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夺锦标本是他的惯技,可是日本人看起来却是件了不得的事。士官榜首例由天皇赐刀,日本人引为殊荣,这荣典为中国人所得,日本学生便又引为奇耻大辱了。日本人是气量最小的民族,无论什么事不让中国人占先,后来山东出了个围棋圣童吴清源,日本名手一个个败在他的手里,日本人便硬逼着吴改入他们的国籍,这是多么浅薄可笑的事!
浙江求是书院
前清末年,杭州出了个一门三翰林的佳话:名翰林陈豪的长子汉第字仲恕,次子敬第字叔通,先后都点了翰林。后来仲恕主持杭州有名的求是书院,蒋百里便是该院的高材生,该院即现今浙江大学的前身。
二十七年(1938年)百里奉命代理陆大校长,由长衡道出桂林的时候,忽然想到老师陈先生以高龄避难上海,靠着画竹子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近况当然很清苦,便由中国银行汇了五百元接济陈先生。陈领到汇款的第三天,早起翻开报来看,看见他的得意门人病逝宜山的噩耗,就像暴雷从他的顶门劈下来的一样,他为国家培植人才,培植了这样的一位多才多艺的军事家和文学家,而后进人才从百里手中培植出来的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正在危急关头,而百里撒手以去,无论公谊或私情,陈老先生心里的难过都是不言而喻的。
我访问陈先生是三十六年(1947年)春末夏初的一个佳日。他年已七十四岁,精神兀自那样的饱满,在战后激流浊浪之中得见这样热情充沛的长者,我不禁引为愉快。他对百里的早期史说得很详明,从他的记忆和谈述之中脸部常泛着无限的伤感。
随后我遇见百里的老窗友钱均夫先生,他和百里同年生,也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但一点不显得苍老,有循循儒者的风度。他和百里订交于己酉岁[1],那时彼此都只有十八岁,以文字互契而成莫逆。百里东渡求学的那年,托钱先生每逢假期到硖石代省他的老母,他俩的交情从小到老是不同恒泛的。
根据这两老给我的材料,我便能摸清百里童年时代的轮廓。我写百里先生的传记,不想刻画他成一个旧式的传记人物,用“生而歧嶷”、“具有宿慧”等等字眼来烘托他的天才。当然,人类的天才有丰有啬,而幼年生活也各自不同,不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时代的背景和家庭的环境,凡个性之养成、思想之孕育及未来事业之发展,与其说受着天才的支配,毋宁说时代和家庭的影响力更大。
百里出生于浙江硖石镇唯一的大族。他生于光绪八年(1882年),生下来就丁着内忧和外患的几个大关头。他的祖父光煦有很多的儿女,不幸他最爱的小儿子得病早殇,他痛心不舍,殓时在亡儿的胳膊上做了一个暗记,祝他“下世再来”。果然不久又得了个晚年子,就是百里的父亲学烺。学烺生下来后,不但相貌像亡儿,连声音、动作无一样不像,这是血统上当然有的事,但是光煦却认为明月再投怀抱,比普通人爱怜少子之情有过而无不及。
人类没有永恒的爱憎心。学烺从小患有软骨病,右臂不能舒卷自如,父亲的爱便由沸点降到零度。学烺在一家人的歧视之下,一度忿而出走,想到庙里当和尚,走到半路上被一位父执劝了回来。那位先生以行医为业,就把学烺带回家授以岐黄之术,后来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学烺往返于海宁、海盐之间,靠着行医维持小家庭的生计。
学烺染疫谢世时,百里才只十三岁。他的母亲是个知书识字的女人。根据科举时代的一般心理,都以读书做官为扬名显亲的阶梯,所以一灯荧荧之下,机杼声与书声相应和,是百里童年生活的写照图。本来有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好学的人,百里是大家庭中的不幸者,童年的一部辛酸史却养成了他坚忍耐劳和好学不倦的终身习惯,却未尝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儿童没有一个不爱听故事的,百里自非例外。太夫人课余向他讲述《封神榜》、《西游记》,他感到浓厚的兴趣,他的记忆力和模仿性都很强,得闲溜到镇上小茶馆里,出人不意地站在饮茶的方桌子上,滔滔不绝地向茶客们讲述姜子牙登台点将、孙行者大闹天宫的故事。他俨然一个“脸上都有戏”的大名伶,讲到情节紧张处,倏地小圆眼儿一瞪,小辫子一抖,把茶客们都逗得笑了起来。他后来长于演说未尝不是小时候训练成功的。
