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蕾
这个故事是一个从事海洋勘探工作的朋友讲给我听的。这个朋友年轻力壮，水性很好，去过的地方不少，见闻也广。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的勘察舰停泊在一个海湾里。我和老水手长“海猴”靠在船头的栏杆上闲话。海猴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水手们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个子瘦小，手脚灵活，爱说话，又有风趣，所以得了这么个雅号。起初他不肯接受，说“从来没见过海猴是什么样儿”，可是有人说：“没见过也没关系，就算你是个新品种吧。”后来人家叫熟了，他也只好承认了。以至连他的真实姓名人家也记不清楚了。
海猴爱抽烟斗。在海风中划火柴点烟斗可不是件容易事，可他从来不用第二根火柴就能把烟斗点着，这也是他的一手“绝活”。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甭想关上它。
“……你别以为自己到的地方多，我见过的奇怪事可比你多。比如说：你见过一种浑身发光的小鸟吗？黄金色的羽毛，红色的嘴，叫起来的声音像吹笛子一样，飞得真快，一眨眼，你就找不到它了……”
“它什么时候出现？”我好奇地问他。
“就在这样有大月亮的夜晚，在春天的海上，海风会把它吹来……”
我抬头看，蓝色的天空中，一轮明月向海上洒着银辉，看大海，也是一片蓝色。月光下浪花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素馨花，海风轻轻拂着我的头发。我想今晚海风会不会把那发光的小鸟吹来呢，正在我沉思时，海猴把一架望远镜塞给了我。
“拿去！仔细地找吧！”
我接过望远镜向远处望去。我看到大大小小岛屿的影子，浮沉在烟水迷茫之处。我看到不远处有些黑色的礁石，疏落地散布在海中。当我正在寻找那小鸟时，我却发现了一个奇迹：在一块不大不小的黑岩上，有个少女模样的身影在移动。
“啊？这是什么人？”我叫起来，连忙把望远镜交给海猴看。
“什么地方？”海猴没有找到。
“喏，喏！”我连忙指给他看，“往那边看，一块岩石上，有个女人的身影。”
“没有呀！”他还是没看见。
我一把将望远镜夺过来，一边自己看着，一边向海猴指点：“喏喏，那边那块孤零零的岩石，很容易找的嘛，那个女人……”我看见那少女已经在岩石顶上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面向大海，低头沉思，一动也不动。我想，正因为她不动，所以海猴找不到她。
我又把望远镜交给海猴，仔细地指点方向，这回海猴看到这块岩石了，也看到那女人的身影了。但是，他说：“咳，这哪是什么人，不过是块石头像个人形罢了。”
“不是石头，我看见她动了，她是人，是人！”我争辩。
但是从望远镜里看去，那女人一动也不动，确实像块石头。
“我敢打赌，我清清楚楚看见她先是站着，在理头发。后来，她坐下去了。”我仍坚持我的看法。
“要真是人，那倒奇怪了。这么深更半夜的，这附近又没渔民，单身一个人，爬到这么块岩石上去干吗呀！她望着大海出神，又为什么呀？”海猴动摇了。
我乘机提出要求：“咱们去看看好吧，放个小艇去，侦察一下，要是个可疑的人……”
海猴向我凝望了半晌，才点点头。
我们悄悄地上了小艇，谁也没惊动，只推说是去做一次测算。这也是海猴的主意，他怕是我眼花闹出事来，给人知道笑话我。
我们的小艇渐渐接近了那块岩石，我真希望能找到那个女人，以证明我没有看错，并且弄清楚是什么人，为什么坐在岩石上。汽艇靠着那块岩石停下，我们在乱石堆旁上了岸。我屏住呼吸，轻轻地往上爬去，海猴紧紧跟在我后面，这回，他也闭上了嘴，不声不响。
好不容易爬到岩石的顶上，我急忙举目四望，不禁使我大失所望，岩石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真奇怪，我明明看见她坐在这儿的。”我指指那块岩石，“转眼不见了，也许是听见我们船的声音，逃走了。可是，这儿没有地方可躲，除非……除非跳到海里去……”
