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
大人们，小朋友们，这里，我要给你们讲一个关于一只伟大动物的不幸的童话。
童话的主角是一头骆驼。骆驼，在世界上千千万万种动物之中，应该算是非常奇异的一种了。它四条腿长长的，躯干雄伟，背上有一个或者两个肉峰。正像大家所知道的，亚洲出产双峰驼，非洲和西亚出产单峰驼。骆驼的眼睛好像总没有睡醒的样子。身上的毛东一片，西一片的，长得很不整齐，有点像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说实在的，它不只谈不上漂亮，简直还有点丑呢！比较起哈巴狗、卷毛羊、斑马、老虎来，它简直是够难看的。但是，“人不可以貌相”，动物也不可以貌相。这骆驼偏偏有惊人的本领，能够在荒凉的沙漠中过活。沙漠里气候变化多端。有时白天热得要命，夜里却又冷得足以把人冻死。风沙大作的时候，飞沙可以把动物掩盖起来，把它们活活闷死压死。沙漠里又是这样的缺水，有时要走好几天路程，才能够找到一点儿水源。在这样险恶的生活环境当中，许多外界的动物一跑到里面去，往往就得死亡。但是骆驼不怕这一切。酷热和严寒，它都熬受得了。风沙大作的时候，它能够闭住鼻孔，使沙子没法侵入。它一下子能够喝一两桶水，然后把水储藏在体内，慢慢使用。远远的地方有水源，骆驼抬着头，张开鼻子一嗅就知道了。它能够迅速地找到它，让自己、让骑它的人都喝个痛快。沙漠里可以吃的东西不是很少吗？但是骆驼不怕，沙漠里长的一些古古怪怪，又涩又苦，甚至周身生刺的植物，像什么苦艾呀，骆驼刺呀，羽毛草呀，无叶树呀，它都能够吃。吃这么坏的食物，居然也能长出满身的气力，可以驮着人们穿过生活条件险恶的沙漠。刮起来的风沙，要把它盖住的时候，它抖一抖站了起来，身子仿佛有两层楼那么高，沙子又纷纷落下来了。多神奇的骆驼，多有能耐的骆驼啊！怪不得人们称它为“沙漠之舟”了。如果把沙漠譬喻做一个险恶的海洋的话，骆驼就像一只有生命的船，屡次战胜这个沙海的惊涛骇浪了。
故事开始的地方，是在亚洲西部一个阿拉伯人聚居的市镇。那里离沙漠不远，因此，有许多骆驼，自然，它们和中国、蒙古的骆驼不同，这里的骆驼都是单峰的。
市镇里有许多头缠纱巾、穿着白袍子的阿拉伯人在做买卖。他们卖着漂亮的地毯、闪亮的铜器、贵重的药材、精巧的首饰，在这个闹市里，常常有人牵着骆驼走来走去，那是它们运来货物之后，被人牵到什么地方吃草和喝水去了。
在市场旁边一株椰枣树底下，摆着一个卖银器首饰的摊子。树旁，拴着一头雄壮的骆驼，它虽然和所有的阿拉伯骆驼那样，浅褐色，头小颈长，一个肉峰像小丘似的高高耸在背脊上。但是它看来有六百多磅，比一般很强的骆驼还要健壮一些。
许多人围着看这头特别雄壮的骆驼。它谦卑地站在那儿，不断张翕着鼻子。那神情好像是说：“你们围着瞧我干什么呢？我不过在沙漠走过一些路程，没有倒下来罢了。”
但是，首饰摊子的主人，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老汉，看到有这么多人围着他的骆驼，可高兴了，他抚摩了他的骆驼一下，自豪地说：
“嗨，你们赞美它健壮吗？可不是！你到什么地方能够找到这么棒的骆驼呢？就是没有喝饱水，它也足足有六百二十磅重。而且，我要说，它不是普通的骆驼，它简直像是用钢铁浇铸出来的。好几次，在沙漠里面，都是它救了我！中午的时候，沙漠里热得可以烧熟鸡蛋，我坐在它背上都受不了，但是它还是能够慢条斯理地走。夜里，冷得快要把我冻成一根冰棍了，亏得挨着它，烧起了篝火取暖，我才没有活活冻死。
“有一次我的水袋打翻了，大伙的水也都喝干了。整整两天我们都没有喝到水，我的喉咙干得就像一张砂纸一样。但是，我们的骆驼东张西望，伸着脖子嗅到了水源，突然，它们都兴奋起来，我的这头骆驼跑在前面，最先把水源找到了。”
阿拉伯商人拍了他的骆驼一下，自豪地说：“这就是我心爱的骆驼！怪不得《古兰经》这样说，‘当你们外出或放牧时，真主赐给你们骆驼。你们非身历困苦不能奔赴之地，骆驼可以任重致远安然到达。’”
