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健
从前有一个修道院院长,他大腹便便,满面红光,腮帮子圆得鼓鼓的,人们一看,就会想到他一定是个心情愉快的人。
他的修道院拥有许多肥沃的庄园和土地,他坐着收租子,不费多少劳力和心思。除了吃饭,平时他甚至连嘴唇都懒得动一下。看起来,他真像是一个颇有学问的人:可不,要说品尝美酒和评论馅饼的美味,恐怕在方圆几十里内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有学问的权威了。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吃、喝、睡上面了。他一天一天地变得懒散和肥胖,直到有一天他那心宽体胖的生活忽然被一件倒霉的意外事打乱了。那就是皇帝忽然想起了他,要召见他一次。
皇帝是一个更加无事可干的人。他连租子都不用收,他下面,像修道院院长这一类人到时总会按规定把钱粮赋税送上来。有时他闲得发慌,为了打发时间,总是找种种办法来寻欢作乐。为了别开生面,他便派人把修道院院长叫进宫来。
“嗨,神圣的神父,你有满肚皮的学问,而时间又特多,所以我特请你来研究几个问题。”
“皇上,如果您那种稀有的智慧还解决不了问题,”修道院院长气喘吁吁地站在皇上面前说,“小人那点微不足道的聪明,恐怕也起不了作用。”
修道院院长感到不安了,原来皇上召见他并不是要赐给他什么肥缺,或提升他为主教。
“听着,院长,你不要太谦虚吧。”皇帝说,“大家都说你聪明过人,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超过你。请你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把这三个难题给我解开吧:
“一、海有多深?
“二、我骑着马环行地球一周,得花多少时间?
“三、天和地之间,距离究竟有多少?”
修道院院长听了,豌豆粒那么大的汗珠,便接二连三地从他那副胖胖的面庞上滴落下来。怎样回答这三个问题呢?他茫茫然不知所措。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要解决这几个问题,他还得花点时间。
“不成问题,”皇上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花三个星期去思考,然后给我做出正确的答案。你必须证明你就是我所看中的学者。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就得请你捆起行李,离开你的那个修道院。而且我还不准你骑着骡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你得骑着一头小毛驴,面对着它的屁股和尾巴,走过全国,使所有的人都知道冒充有学问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修道院院长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垂头丧气,灰溜溜地离开了。他究竟是怎样回到修道院里来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实在是心慌意乱极了。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晚餐已经摆到桌上来了。但他拒绝尝那些美味的菜,也不喝一滴汤,一头栽进睡房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好像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一样。
“即使是所罗门(1),甚至苏格拉底(2)本人,这样的问题他们也回答不出来!”
他牢骚满腹,整夜在床上搌转反侧。他那混乱的脑子里一点解决问题的线索也找不到。
在这三个星期之中,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我们这位曾经一度心广体胖的院长更烦恼的人了!睡眠、胃口和平静的心境,全都与他告别了。他的眉间增添了皱纹,他的双颊也明显地下陷了。他翻来覆去,思索皇帝对他所提出的那三个问题。他越绞尽脑汁,就越感到脑子里稀里糊涂,乱作一团。他求教于手下的修道士,希望他们能出出主意,但这些人只是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眼里充满了恐怖的神色,声明他们是修行的人,不宜去探索大自然的秘密。他又去请教附近许多有学问的人,他们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些答案,但不是互相矛盾,就是彼此否定,因为在那个时候,天文学、地质学和地理学全都是一些推测和猜想的学问,谁也弄不清楚。没有办法,修道院长只得等待着那倒霉的一天的到来——那天他得在皇帝面前承认他是一个糊涂蛋,一个彻头彻尾无知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修道院长也一天一天地变得消瘦。身体瘦了,平时不能做的事现在他却能做到了:他可以走路了,可以到幽静的地方去散步,他可以在一些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他甚至还异想天开:也许在树林和山石之间,他可能忽然获得灵感,找出在一切书本中找不到的那几个答案。
期限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的晚上,他在一个人迹罕见的地方走来走去,他的眼睛望着地下,愁眉不展,几乎要撞到一个乡下人的怀里去。这个乡下人是修道院的佃户,没有庄稼活干的时候得到修道院的磨坊来当磨面工。他看到对面撞来的是修道院的院长,就赶快让路。不过,他觉得应该向院长道声晚安,免得得罪了这位主人。
于是他便说: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有什么心事叫老爷您这样烦恼,弄得老爷骨瘦如柴,差不多只剩下一个影子?”