海猴却不吭气，他在岩石上仔仔细细地察看，像在寻找什么。然后，抬起头来看看我，我以为他又要说我眼花，看错了，可是他却说：“你是对的。这儿有人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奇，反而问起他来。
“你看这块石头上的水迹，海水是泼不到这儿来的。这摊水迹说明有个从海里爬上来的人，在这儿坐过。她身上带来的水浸湿了这块石头。”海猴指着石块讲给我听，我看到这块水迹就像是有人在上面坐过的样子，更加坚信方才并没看错，可是现在这人到哪儿去了呢！我脱了外衣准备跳下海去找。海猴一把拉住我。
“你想到海里去找？白费劲，一定找不到。”
“为什么？”
他神秘地笑了笑说：“我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我见他说不出个理由来，更加要去找了。我说：“你不愿去，就在这儿等着。我下去一趟，找到了，就把她带到这儿来。”
海猴默默地点点头，我马上脱衣下海。
我绕着这块岩石兜了几圈，又在这个海域的附近兜了个大圈，哪有什么人影，我既失望又疲劳地回到了岩石上。
海猴并没在乱石堆旁等我，他却安静地坐在上边方才有人坐过的那块石头上，默默地抽烟斗，烟斗里一闪一闪的火光和嘴边飘出来的烟雾更显得他神态安详。
我告诉他：“什么也没找到。”
“我早就料到！”他头也不回地说，“来，来，坐到这儿来歇歇，游得够累了。”
“累倒没什么，只是……这个人到哪里去了？”说着我在他身旁坐下。
“别去想她了，听我说个故事吧。”接着他为我讲了个神奇的故事：“也不知多少年前，这一带原是个渔村。村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叫英男，女的叫秀姑。这一对年轻人心又好，又勤奋。可是家里很穷，除了一间破房子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被渔霸搜刮去了。还欠着渔霸一笔钱。有一天，秀姑病了，不能出海。英男为了生活还不得不去。那天晚上，他到了海边，还没上船就看见海里银光一闪。他常听老人家说：初一见银光，定有大财宝。这一想，就立刻纵身跳下海去，追着银光游。游近仔细一看，是一只大蚌，他抓了大蚌游上岸来，找个偏僻的地方，从身上摸出防身小刀把蚌壳剖开。嘿，里边有两颗光芒四射的珠子，这闪闪的光把四周都照亮了。英男乐得什么似的，揣在怀里，飞奔回家，拿去给妻子看；秀姑看了也很欢喜。这两颗珠子拿在手里，发出来的光照得满屋子透明，连屋顶角落里蛛网的丝都看得清清楚楚。秀姑说：‘这准是夜明珠，无价之宝啊！’英男说：‘赶明儿，我们卖它一个，还清了债，好好过日子。留下一个挂在家里，晚上不用点灯。’正说着话，渔霸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寻上门来了。他因为今天夫妇俩都没出海，跑来找麻烦了。一到门口，听见夫妇俩在笑，踢开门就看到满屋光亮，他忙问是什么东西。英男是个老实人，就把下海得珠的经过都告诉了他，还说：‘明儿卖了钱，一定还清欠您的债。’渔霸一听，起了贪心，大声说：‘把珠子拿来我看看。’英男刚要给他，秀姑机警地从丈夫手中夺过一粒来，说：‘珠子是英男采来的，老爷您不看也罢，明儿一定把欠您的债还清。’渔霸一听生了气，大吼道：‘什么英男采来的，这珠子是我的，我去年在蚌壳里养着的，你们偷了我的珠子还不还我！’英男一听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秀姑气极了说：‘你别编出话来吓唬人，你要抢，办不到。’渔霸把手向打手们一挥说：‘看我办得到办不到？’那些打手便向秀姑拥去。秀姑眼快，把珠子往嘴里一送，打手想掰开她的嘴，她却一咕噜吞下肚去了。英男看见，也学他妻子样，把手里的珠子往嘴里一放，一下也吞下肚去了。两颗珠子一下肚，顿时满屋漆黑，在黑暗中只听得秀姑大声笑着说：‘珠子我已吞下去了，要珠子除非把我杀了。’这一来，气得渔霸慌了手脚，只会干嚷：‘吐出来，吐出来！’英男趁这个机会，打开门，拖着秀姑就往外逃。渔霸先是一愣，接着向打手们一挥手‘追！’英男拉着秀姑向海边跑，渔霸带着打手在后面追。无奈秀姑有病跑不快，没到海边，就被打手抓住了。渔霸叫喊着：‘把他们吊起来打死。’那些打手们拿出绳子把夫妇俩双脚捆住，倒吊在两棵大树上，用鞭子抽打，打得个死去活来。