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没有见过罗切斯特先生。每天上午,他都在忙忙碌碌地处理一些事务,下午的时候,很多绅士和邻居会从米尔考特来拜访他,有一部分人还会留下来跟他共进晚餐。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脚伤就基本痊愈了,于是他就骑着马,经常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有时候要到夜里才会回来,我猜想他应该是去回访米尔考特的那些客人了。
在这段时间,他也很少见阿黛勒。我跟他见面机会也仅限于在门厅里、楼梯上,或者是走廊上。他有时候显得非常高傲,对人又冷淡,每次只是站在远处冲我点一下头,要么就是冷冰冰地看我一眼表示知道我在场。不过他也会用绅士般的风度向我鞠躬微笑,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我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因为我明白,他的态度的好坏,其实跟我没有关系,让他情绪潮起潮落的原因并不是我。
一天,他请人吃饭,中途叫一个仆人来取我的画夹,显然是想展览一下其中的某幅作品。本来他和绅士们商量好了,要提早动身去米尔考特参加一个公众集会。这是费尔费克斯太太之前告诉我的。但是那天晚上却突然下起了雨,相当冷,罗切斯特先生就没跟他们一起去。绅士们走后不久,他就打铃,仆人便来叫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赶紧帮阿黛勒梳好头发,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然后又检查了一下自己那身教徒般的装束,便下楼去了。阿黛勒一心以为她的小盒子终于到了。因为运输中出现了差错,直到现在还没有送到。我们走进餐厅时,阿黛勒终于如愿以偿——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子就放在桌子上,她好像凭着本能就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高兴地朝盒子跑过去。
“是的,你的盒子终于到了。快,把它拿到角落里去,看看喜不喜欢,”罗切斯特先生半躺在壁炉旁的一个安乐椅中,他用略带讽刺的语气继续说道:“别用里面的东西烦扰我,打开的时候要保持安静,要保持安静,听明白了吗?”
阿黛勒似乎对于这类警告有些听不明白,我想她现在也没有心情仔细消化这个警告。她完全沉浸在获得礼物的喜悦中,开始忙着解开系住盒盖的绳子。除去这道障碍,掀去盖在上面的一层银色包装纸,她不由自主地嚷起来:
“啊,天哪!真是太漂亮了!”她乐得心花怒放,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礼物上。
“爱小姐来了吗?”罗切斯特先生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向门口望了望。那时我就站在门口。
“啊!好吧,请过来。到这里来坐,”他将一把椅子搬到自己的安乐椅旁边。“我不太喜欢孩子絮絮叨叨的声音,”他接着说道,“像我这样的光棍,对于孩子似乎缺乏兴趣和耐心。我真是不愿意每天晚上都跟一个小家伙面对面地待在一起。请不要把那把椅子挪走,爱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请坐在这里吧!我不喜欢小孩子,也不喜欢老太太。但是没办法,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靠她来安排,所以我不能怠慢了她。她是费尔费克斯家的人,跟我是一个宗族的,至少她的丈夫是这个姓。”
他打铃叫来了费尔费克斯太太。她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编织篮。
“您好,太太。我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我刚才已经告诉阿黛勒,不许她再说些关于礼物的话。现在她一定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找人说说,您就去听听吧,跟她说说话。就当是在做好事。”
费尔费克斯太太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阿黛勒一见到她,高兴得又蹦又跳,马上把她请到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把那些礼物——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烧的、象牙雕的、蜡铸的小玩意——摆在了她的腿上,一边摆还一边用她刚学会的那一点不连贯的英语滔滔不绝地说着,表达着心中的喜悦。
“我觉得我扮演的这个主人的角色还是不错的,”罗切斯特先生说道,“我的客人们来到这里都能够找到各自的乐趣。我认为我也应该适时地为自己找点乐趣。爱小姐,请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挪一点,难道我很可怕吗?为什么你坐得那么靠后?从我回到这里,还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你,等等,我得换个姿势,这样坐着简直太难受了。”