“嗨,你倒没有说错!”修道院长叹了一声气。“恐怕这是你最后—次见到老爷我了。明天我得到皇上面前去回答三个问题:一、海有多深?二、他骑着马环行地球一周,得花多少时间?三、天和地之间,距离究竟有多少?如果答不出来,我就将被赶出修道院,还得骑着——嗨!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心跳!”
这个磨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了一会儿。接着他就抬起头来望了望这位院长。这位老爷现在倒真是一副可怜相。想起此人平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唯一动脑筋的事就是计划怎样在佃户和修道院的勤杂工身上挤油水,尽量占些便宜,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但他再想起这家伙平时总把他手下干活的人当做傻瓜来使,弄得他们叫苦连天;没有想到,现在这位老爷自己也有苦恼的时候。于是,他又感到乐了。不用说,这位磨工开始欣赏起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儿来。他的胆子也壮起来了。
“你在瞧什么?”修道院长看到这个磨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大声地问,“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我太认识你了,老爷。”磨工恭恭敬敬地说,“但我很奇怪,老爷素来很有学问,怎么在这三个简单的问题面前就没有办法了?”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不成?”修道院长追问着。
“我们干活的人,不是今天愁吃,就是明天愁穿,如果脑子不会想些办法,我就早该见上帝去了……”
“不!”修道院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又没有修过道,你不能去见上帝!”
“好,那么就算我去见撒旦(3)吧!横竖我现在还活着,如果撒旦真的把我抓走了,现在我还能替老爷磨面吗?”
说完这话后,磨工转身就走了。修道院长没有想到,这个磨工脑子竟这么快,还会对他回答这样一些尖锐、但并不是毫无道理的话——虽然这些话听起来未免有点亵(xiè)渎神明。他现在走投无路,只要能抓住一根稻草,他也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找出一点办法,摆脱自己的困境。他立刻追上去,喊:
“停住!停住!我还有话对你讲。”
磨工掉过身,果然停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吩咐,老爷?”他问。
“如果你真的能对我的那三个问题想出一点办法,我可以重重地赏你——起码不叫你再磨面!”
磨工沉思了一会儿。他想:这位老爷就是到了现在这样无路可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威风。谁稀罕你的“重赏”?不过你一贯瞧不起干活的人,总以为他们是傻瓜,可以随便摆布,现在我倒可以让你头脑清醒一点,我们并不傻。
“赏——我倒不需要。”他说,“不过老爷对这三个问题找不出办法解决,我倒不妨试试看。”
“真的吗?”修道院长半信半疑地问。但他那消瘦的脸上却闪出了一点希望之光。
“难道是假的吗?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也不会讲道,倒是一生没有说过假话。老爷书本子上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凭我每天在生活中打滚得来的经验,有时也能找出办法对付。”
“那么对我的这几道难题你能想出办法了?”
磨工点点头,表示他能够想出办法。
“但是这次你得听我的,”他说,“不听我的,办法就不灵了!”