围观的人看着这头健壮的骆驼，禁不住腾起了一阵阵赞美声：“啊！啊！啊！”
这时，有两个白人，一胖一瘦，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胖的是个绅士，瘦的是个学者。胖绅士高兴地说：“你看，这头骆驼多健壮！我所要找寻的正是这样一头骆驼。朋友，它有多少磅？”
“足足六百二十磅，昨天才称过的呢！还没有喝够水。”阿拉伯商人说。
“这骆驼，你卖不卖？”胖绅士说。
“不不不！”阿拉伯商人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不断摇头，“你们是坐汽车的先生，你们是到这儿来买石油的吧？骆驼对我们是生命的依靠，对你们有什么用呢！”
“我对这头骆驼有特殊的感情。我将使它名扬全世界。”胖绅士以一种神秘的语气说，一面高高扬起了右手。
“你要买一头骆驼做什么用呢？难道你要让骆驼坐飞机渡过大西洋吗？”和他做伴的瘦学者这时也不禁发出疑问了。
胖绅士拍了一下瘦学者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问，压低了声音道：“亲爱的旅伴，回头我会告诉你的。”又对阿拉伯商人道：“怎么样，我劝你还是卖了吧！”
阿拉伯商人摆手道：“不，不，不！我是和骆驼相依为命的。我们这里的人认为，拥有一头神气的骆驼，它的尊贵之处不啻（chì）于拥有一部名贵的汽车。我不卖。”
“你真傻！我出高价向你买，一转手之间，你另外去买一头，不是手上还可以多出一笔钱么！我问你，一头骆驼，通常要卖多少钱？”
“比我这一头瘦的骆驼，起码也得三千美元。”阿拉伯商人说。“那么我给你五千美元。”胖绅士说。
阿拉伯商人的眼珠翻了一翻。在高昂的价格面前，他心动了。他们再商议了好一阵子，就约定了交款和牵走骆驼的时间。胖绅士还要阿拉伯商人给他找来一个临时照料骆驼的孩子。
当胖绅士和瘦学者离开的时候，瘦学者觉得很惊异，为什么这个阔气朋友，竟然会想到在这里购买一头骆驼呢？是的，昨晚在旅馆里，瘦学者给胖绅士讲了许多关于骆驼的神奇的故事。瘦学者说：“看来，能够真正征服沙漠的动物，世间只有骆驼一种。地球上哪有另一种动物比得上它呢！”他又说在本世纪初，澳洲曾经举行过一次骆驼和马的赛跑，赛程一百八十公里。骆驼虽然平时走路慢吞吞，但奔跑起来却是飞快的。结果，马虽然早一点抵达，但是到了终点，就因为气力用尽，倒地死了。而骆驼到达后还是若无其事。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又以同样的速度安然跑回到原来的出发地。瘦学者还说，根据科学家的研究，骆驼在没有水喝的情形下，坚持的时间比人长十倍。一个体重一百磅的人，失水五磅，就会丧失正常判断事物的能力；失水十磅，人的耳朵就会变聋。在阴凉的地方，失水二十镑就会死亡，而在酷热的沙漠中，失水十二镑也足以致命。但是骆驼可不同了。它失水占体重百分之二十，还照样可以跑动。瘦学者的这番话，使胖绅士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他喃喃自语道：“啊，多么奇特的家伙！我想我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得好好研究它一下。”
现在，胖绅士定购下一头骆驼了。瘦学者觉得这是不可想象的事！胖绅士拍拍朋友的肩膀说：“我有一项伟大的计划，能够使你我在世界上一跃成为著名的科学家。说真的，我得要求你给我以宝贵的支持。
我要进行一项奇特的实验。”
“什么实验？”瘦学者疑惑地问。