我按照他的要求挪了一下座位,其实按照我个人的喜好,我还是习惯坐在阴影里。罗切斯特先生比较乐意用一种命令口吻要别人为他做事,毫不迟疑地服从在他看来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餐厅里为晚餐而点燃的枝形吊灯,把整个房间照得就像过节一样的明亮,壁炉里的炉火熊熊燃烧,又红又明亮,窗户和拱门上都挂着紫色的帘子,整个餐厅也因此显得富丽堂皇。一切都那么平静,只有阿黛勒,她高兴地低低地说着话,表达着自己的喜悦。在她说话的间歇,我隐隐约约仿佛听到了冬天的雨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罗切斯特先生半坐半躺地待在他那张铺着锦缎的椅子上,跟平时我看到的样子有点不一样。没有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忧郁。他的嘴唇上带着一丝别人察觉不到的微笑,眼光闪闪发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表情没有平时那么咄咄逼人。总之,罗切斯特先生现在的情绪就像是经历什么特别令人高兴的事情,他热情、和蔼、不像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时那么冷漠生硬。火光照耀着他那张如花岗石一样坚毅的脸,那双又大又黑又好看的眼睛里散发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光芒,眼底深处蕴藏着无穷的变化,我似乎从这些变化中看到了一种东西叫温柔,如果不是这种感情的话,至少也有些能让人联想到这种感情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看了足足有两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容貌。突然,他转过头来,发现我在注视着他。
“你在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如果当时我能稍稍考虑一下,我想我肯定会用一种礼貌的方式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但事实是,我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回答道:“您并不漂亮,先生。”
“啊!我看你这个人的想法可是够怪的!”他说,“初看你,觉得有点小修女的风度——双手交叉,两眼低垂,还总爱盯着地毯看。看起来你的脾气古怪,不过态度倒是很安详,显得既庄严又单纯。如果要是有人向你提出个问题,或者要你对某个人某件事做出个评论,你应该仔细思考一下再说话,而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吐出这么个直率的答案。虽然你说的也许是实话但却很唐突。”
“先生,也许我回答得过于坦白,请你原谅。应该说,对于别人的外貌要做出个评论是非常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一样,况且我认为美不美其实并不重要。”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美的确并不重要!但你现在说这些话,让我以为你好像是在伪装,是在缓和刚才对我的侮辱。你想安慰我,让我平静下来?其实你是在玩弄狡猾的把戏,就像是把一柄尖刀插到了我的耳朵里!你现在可以放心你大胆地说你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毛病?我认为我的四肢和五官还是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的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为我不假思考的回答道歉。我并不是有意与您作对,我只是一时鲁莽说错了话。”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你是个成年人了,所以必须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你现在可以开始批评我了,怎么?我的额头让你感觉不愉快吗?”
说着,他抬手把搭在额头上的黑色鬈发撩上去,完整地露出了额头。在我看来,额头本该是显示仁慈的地方,但在他身上却似乎没有这种迹象。
“小姐,你看我像个傻瓜吗?”
“您怎么会这么问,先生?是不是我说您不像个慈善家,您又得大发雷霆?是不是又会认为我很粗鲁?”
“你看你又来了!你怎么会对我有如此的印象?难道就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和小娃娃还有老太太在一起消磨时间?小姐,我不是那种虚伪的慈善家,虽然我有时候做事情很不讲情面,但我是有良心的。”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个动作在我看来坚定无比,让我不自觉地增加了对他的信任。“不错,我承认,以前我的心的确很粗鲁,对待很多事情都是简单粗暴的。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像你现在一样,富有同情心,对待那些遭到不幸的人,总是怀着一颗同情的心。后来,因为家庭的一些变故,我不断遭到命运的打击,我也就不断变得坚强起来。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已经坚韧得就像一只印度实心皮球一样,不过在这团东西的中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情的。你觉得我还有希望吗?”
“您指的是什么希望,先生?”
“我是说,我有没有希望从印度实心橡皮球变成肉体?”
