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汛涛
东山上,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星斗满天,倒映在平静的河面上。山底下,水弯处,是一个不大的村落。这村落里,住的都是穷人。这些穷人中,有一家人家,只有祖孙俩。老爷爷是个有名的彩灯匠。小孙子还很小呢,头才高出桌面。
老爷爷的手艺可巧啦。他扎的花灯,蜜蜂会老远老远飞来采蜜。他扎的鱼灯,成群的老猫会围着它打转。一次他扎了只樱桃灯,好几只八哥鸟飞来啄食,险些把灯戳破……
每年的灯市上,数老爷爷扎的彩灯最好,所以有好多人专门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买他扎的灯。
一年,从外地流落来一个年轻人,他本来是个财主的儿子。由于他贪吃好赌,把份家业败得精光,别人都管他叫“懒瓜”。他见彩灯生意兴旺,便也来学扎灯。
可他并不好好学,只是结交了一伙和他一样的漂零子弟,整日游荡。后来,他巴结上了一个大官家。大官家给他做了个专门掌管扎灯、放灯的总管。
这家伙刚当上总管,就把住在灯市口那些熟知他底细的彩灯匠,逼死的逼死,关押的关押,赶走的赶走……
最后只剩下老爷爷一个扎灯匠了,但老爷爷扎灯也难啊!老爷爷扎了个牵牛花灯。“懒瓜”一看,说牵牛花像人哪起了嘴巴诅咒他。差人把牵牛花灯砸了。
老爷爷扎了个兔子灯。“懒瓜”一看,说是在嘲讽他兔子尾巴长不了。差人把老爷爷打了一顿。
老爷爷扎了个南瓜灯。这“懒瓜”一看,气坏了,说“南瓜”和“懒瓜”同音,这是故意谩骂他。差人把老爷爷逐出了城。
于是老爷爷只得带着小孙子,来到一个山下水边的村落里住下,偷偷地给乡亲们扎个灯,乡亲们送给他一点粮食什么的,糊口过日子。
“懒瓜”赶走了老爷爷,城里便没有一个彩灯匠了。于是,他招来了一批过去赌场上的二流子,开起了一个官办的彩灯作坊。
这批人,能扎出什么好灯来?全是扎些癞蛤蟆、狗尾草、黑乌鸦之类的东西。
转眼灯节快到了,大官家要来看灯。有人给“懒瓜”出主意,说,大官家名号有个“凤”字,应该扎个“百鸟朝凤”灯,保险能使大官家高兴。
“懒瓜”听了觉得对,就叫作坊里的人赶紧扎。
作坊里的人,日夜赶制,扎了一百只鸟。“懒瓜”一看,大家扎的鸟,原来全是乌鸦。没办法,反正乌鸦也是鸟,乌鸦就乌鸦吧!
凤呢,更是扎不来。他们只得扎了一只大乌鸦,就在这乌鸦身上,贴上了金箔(bó)和银箔,插上五彩的羽毛,披上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
灯节到了。“懒瓜”把这一台“百鸟朝凤”灯摆出来。人们一看见这台乌鸦灯,讨厌极了,谁都赶紧走开。
“懒瓜”想,大官家就要来了,看灯的人那么少,太不像话,当即下命令,要官兵们一齐出动,城里城外,挨家挨户,去抓人来看灯。
“哐!”铜锣一响,那些虎狼般的官兵,尖厉地吆喝着:“今夜大放灯火,不论男女老小,都得前往观赏,违者重罚!”
这样,官兵们拉着,拖着,推着,踢着,把一大群一大群人赶着去看灯。
锣声里,狗叫着,鸡飞着。老人们叹息着,女人们咒骂着,孩子们啼哭着。……
官兵们来到扎灯老爷爷的破屋里,逼着老爷爷去看灯。老爷爷苦苦恳求着:“饶了我这个快死的病老人吧!”
官兵们见他实在太瘦弱了,就放开他去拉小孙子。小孙子恨死了他们,哭闹着不肯去。老爷爷又苦苦恳求说:“这孩子还小着、小着呢!”
