃,他们大获全胜。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青年是他的独生子,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他接着说,战争结束后他带着成功的自信,返回罗马,请求奥古斯都[67]朝廷任命他为一艘原舰长已殉职的大战舰舰长,但朝廷无视他的请求,将该战舰交给一位从未见过大海的年轻人掌管,这个人是皇帝一位情妇的侍从李柏丁那的儿子。他回到了自己的战舰,却被加上了玩忽职守的罪名,战舰移交给海军副将泼不利可拉的一位亲信,他只好引退到离罗马很远的一个贫穷的农场里,在那里了结了他的一生。我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就请求把在那场战争中任海军大将的阿古利巴召来,他出现了,并证明舰长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甚至又补充讲述了一通舰长的美德,后者因为过分谦虚而隐去了自己的大部分功劳。
在这个帝国里,奢侈浪费之风一经传入,立马就腐化堕落到极致,这令我大为震惊,以至于后来眼见别国四处横行的罪恶,我也见怪不怪了。在那些国家里,一个独裁者占有了所有的赞美之辞和掠来之财富,虽然事实上他也许是最没有资格拥有这些的人。
被召见的每个人都以他在世时的模样出现,发现我们人类在这一百年中退化了那么多,我为此感到痛心与羞愧。各种名称各异、症状不同的花柳梅毒,已然改变了英国人面貌上的每一根线条:使他们变得身材矮小,精神涣散,肌肉无力,面色苍白,膘肉恶臭。
我居然卑贱到想要召唤几个古代英国农民来见见面,他们曾以朴实勤俭、慷慨大方、真诚交易、具有真正的自由精神和爱国品质等等美德而闻名。当我对比活人和死人,不得不为之动容,感慨祖先们所有与生俱来的纯洁美德,都被他们的子孙后代为了钱财出卖了。他们出卖选票从而操纵选举,他们学到的一切腐化堕落都源自也只能源自政治。
第九节
作者返回麦尔多纳多——坐船抵达拉格奈格王国——作者被软禁——他被押至朝廷——他觐见的方式——国王对臣民的极大仁慈。
离别之日,我辞别了哥拉达觉的总督陛下,和两个同伴一道回到麦尔多纳多。两周后我等到了一艘开往拉格奈格的船。两位绅士和大家都十分慷慨,为我准备了食物,送我上了船。这次航行历时一个月,途中一次强风暴迫使我们向西航行,乘上了信风后一直又往前驶进了六十多里格。一七〇八年四月二十一日,我们驶入了克兰梅格尼格河,这是一座位于拉格奈格的东南角的港口城市。在离城不到一里格的地方,我们抛了锚,发出信号要求派一个领航员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两个领航员上了船,他们领着我们驶过许多浅滩和礁石的危险航程,最后终于进入了一个广阔的河湾,这水域距城墙不足一条锚锁长,可以安全停泊一个舰队。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我们的几名水手告诉领航员我是个外地人,是个伟大的旅行家,而他们又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一位海关官员,因而一上岸我就受到了他非常严格的检查。由于与巴尔尼巴比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因此当地人,尤其是水手和海关官员都会说巴尔尼巴比话,这位官员就用巴尔尼巴比话与我交谈。我简单地向他讲述了一些经历,尽可能地把我的故事讲得真实可信,不过我觉得有必要隐瞒我的国籍,就自称是荷兰人,因为我打算到日本去,而我知道欧洲人中只有荷兰人才被准许进入这个王国。于是我就对那位官员说,我的船在巴尔尼巴比海岸触礁沉没了,我被抛在了一块礁石上,后来被接到勒皮他飞岛(他也常常听说这个岛)上去,现在我打算去日本,也许我能在那儿找到便利机会回到祖国。那位官员表示,在未接到朝廷命令之前,他必须将我拘留起来,他马上就写信请示,希望在半个月内能得到指令。我被带到一个很舒适的住所,门口有哨兵把守,不过我可以在一个大花园里自由走动,而且他们以很人道的方式对待我,这期间的一切费用由国家承担。有几个人探访过我,主要是出于好奇,因为他们听说我来自一个他们从未听过说的非常遥远的国度。
我聘请与我同乘一艘船的年轻人作翻译,他出生于拉格奈格,又在麦尔多纳多住了几年,这两个地方的语言他无一不精。在他的帮助下,我得以同前来看我的那些人进行交谈,不过内容仅限于他问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