“破坏性实验！”胖绅士像宣布一项宏伟的计划般扬起右手回答。他又重复了一句道：“破坏性实验，你听清楚了吗？把一部机器，无休无止地开动着，不抹油也不修理，看它究竟转到什么时候才坏，是破坏性实验。把一支钢笔缚紧在旋转的机器上，让它在木板上面磨擦，看它什么时候才变钝、坏掉，也是破坏性实验。我现在要把骆驼用船运送到北非，再用货车运到撒哈拉大沙漠边缘，找一个有绿洲的地方进行我们的实验。我们躲在绿洲里的树阴下，张开帐篷，喝我们的橘子水和冻咖啡，吃我们的火腿三明治，玩我们的扑克，而在沙漠里竖起木桩，栓上骆驼，让它在毫无遮阴的地方给猛烈的太阳暴晒，不给它任何东西吃，也不给它水喝。我们每天称它的体重，测量它的温度，检验它的血液，记录下它的种种变化，看它究竟在哪一天死去。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因此，当我们把这项历史上空前的实验结果宣布出来的时候，一定会轰动全世界。你说，是不是呢？”当这个绅士透露他的宏伟计划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的高兴了。而在他的眼睛里，则射出了贪婪的狼一样的光芒。
“啊！这真是惊人的创举。不过，我能够给你什么帮助啊？”瘦学者说。
“每天我们去看望在烈日暴晒下的骆驼，称它的体重，试它的体温，检验它的血液浓度，观察它的神态变化，做好记录，将来可以向科学界宣布。这方面，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胖绅士说。
“哦，哦，这真是可怕的实验，但的确是历史的创举。我的天，好吧！
就让我来协助你一下吧。看在老朋友的份上。”
胖绅士从前也学过一点科学，他一天到晚总想着扬名世界。本来，到非洲狩猎几头狮子，或者骑自行车旅行全世界，或者乘气球飞越大西洋，或者去攀登冰雪皑皑的世界第一高峰，都是可以使一个人扬名的。但是，猎狮有时可能给凶猛的狮子吃掉；骑自行车旅行全世界未免太疲劳，乘气球飞越大西洋又可能丢下海里淹死；去攀登世界第一高峰吗，可能冻僵，只赢得一座冰雪造成的坟墓。他想来想去，竟想出这么一个崭新、安全、残忍的花样来了。何况，在沙漠旁边的绿洲中，在帐篷里喝着甜美的橘子水和浓郁的冻咖啡，不时到沙漠旁边，看骆驼被拴定在那里，在死神的手掌中挣扎，在他看来，又是一件怪有趣味的事情呢！
胖绅士和瘦学者辗转来到了北非撒哈拉沙漠旁边。他们找到了一片绿洲，在那里安设了帐篷。
他们带来了小型发电机、行军床、电冰箱、炉子、磅具和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
他们买来了各式各样的实验仪器，气压计，抽血的针筒，检验血液的检测仪器等等。
不用说，骆驼也给辗转运到了撒哈拉大沙漠的边缘。在那里，胖绅士和瘦学者钉上了木桩，把骆驼拴着。
沙漠上空的太阳是多么炽烈啊！它像一个吐着火舌的火盆似的，烧烤着大地的一切。那些沙子，热得烫人肌肤，热得放一枚鸡蛋上去，立刻就可以烫熟。它使沙漠里极其稀少的植物，像骆驼草、苦艾、无叶树之类，也纷纷低下了头。骆驼像古代传说中被统治者架起了柴堆来焚烧的高僧一样，忍受着难堪的烈火的煎熬。
如果骆驼是在沙漠里，载人走过遥远的征途，处在正常状况下，每隔一段路程，总可以从水囊里喝到一点水，碰上略有遮阴的地方，也总在那儿歇息一下。但是，现在它一天到晚都在酷热的太阳之下暴晒，受着慢慢折磨的死刑。
可怜的骆驼张着鼻孔，向空中嗅着。它明明闻到了远处水源的气味，嗅到了可吃食物的气味。但是，它不能去，铁链拴住了它，使它没法离开。它曾经屡次征服过的沙漠，冷酷无情地发着沙粒爆裂的声音，仿佛这回轮到它来嘲笑这头伟大的动物了。
当骆驼被带到沙漠的前一天，胖绅士和瘦学者称过它的体重，连刚刚喝下的水，恰好是六百六十磅。使骆驼受刑似的一天过去之后，由于它完全没有进过饮食，高耸的驼峰开始有点歪斜。但是骆驼仍然挺立着，到了黄昏时候，它就减轻了二十二磅。
第二天过去，骆驼又挨了一天的饥饿和干渴，它更憔悴了，再次降重二十一磅。
胖绅士和瘦学者，在黄昏时候检验过它之后，回到帐篷里，一面吃着夹肉“三明治”，喝着香咖啡，一面笑嘻嘻地谈论着骆驼。
胖绅士说：“真是离奇的动物，假如是人，毫无遮蔽地在沙漠里晒一天，就必定会昏倒以致死亡了。但是它晒了两天，只是稍为憔悴一些。你猜它多少天才会死？”
瘦学者说：“我想大概不出一个星期吧！老天爷，饥饿和干渴固然难受，而烈日下的暴晒却是更加可怕的。”