官兵们不理,两个官兵硬把小孙子拉去看灯了。
老爷爷听着小孙子的喊号声,渐渐远去,像剜他心头肉那样地疼啊!他呼天抢地地大叫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但是,眼睛一阵昏花,他又倒在床上了。
好一会儿,他醒过来,睁开眼睛:他心爱的小孙子不在了,门大开着,门外,大风“呜呜”地吹刮,一片乌黑。
他床前桌子上的油灯,灯火在闪烁着。他看见灯芯上开起一朵灯花,红艳艳的,像山地树底下出土不久的野蕈子。老爷爷叫起来:“天太黑了,灯啊,你再亮些,再亮些吧!”
真奇怪,这灯光果然变得很亮,很亮。那灯花一点点变大,变得像蚕豆那样大,又变得像拳头那样大,又变得像果盘那样大。突然,“噼啪”一声响,灯花炸裂成两半,从里面迸跳出个桃核样的人来,落到了地上,一下就长大了。
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姑娘哩!她穿红颜色的上衣,红颜色的裙子,红颜色的鞋,只有披在肩头的轻纱,系在腰间的飘带,是白色的。
老爷爷惊愕得呆住了。那红衣姑娘说:“老爷爷,别怕,我叫灯花,是好人。我去把你的小孙子接回来吧!”
老爷爷喜出望外地说:“灯花姑娘,那太感谢、感谢你了!”
灯花姑娘来到城里。灯市口,新搭了一座彩楼。这楼,盖的是金黄琉璃瓦,围的是晶莹白玉墙。柱子是鲜红玛瑙做的,窗棂是透明水晶镶的,门槛是细白象牙雕的,门帘是五色珍珠串的。楼上,悬着“官民同乐”斗大朱漆红字匾额一方。楼里,那胖得像南瓜的“懒瓜”,侍奉着坐在上首的大官家。他们面前摆着一桌丰盛的筵席,两旁坐着许多弹唱的女乐师。一股股油腻的气味,熏人鼻孔,一阵阵杂乱的音乐,刺人耳膜。
十字街头,显得非常冷清,那些被抓来的人,心里都恨极了,谁都不愿意去看他们的灯。
那灯台,也显得没精打采。中间的凤灯,呆头呆脑地,傲视着街上走过的人们。围成一圈的乌鸦灯,只只都是一个模样,又瘦又小,缩着身子,似乎都闭紧眼睛。
灯的四周,站立着许多提枪拿刀的官兵,还有那些扮成看灯百姓的官办彩灯作坊里的人。他们张大双眼,看着过往人们的脸色神情。他们竖起两耳,听着过往人们呼气的声音。
老爷爷的小孙子,还在不停啼哭着:“我要回去,我不要看灯!……”
边上的官兵叱咤道:“不准哭。看灯,多好看的灯!”
小孙子的大眼睛都哭肿了,他连哭带骂:“谁要看你们这样难看的……”
官兵忙去捂住小孙子的嘴巴,可是已经让彩楼里的“懒瓜”和大官家听见了。大官家觉得很扫兴,训斥说:“谁敢这样放肆!”
“懒瓜”伸出头去一看,吩咐说:“快把这穷小子撵走!”
官兵就去拖小孙子。正在这时,灯花姑娘出现了,她喝道:“不许欺侮孩子!”
“懒瓜”厉声说:“你是谁?敢来帮孩子说话!”
灯花姑娘不理会,跳到了灯台上,衣袖一挥,刮起一阵大风,把凤灯上的绫罗绸缎、五色羽毛、金箔银箔,都吹掉了。
被抓来看灯的人们见了都哈哈大笑:“原来是只又丑又黑的大乌鸦!”
小孙子高兴地叫起来:“烧掉它,烧掉它!”
这只大乌鸦灯,屁股上着火了,拼命地往地下钻。
大官家气坏了,大声叫:“抓住这红衣姑娘,把她杀掉!”
官兵们正要抓人,只见灯花姑娘两手一赶,这一百只乌鸦,一齐飞起,钻进了彩楼里。乌鸦见着桌上的筵席,都抢着吃起来。一霎时,乒乒乓乓,把杯盘碗碟,打得粉碎。“懒瓜”和大官家,生怕乌鸦啄了他们的眼珠,两人抱紧头,钻进了桌子底下,叫唤着:“快来人!……”乐师和官兵们,都吓坏了,纷纷各自逃窜了,谁还去听他们的。
这时候,灯花姑娘拉着老爷爷的小孙子的手,说:“咱们回家扎灯去!”
小孙子睁着大眼睛,问:“你也会扎灯?”
灯花姑娘笑笑说:“会啊!”