召集里弄中儿童,编为两队人马,演习行军和战斗,是他的课余游戏之一。他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常常因战斗行为撞伤了某家儿童,那家儿童的家长跑出来问罪,全军便哗然溃散,而“大将”亦悄然不知去向。
十八岁的那年,他考中了秀才。做秀才就有坐蒙馆的资格,他无力继续应考,便在距镇五里的伊桥镇孙家做了塾师。他有一个族人在桐乡也做着面壁称尊的猢狲王。他因事往访,刚巧那家办丧事,族人忙得不能抽身,他在书房里候得实在太无聊,信手翻看案头的书消遣,无意中翻得一纸桐乡县令的观风卷。原来清朝习惯,新官到任后出题目考试当地的士人藉以物色人才,名曰“观风卷”。那位桐乡新县令方雨亭便是后来的民党健将方声涛的父亲。百里把题目抄下来,带回伊桥镇,写好文章如期缴卷。
这篇文章引起了方县令大大的称赏,考取超等第一名。方要面见这位才气纵横的神童,派员调查了他的地址,请他到桐城相见。在那官权极重的时代,一个县令的地位,老百姓看起来竟像一尊活佛一样,这件事马上轰动了硖石和伊桥两镇,引为无上光荣。
方和百里一接谈,才知道他做教书匠的动机是为贫。方的头脑很新,不主张循着科举的途径取功名,而以“天才不可埋没,应求实学以成国器”勉励百里,这样的话当然是百里所愿接受的。方正准备进省接洽公务,就把百里带了去,介绍他进求是书院,一切费用由他负担。
说起来很奇怪,浙江为人文荟萃之区,而清朝末年,浙江文化之启迪与民族意识之发展,却是几个福建人推动的,这几个都是当时极著政声的好官,如杭州知府林迪臣、海宁知州林孝恂(林宗孟之父)、桐乡县令方雨亭等。求是创立于丁酉年(光绪二十三年),创办人就是提倡新学的林太守。林在杭州一共办了三个新学堂:(一)求是相当于大学或高中程度;(二)养正书塾等于初中或高小;(三)蚕桑职业学堂,聘有日人为教师。这三个学堂的优秀分子,由林选拔出来,资送日本留学。
凡是这三校的学生,人人必读《求己录》一书,这部书是林自己编撰的,书中搜集中国自古以来的恕道精神故事,劝学生明于责己,修身而及于家国。方与林为同乡好友。方的政绩最为人津津称道的,就是审案不须跪。他的县衙门里用了个不识字的裁缝做号房,他以为不识字的人是不会舞弊的。
谁都知道,甲午战败是中国人心转向的一大关键。此后人人都知道变法图强为不可缓,连巽懦无能的光绪帝,虽格于母后的淫威,也居然春霆乍震,破格登用新政人才了,这是维新派炙手可热的一个时期。但由于光绪求治的心太切,新人物的政治经验不足,刹那间便有戊戌政变的惨剧发生,这一幕给中国人民的刺激更深,种下了清室覆亡的远因。从表面看起来,维新运动是被西太后压下了,可是它的潜势力自朝而野,自海内而海外,其活动范围比前更为广大,造成了烈火燎原的新局势。
求是书院承新学之余绪,林、方诸人也就是戊戌新政的孤臣孽子。今天看起来也许对新政运动无好评,但时代的巨轮是向前推进着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背景,那个时代他们自不失为忧时伤国的有心人。政变后清廷视新学为洪水猛兽,办新学的人都是他们心目中的乱臣贼子,所以求是存书院之名,而不敢公然称学堂。
百里入院在庚子年(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秋天,是个二十岁不足血气方刚的少年。当丧权辱国的苦闷时代,统治层不但不知有所警惕,反而贿赂公行,秕政百出,只求个人的逸乐,罔顾国家的安危,驯至开倒车励行复古运动,遂如止沸扬汤,激发了澎湃一时的民族潮。此后人心厌谈改革,认为非以大刀阔斧的手段铲除那个腐恶机构,中国不会有起死回生的转机。换言之,人民已由憧憬新政而趋向革命,清廷的种种措施,不啻自掘坟墓,为千古统治层没落的一个公例。