有一个打手打累了，走到渔霸跟前轻轻地对渔霸说：‘老爷，我看不用费劲打了，再打他们也不肯把珠子吐出来，不如让他们在这儿吊着，他们头朝下，珠子总得往下滚。明儿早上，他们吊得没力了，嘴就得张开，那时候，不由得他们不把珠子吐出来。’渔霸听了倒觉得有理，就留下一个人看守着，自己带着众人回去了，一心等着明天早上来取珠子。那留下看守的人等别的人走了，看看两人都昏死过去，这海边风又大又冷，也就偷偷地溜走了。半夜里，英男和秀姑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脚下捆着的绳子有点松动，秀姑张眼看看四边没人，轻轻地叫声‘英男’！英男答应了一声，秀姑说：‘我觉得脚下绳子松了。’英男说：‘我也这样觉得，想是他们没捆紧，咱们使劲挣挣看。’说着把脚一动，竟然‘扑通’一下倒栽了下来，幸好树不高，下边又是沙地，没受伤。正高兴时，猛听得那边也是‘扑通’一声，英男回头一看，见秀姑也落到了地上。他连忙要起身过去扶她起来，只觉得双脚不听使唤，弯起身子一看，不禁猛然一惊。哪里还有两只脚，下半截身子已经变成鱼身了，两只脚并起来成了鱼尾巴。鱼尾巴又细又滑，无怪乎绳子捆不住了。英男心里又急又惊，忙对秀姑说：‘哎呀，我下半截成了鱼身子了。’想不到秀姑也在那边叫：‘我也是。’英男说：‘这怎么办呢？’秀姑倒不慌不忙说：‘亏得一半变了鱼，才得脱了绑，既然是鱼，那就到海里去吧！’说着她向大海爬去，英男紧紧地跟着，两人一到海里，竟像回到了老家，从此，他们被称做鲛人，秀姑还被人叫做美人鱼，……”
“后来，怎么样了呢？还有人看到过他们吗？”我听得入了迷，连忙问他。
他说：“后来的传说就不一样了，有的说，英男受的伤太重，到了海里不久就死了。秀姑很伤心，常常在有月亮的晚上，爬到礁石上，对着大海哭泣。她流下来的眼泪，变成一颗颗明珠，后人叫它鲛珠。
“但，又有人说英男并没有死，有人在春天的拂晓，看见过他们在海中游戏，秀姑唱着一首快活的歌，引来了成群的海鸥在他俩头上飞翔……”
我说：“我也听到过许多有关鲛人的传说，可是和你说的不一样。”
海猴说：“传说嘛，本来就各说各的。要知哪个是真的，除非问鲛人自己。”
我说：“难道你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海猴笑笑说：“我从来没说过这是真的，可是，我也从来没说过这是假的。”
我忽然想起海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讲这个故事，我问他：“难道你在想：今晚上坐在这块石头上的女人是鲛人，或者就像你说的‘美人鱼’？”
他笑得更厉害了，他说：“我也没这样说过，不过，我在想：要是真有鲛人的话，在我们国家正在轰轰烈烈搞四化的时候，也可以为我们国家出点力了，他们可以帮我们勘察海底，把探查到的宝物贡献给祖国，岂不是好！”
我也笑了，我说：“你想得真美！”
正在我们说笑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扑通”一声，像是有人从岩石上跳下水去。
我连忙站起来四面寻找：“怎么，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讲话。”我看看海面，海面还是那样平静，除了海浪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我准备脱下衣服，再到海里去找一下。海猴忙拦住我。
他说：“不要去瞎找了，鲛人是找不到的。”
转眼到了第二个月圆的夜晚，我又倚在船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月光下的大海，圆月亮照在大海上，海水上起了万道波纹，又像是万条银色的鱼在海中跳跃游戏，鳞光熠熠。过了一会儿，轻纱般的浮云遮住了月亮，月色迷蒙，远处的礁石也模糊不清了。大海像在一个梦幻的世界中浮动。
我没有去找海猴，我想清静地享受一下这大海的美。我们的船已换了个位置，离那块黑岩更近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但是，那块石头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个人影，我也不再期待着出现那少女的影子了。