边上的人听了都说;“对,今天是灯节,咱们穷人自己要扎灯,好好闹一闹!”
灯花姑娘带着小孙子回到了破屋里。老爷爷听说穷人要闹灯节,他像服下了仙丹妙药,病立时好了一大半,欣喜地说:“这可好啊!”
灯花姑娘把窗户打开,只见窗户外,来了许多许多穷乡亲。
就在月光下,老爷爷和乡亲们一起,扎起灯来。乡亲们能说出什么灯,老爷爷就能扎什么灯,大家都学着扎。
灯花姑娘也在窗口扎着。小孙子把油灯放在窗台上,照着她。
正在这时,有人气喘喘地赶来道:“‘懒瓜’领着大队兵马来抓人了。”
乡亲们叹息着:“可惜咱们的灯还没有扎完哩!”
灯花姑娘笑了笑,就把窗台上的油灯拨亮,灯芯上又结起了一朵大灯花。她一纵身,跳进了灯火里,灯火里升起一道炫(xuàn)眼的红色光柱,冲出窗外,直射天空。只见半空中,一朵灯花,像一朵红色祥云,云上站立着灯花姑娘。
灯花姑娘微微抖动身子,从她身上飘落许多许多五彩火星。像是无数闪耀的流星,像是无数发光的雪片,纷纷扬扬,散落而下。落到了山上、山下,落到了河边、河心,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灯连灯,灯叠灯,五彩缤纷,光耀夺目,真是灯的山,灯的海!说也说不尽,数也数不完。
灯花姑娘又回到窗口,静静地继续扎灯。
大伙儿见灯花姑娘那样镇定,也都不害怕了。
“懒瓜”骑着快马,带着官兵,举着火把,提着刀枪,来到村口。
灯花姑娘已在村口等待他们了。
“懒瓜”在马上叫:“快抓住那红衣姑娘!”
灯花姑娘绕过几只花灯,来到一只牡丹灯边。她轻轻一摸牡丹花瓣,花瓣就开了出来,她往花心里一跳。
“懒瓜”跳下马,过去抓她,花瓣合扰来,灯花姑娘不见了。一转眼灯花姑娘又在一只喇叭花灯的花心里出现了。
“懒瓜”向她扑去,喇叭花一闭,灯花姑娘又不见了。
“懒瓜”和官兵追着灯花姑娘在灯间穿来穿去,迷了路。原来,这是灯花姑娘布下的彩灯阵。他们进了阵,摸不清南北东西,进不进,出不出,昏头转向,乱闯乱撞。
“懒瓜”它们正在乱撞,灯花姑娘突然又在他们前面出现了。
“快,抓住她!”“懒瓜”大声吼着,领着官兵一齐扑过去。
这时只见灯花姑娘把袖子一拂,好怪呀,只见每只花灯里的灯花都飞了出来,转眼间那千百只灯花就变成了千百团火焰,追着官兵烧起来。
“哎呀!烧死啦!”一瞬间“懒瓜”和官兵的身上都着起了火,他们一个个被烧得吱哇乱叫。他们哪儿还顾得抓人啊,都抱着脑袋拼命地逃走了。
灯花姑娘看着“懒瓜”和官兵的狼狈样儿,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笑容,笑得就像一朵花。
“懒瓜”和官兵都逃跑了。灯花姑娘又把袖子一拂,那一团团火焰就又都飞回了灯花里,变成了一朵朵明亮的灯花。
“大家来看灯吧!”灯花姑娘高兴地向大家招招手。
穷人们兴高采烈地把灯花姑娘围了起来,跟着灯花姑娘一起看灯。
灯花姑娘的灯真多,真好看:有孔雀开屏灯,有狮子滚绣球灯,有大鹏展翅灯,有金鸡独立灯,有鱼跃龙门灯,有乳燕双飞灯,有北雁南归灯,有金葵朝阳灯,有五谷丰收灯,有荷花灯,石榴灯,腊梅灯,海棠灯,水仙灯,芍药灯,……千百种花,千百种鸟,千百种鱼,千百种兽,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说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老爷爷、小孙子和穷人们围着灯,唱着歌,跳着舞,可高兴呢!
天上,星星又睁开快活的眼睛,密密麻麻,和地上的灯火一样。
河水里,一河的星,一河的灯。天上的星,地上的灯,河里的星,河里的灯,谁还分得清。环眼四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灯,灯,灯……
(载197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