求是的监院一职就等于现在校长的地位。前任监院陆懋勋字勉斋,戊戌年点了翰林,该职由陈仲恕补充,这人就是百里早年的恩师陈老先生。庚子年陆又回到杭州来,仍然想主持求是的事,而翰林公照例不能由知府派委,林太守乃在监院之上特设聘任总理一席安插他,这也是中国人因人设事的老作风。此后监院担任教务、文书、斋务等项,像现在各校的教务长兼秘书一样。
求是分内外两院,中英文俱佳者录入内院,共有学生三十余人。百里曾习法文,对英文为门外汉,被收入外院,外院共有学生一百余人。入院后第一试题为“殷书顽民颂”,百里仿离骚体行文,第二试题“汉晋士风不同说”,两试皆列冠军。此后百里文名大噪,有“硖石才子”之称。
求是每月收学费二元,膳费二元四角。方县令一共保送了好几名学生,一切费用都由他捐廉供给,百里是他最得意的一名。他不久由桐乡调任丽水,每次进省必到求是来,带书籍和钱供给百里。他一再游扬百里之名于林太守,所以林也知道求是有这样一个头角峥嵘的好人才。
人才和奴才所走的路线不同:奴才忠于个姓而不知人间有羞愧事,其对象为富贵利达;人才则具有崇高的人格和正义感,忠于国家及民族,所以统治层往往视之为思想不良分子,防范他惟恐不力。那时求是学生有不少偷阅禁书《东华录》及维新派刊物《新民丛报》的,他们对维新与革命两大阵线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只觉得抨击时政的文字最合他们的胃口,他们暗中组织励志社,秘密开会演说,而百里就是危险分子之一人。
一天陈召见百里于私室,低声告诫他:“你对政治的不平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但不可落痕迹,最忌形诸笔墨。”
那时候杭州有崇文、敷文、紫阳、东城四座书院。百里课余应考东城,阅卷者为仁和、钱塘两县知县(今合并为杭县),陪阅者有杭州府幕高啸桐(高梦旦之兄)、林琴南诸名士。(政变后恢复八股文,而高、林都是痛恨八股的。)百里五试皆列第一,六桥三笠之间,无人不知道有硖石才子蒋方震这个人了。
求是总理陆勉斋点了翰林,而翰林公是最考究书法的。他命学生习楷书,每月至少交卷一次,由他亲自评定甲乙。百里最反对命学生做写字匠,他抄了一份求是章程,特意把“是”字都错写作“字”字,用以刺讽学校当局不求“是”而求“字”,这两字东南人读起来,音同而字不同。同学们看了都哗然大笑起来。陆总理格于众议,不得已停止习字一课,但他把这个侵犯他尊严的顽皮学生恨入骨髓。
庚子年(1900年)冬天,也就是百里入求是的几个月以后,汉口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血案。先烈唐才常运动革命,不幸事机败露,为张之洞所杀。那次运动牵涉范围颇广,很多留日学生回国来秘密参加,求是学生中亦有与之通声气的,天天伫望革命成功的好消息,不料霹雳一声,唐就义的凶耗传出来,学生中有不少为之饮泣的。百里做了一首悼唐的诗,被总理陆先生发觉。陆本来就是个不同情革命的顽固分子,况与百里有宿嫌,便想借题除他的名。监院陈先生与之力争:“依本院章程,成绩最劣的才受除名处分,而这个学生的成绩是最优的。此诗为课外感时之作,算不了一回大事,不必小题大做。”
陆陈本有郎舅之亲,为着这问题几乎闹翻了脸。陈毕竟拗不过,而且拗得过也怕将来另起风波,更于百里不利,便把这件事暗中报告林太守:“这学生在求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不如派他到日本去吧。”
后来有若干论者论百里终身不遇,我以为是不对的。不错,他一生充满着热力和活力,前者为感情之母,后者则为智慧之源,而两者都出于自发性。但一个有天才的人如果一辈子不碰见掘发他的人,也许会湮没无闻。世间热情的掘发家很少,而百里早年的求学时期就一连碰见了三个:一为爱才如命的方县令;二为以培养人才为己任的林太守;三为爱护人才无所不至的陈监院。百里学成问世后,一辈子未揽过大权,未做过什么督军、省长或什么部长、主席,这或者又是人们悲其不遇的原因。我以为一个人的遇合当视其学业之成就及其影响以为衡,百里虽未做大官,却以此躲过了人事、应酬、造孽、扮鬼脸的种种动作,得以潜心研讨学问、培植人才,迄今为世所重,怎能说他不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