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俞校:“黛玉又问”至“就罢了”——从己;原“是睁眼瞎子罢了”。(戌无“就”字,馀同己。)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声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蒙侧:刑(形)容出姣(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俞校:从戌、己、庚、晋;原“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懞懂顽童。俞校:“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当系作者自批,非正文,今从甲删去。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蒙侧: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下)文更觉生色。心中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俞校:从己、庚;原“一个轻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俞校:“嵌宝”——从戌、己、庚、晋、甲;原无。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色若”。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俞校:从戌;原“脸若”。(戌“脸”作“眼”,乃误字。)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蒙侧: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蒙戚双: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贾母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洒花”。下同。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俞校:从戌、己、庚;原“团粉”。唇若俞校:“唇若”——从己、庚、晋;原无。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好,俞校:从己、庚;原“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合。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俞校:从戌、己、庚;原“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贫时”。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眉: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袴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袴矣。蒙戚双:“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衣服”。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俞校:从己、庚;原“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俞校:从甲;原“罩烟眉”。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俞校:从晋;原“俊目”。(戌作“似□非□□□□”,朱匡内字,后人所添。)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道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认识的,俞校:“认识的”——从己;原“认识”。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日(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俞校:从戌、己、庚;原“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蒙侧:姣(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二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俞校:从戌、己、庚;原“两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甲侧:写探春。蒙侧: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已)定盟矣。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有玉无有”。甲侧: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俞校:从戌、甲;原“狠摔去”。(戌“狠”作“恨”,乃误字。)甲侧: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峰(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劳什古子”。了!”吓得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侧: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侧: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哭道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家里姊姊妹妹都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都无有”。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单我有,我说没趣。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无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俞校:“这么一个”——从戌、己;原“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也无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眉:“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权当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俞校:“权作见了女儿”——从戌、己、庚、晋;原“收作常得见女”。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俞校:从戌、己、庚;原“只说无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娇)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甲侧: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俞校:从戌、庚;原“来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俞校:从己、庚;原“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暂安”。碧纱厨里。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俞校:“残冬”——从戌、己、庚、晋、甲;原无。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甲侧:跳出一小儿。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俞校:从戌、己、庚、甲;原“藕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俞校:从戌、己、庚;原“自己”。奶娘王嬷嬷;俞校:从戌、晋;原“王妈妈”。下同。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侧: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与了黛玉。外亦如俞校:从戌、己、庚;原“外亦”。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唤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俞校:从戌、晋;原“李妈妈”。下同。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归)案。蒙戚双: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贾母因溺爱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俞校:从戌、己、庚;原“尽忠之心”。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俞校:“又只有”——从戌、己、庚、晋、甲;原“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情性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在卸了妆,悄悄地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道:“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俞校:“在这里”——从戌、己、晋;原“在”。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俞校:“姑娘”——从戌、己、庚、晋、甲;原无。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蒙侧:“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竟(境)先到矣。晋双: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俞校:从己;原“掏出”。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上面有现成的俞校:从戌;原“有现成”。穿眼。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又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俞校:从戌、己、晋、甲;原“倚仗势力”。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侧:接下文。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