胖绅士说：“你看，骆驼有这样的本领，究竟秘密在哪里？”
“这可以从我们记录下来的数据来分析。”瘦学者说，“它一次能够喝下六七十磅的水，它的肚子简直是一个水箱呢！你注意到它的呼吸没有？比较凉爽的时候，每分钟它只呼吸八次，在最热的时候，它也不过呼吸十六次。呼吸次数少，是它节约用水的一个办法。它夜间的体温是摄氏三十四度。白天，沙漠里热到五六十度的时候，它的体温才四十度。看来，它背部又密又软的绒毛，也能避免阳光直接暴晒它，减少失水。是的，我们还得继续观察它的秘密！”
其实，瘦学者讲的事情，有的科学书本上已经讲过了。胖绅士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什么科学研究。他们不过在等待骆驼究竟在哪一天死掉，好以这一切记录去向人们夸耀，能够有个机会跑到什么科学研究机构的大厅去，向人们做什么“学术报告”罢了。甚至连演讲稿，他们此刻都开始在心头酝酿了：“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向你们做一个学术报告，我做了一次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实验，这应该说是空前的创举。这就是：一只骆驼耐饥耐渴，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极限究竟是多少日子？”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不断过去，现在是第八天了。这骆驼在残酷的折磨下已经总共失重一百六十二磅，现在只存下四百九十八磅了。它的名字虽然仍旧可以叫做骆驼，但是仿佛死神之手已经把它全身抚摸了一遍，使它形貌大变特变。它腹部凹陷，肋骨在皮下突现着，它瘦骨嶙峋，肉峰已经基本消失。它已经不像骆驼，而像是一种洪荒怪兽的幽灵。它的眼睛里射着哀苦无告的光，那点幽光仿佛也将黯然消失。但是奇怪的是它仍然挺立在猛烈的阳光底下，并没有瘫倒下去。
正当胖绅士和瘦学者又一次来给垂死的骆驼检验血液、量体温和记录它的形貌的时候，驼铃响起来了，骑骆驼的商队经过这儿，一群北非人看到这个景象，不禁勃然大怒了，那群生机蓬勃的骆驼也不安地摇着身体，望着陷于苦难深渊的同类。商队中有人喝问道：“你们这是干的什么？”
“我们在做科学实验，这已经是第八天了。”瘦学者说。
“骆驼是我出钱买的，我有权处……处理它。”胖绅士口里还在讲硬话，但一看到人们愤怒的神色，讲话却有点结巴了。
“你们没有这个权利！”商队的头人气愤地说，“你们这是犯了罪。把一只猫从窗口丢下马路，活活掼死；捉到老鼠淋上汽油活活烧死，在你们的国家尚且是犯法的，你们的行为比这个所犯的罪还要大十倍！我们的国家也不容许你们到这里来胡作非为。立刻放了它！否则我们要去控告你！”
“这是我重价买来的骆驼。难道我们还花运费把它运回我们那里么！”胖绅士还在喃喃抗辩。
“现在它是一头垂死的骆驼了。你随便用什么价钱把它卖给谁都可以，停止你的罪行并不需要你再花钱。”骆驼商队的人说。
胖绅士和瘦学者看到那群骆驼商队人们愤怒的目光，甚至看到那头奇形怪状，总是不死的骆驼都有点害怕。刚好有一个骑驴子到大沙漠边缘来观光的大胡子旅客经过这里，他是非洲中部的人，他们的国家没有骆驼，他想买一头骆驼到他的国家去。他趁机和胖绅士做了这笔买卖，比大大低于一般价格的款项买了这头垂死的骆驼。胖绅士乘机脱手，接着就去收拾行李回家。
胖绅士和瘦学者认为经过这八天的试验，骆驼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他们是很可以回去做学术报告和捞取荣誉了。
那骆驼后来怎样了呢？
大胡子旅客把它带出了沙漠，到了小河旁边，骆驼一下子就咕噜咕噜喝了差不多七八十磅水。到了植物丛生的地方，它什么都吃，一下子又吃了几十斤灌木和草料。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它渐渐地恢复了点元气。