忽然，我像是听到清脆而婉转的笛声，大海里哪会有人吹笛子呢，我猛然记起了海猴说过的发光的小鸟喜欢在有月光的晚上出现，我急忙用目光四面探索。哈，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有只金色的小鸟，浑身发出五色的光彩，灵活地在天空飞翔，它飞得那么快，眼光都跟不上它。
一会儿，它向那块黑岩上降落下去，我的目光跟着它向黑岩望去。天啊，我看见什么啦，我浑身的血似乎凝住了，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连那个吸引我的金色小鸟也忘了，任它飞去罢，因为我看到：
一个美丽的少女，坐在岩石的顶上。她穿着这里少数民族少女常穿的彩色的沙笼，长长的头发，散披到肩上，她那美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显得娇美。我似乎看到了一尊女神的塑像。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鲛人吗？我一动也不动地呆呆地盯着她看。
忽然，我好像看到她在向我招手，似乎她还在微笑。我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跳到海里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劲，我游得那么快，一口气直游到岩石下，在乱石堆旁上了岸，连跳带蹦地向岩石顶跑去。
这回她没有跑掉，她微笑地等着我。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我嘴里才蹦出一句话：
“你是谁？”
她还是对我笑着没回答我。
“你究竟是谁？是不是鲛人？”我话出了口，又后悔了，我问得太莽撞。只得轻轻地补了一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似乎不懂我的话，又似乎懂我的话。
她把手伸进自己怀里去，慢慢地摸出一件东西，举起手来递给我，我忙接过来一看。那东西在月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辉，我不禁脱口而出叫道：“夜明珠！”
她微笑着向我点头。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宝物，我把它捧在手里，转身对着月光仔细地左看右看，一面问她：“这是你当年吞到肚里的那颗，还是你在海底找到的另外一颗？”
没有回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天呀！她竟然不在了。我叫起来：“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没人回答我，我着急了，四处乱找，竟然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像来时一样，消失得那么突然，连个声音也没留下。
我在岩石上等了许久，看来她不会回来了，只得把这颗珠子含在嘴里游回来。当然，我是很小心的，不让珠子落到肚子里去，不然，我今天兴许也变成个鱼人了。
那位朋友的故事讲到这儿，忽然停住了。
我说：“你再讲下去呀！”
他说：“讲完啦。”
我说：“那，那个女人究竟是鲛人，还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女孩子？”
“我没法证实，她穿着沙笼，盖住了脚，看不出她是否长着一条鱼尾巴。”
“那么，她送你的珠子是不是夜明珠呢？”我又问他。
“第二天，我就把珠子送到有关机关去化验，可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回信。但我想，那肯定是对我们建设四个现代化很有用处的东西！”我又问他：“那她，是不是因为偷听到你们的谈话，才把珠子贡献出来的呢？”
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要是个爱国的鲛人，她会那样做的。”
（载1980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