“他肯定是喝多了。”我暗暗想道。这个古怪的问题让我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转不转变怎么是我能预测的?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得不说,你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这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却非常适合你,看起来很舒服,没有进攻性。我真怕你又用你那双喜欢搜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要么就是继续在地毯上搜索绒花。你应该时常这样迷惑。请原谅,小姐,我今天晚上喝了酒,有点喜欢热闹,可能话说得有点多。”
他说过这些话,便站起来离开了安乐椅。他走到壁炉边,两条胳膊搭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样的姿势,我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体形和样貌了。他的胸脯很宽阔,同四肢相比简直有点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很多人见到他都会认为他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个丑陋的人。但是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反而经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骄傲、自负的神态,似乎对自己的外貌根本不在乎,仿佛是自己的内在和外在特征蕴藏着一些不可估测的力量,这些力量足以弥补外表所留下的缺憾。只要你见到他,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所感染,甚至从一种盲目片面的意义上来说,会信服他这种自信。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我总是想说话,想让这里热闹点,”他又重复道,“所以,我才把你找来。仅仅有炉火和烛光的陪伴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你也许认为有了派洛特就不一样了,但是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倒是能让这里热闹起来,但是我需要的不是那种絮絮叨叨的热闹,在这方面,她显然远远不能及格。费尔费克斯太太和阿黛勒一样,她们都不能帮助我。只有你符合我的要求,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对你有种很好奇的感觉。不过这些天的事情太多,我几乎将这种感觉给忘记了。今天晚上我决定放松一下,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都抛在脑后,装一些令人快乐的东西在脑子里。跟你说话能让我愉快,所以,你可以畅所欲言。”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那微笑中并不含有因为罗切斯特先生的表扬而产生的得意之色。
“你怎么不说话?。”
“您要我说什么,先生?”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便一点。什么话题都可以,全都由你自己决定。”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他要是觉得我会为说话而说话,或者是为了炫耀而说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暗暗想道。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一言不发。他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盯着我的眼睛。
“你真是够顽固的,”他问道,“我也没有指责你啊,你还生了气?好吧,我承认我的要求是有点荒谬,也许有人还会觉得非常无理。但是,爱小姐,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的意思是,我永远会把你当成是和我平等的人来对待。也就是说,除了在年龄上我比你大二十岁,我的人生经验比你多一点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地方比你更优越。这些是你应该得到的权利。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才想要你能跟我好好谈谈,让我放松一下,散散心。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的心总是集中在一点上,它就像是一颗生了锈的钉子,再不放松恐怕就要蚀坏了。”
他已经屈尊作出了一个解释,不,那应该算是道歉了。对于这种屈尊降贵的姿态,我不能显得无动于衷,也无法显得无动于衷。
“如果与我的谈话能让你感到愉快,那我是非常乐意的,先生。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因为,我一点也不了解您,连您对什么感兴趣我都不知道。不如您向我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好吧,不过你是否认为我有权摆一点主人的架子?或者我是不是有时候可以苛求别人一些?毕竟在年龄上我是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人,而且我还游历过很多国家,和很多人交往过;而你在此之前,仅仅生活在一所房子里,跟固定的一群人过着平静的生活。”
“您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生。”
“在我看来,你这句话不能被称为是个完美的答案。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容易惹人生气的回答,因为你在逃避。我要的是,明确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我不认为您年龄比我大,见的世面比我多,就有对我发号施令的权力。这些条件是不是能够称之为长于别人的优越之处,完全在于你自己怎么利用它。”
“嗬!对答如流。但是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这个看法,因为它根本就不适合我的情况,我没有糟蹋我的这些经历。撇开它们为我制造的优越感不谈,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来看,你还是必须同意,对于我的命令你是必须要接受并执行的。也许有的时候我用的口气比较生硬,但请你不要为此而生气或是伤心。”
我笑了笑,这个罗切斯特先生真是够怪的。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我们现在是雇佣关系,为了让我接受接受他的命令,他每年至少要付我三十镑呢。
“你这个微笑很好看,希望你能常常这样笑,”他抓住了我刚刚那个一闪即逝的表情,“光笑可不行,也得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