大胡子旅客骑着马把它牵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在非洲，只有一部分国家，像埃及、利比亚、苏丹、索马里等是出产骆驼的。其他地方的人们可就不常见到这“沙漠之舟”的模样儿了。大胡子旅客心想：“回到我的国家，大家都会争着来看这头有趣的动物的，它恢复得多快，几天之间就变了样儿了！驼峰又渐渐出现了。”
在他经过一个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骆驼的地方时，一群小孩看见骆驼，就笑闹起来了。
“看，一头怪物！”
“魔鬼！”
有一个小孩野性勃发，尖声叫了一下，捡起了一块石子，朝骆驼掷去，刚好命中骆驼的膝盖，这历尽劫难的伟大的动物颠蹶了一下，屈着前膝蹲了下去，但一下子又坚毅地站了起来。血涔涔地流淌，但是它仍旧能够慢慢地走路。
大胡子旅客吆喝道：“混账东西！你干吗这么坏？打伤了我的骆驼！”但是扔掷石子的小孩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其他的小孩争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夜里，大胡子旅客歇宿的时候，把骆驼拴在小客店门口的树上，自己就进屋歇宿去了。那绳子拴得不牢，半夜，骆驼觉得伤口疼痛难忍，就挣脱了绳子，一个劲儿乱跑，一直跑到荒野。
非洲的荒野里，野兽、猛禽是很多的。还有那蚁巢筑得很高的红蚂蚁、黄蚂蚁、黑蚂蚁，那像龙眼一样大的毒蜘蛛，夜里各个忙着寻找食物。当一头带着血腥味道的骆驼窜进荒野的时候，鬣狗成群追着来咬它了，大鹫飞下来啄食它了。鲜血淋淋的骆驼，如果没有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它本来是可以逃脱的，但是它现在比从前孱弱得多了，它逃脱不了。它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被吃掉，当它东奔西窜的时候，又撞倒了一座几尺高的耸立的蚁巢；几十万、几百万的蚂蚁立刻爬上了它的躯体，疼痛使它倒地乱滚。远方的蚂蚁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又浩浩荡荡地赶来。每一只都从骆驼身上咬去非常微小的一点皮肉。这种蚂蚁能够把一头大象，一只长颈鹿的尸体都蛀食到只存下一副骨骼。因此，几天之间，这非洲的荒野里就躺着一头骆驼的完整骸骨了。
几天之后，入夜时分，月亮升起的时候，照着这里的林丛和草莽，一头骆驼的洁白的骨骼在明月的银辉下闪着白光。
这时，和这头骆驼的悲剧有关的一切人们都正睡得很香。
那个出卖骆驼的阿拉伯商入睡得很香，他不过卖掉了自己的骆驼，另外买进了一头。
那个胖绅士和瘦学者睡得很香，即便骆驼直接死在他们手里，也不会影响他们一分钟的睡眠。何况骆驼是离开他们以后才死掉的呢！何况他们也不会去管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呢！胖绅士和瘦学者，已在睡梦中梦见他们试验骆驼的学术报告受到隆重的奖赏。
那个掷石子的小孩也睡得很香，他以为自己不过掷了一下石子罢了，虽然骆驼流了鲜血，但是一石之微，对于骆驼这样庞大的动物有何关系呢？他甚至在梦里又梦见巨大的骆驼，他纵身一跃，轻飘飘地就跳过它的肉峰了。
至于鬣狗、大鹫、蚂蚁，它们除了吃和游荡之外，是从不去想什么的。如果蚂蚁会思想，它所想的，也不过是“我在一座肉山上吃到的，不过是异常微小、异常微小的一点肉屑罢了。唉，我的肠胃可真是太小了”。
这头曾经帮助人们克服无数艰难险阻，曾经屡次战胜沙漠的伟大动物，这“沙漠之舟”，就像触礁的船，在海上飘荡的残骸一样，在迷茫的月色之下，它的一副完整的骨骼，冷冷地闪着白光。
（载1982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