修道院长脸上露出一丝恼怒的青色。听你的?那么你岂不成了我的主人,天岂不是要翻了?不!不!不!他的脸色变得更青——这次倒不是因为他的恼怒加深,而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明天即将到来的末日:
他将骑在驴背上,面对着驴尾巴在全国招摇示众的景象。那时——那时,天不翻也得翻了:所有的人将要笑死他,他将永世抬不起头来。天可能还不会翻,但他倒是要翻了。
“好,就听你的吧,”修道院长无可奈何地说,“但只能是这一次——这一次。”
“那么好吧,一次也行。”磨工说,“明天你待在家里,让我去对付皇帝吧!”“你代我去?”修道院长惊叫了一声。虽然他还有些忧心忡忡,但他多少驱除了一点他脸上恐慌的青色。
“为什么不能呢?”磨工说,“你只须把你的道袍和兜帽脱下来,我穿上就得了。我可以去见皇帝。你等着瞧吧,看我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
这个磨工的口气是那么肯定,修道院长在这末日即将来临的时刻也只好把得救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于是,第二天这位磨工就刮掉脸上的长胡子,穿上修道院院长的衣服,打扮成这位神父,把兜帽拉得低低的,盖住自己的面孔,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宫里去。
“你来得正是时候,修道院长!”皇帝威严地坐在他的皇位上说,他身旁站着一群王公大臣们。“瞧,这么多重要的人物现在在这儿等待欣赏你非凡的智慧。那么请吧!第一个问题:海有多深?”
“这很容易回答,”这位伪装的修道院院长尽量模仿他主人的声音,“随便哪里,海的深度就是一块石头投下去的深度。”
“呀,你倒是说对了。”皇帝抿着嘴轻声地笑了一下,心里想一块石头投到海里决不会停止下沉——一直沉到海底。“那么请你回答第二个问题吧:如果我骑着马环行地球一周,我要花多少时间?”
“这要看您的马跑的速度怎样。如果皇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上马,走得跟太阳一样快,我相信花二十四个钟头就可以环行地球一周了。”
“好,这算是你说对了,因为我们还找不到更聪明的答案。现在请你回答第三个问题:天和地之间,距离是多少?这次你得说得精确一点,不要用什么‘如果’和‘那么’等一类的含糊字眼!”
“精确地说,天和地之间的距离是十二万九千八十二里,加六丈一尺三寸三分三厘。”
“好家伙,你是怎样算出来的?”皇帝不禁惊叫起来。
“皇上打算亲自去量一下吗?”这位由磨面工改装的修道院院长说,“要是你量的结果发现我的计算有半点差错,我甘愿砍下我的脑袋。”皇帝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倒是没有白修道,你的学问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敢说你有足够的聪明能猜出我心里所想的事情。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心里现在正想些什么事情。任何恩惠,只要你要求,我都可以赐给你。”“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您,您心里正在想什么事情,皇上。但是我不能把真话讲出来。”
“为什么?”皇帝发怒了。他身边的王公大臣们也都翻起白眼,好像是修道院院长在责备他们的皇上从不说真话,专讲假话来骗人。
“您一定要我讲真话,那么我就只好讲了。”由磨工改装的修道院院长说,“皇上心里在想:我的修道院长到底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什么难题都能解答出来。但是皇上,您可是想错了。我并不是修道院长呀!
我不过只是他手底下的一个磨工。”
说完这话,这位佃户和磨工就脱下那庄严的法衣,拉掉那掩盖着他的面孔的兜帽,对皇帝深深地鞠了一躬,希望他能原谅他胆敢来和他对话。
皇帝大惊失色,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他应该发一通脾气好,还是像这个磨工一样,老老实实,欣赏这一场难得的玩笑。最后他决定不发脾气——因为磨工说的是真话,没有什么脾气可发的。他身边的王公大臣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好,看来你比我手下的那些院长和牧师都有头脑。”皇帝无可奈何地说,“我现在可以赐你一件恩惠:从今天开始,我命令你去当修道院的院长,换掉你那个肥胖的主人,让他到磨坊去磨面。”
磨面工微微一笑,又深深地对皇上鞠了一躬,说:
“谢谢皇上,我不能接受这件恩惠。”
“为什么?”皇帝和他的王公大臣们都奇怪起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吗?这样的好差事怎么不干?”
“如果我干了,我就会变得同样愚蠢!”
皇帝和他的王公大臣们一时还捉摸不透磨工这句话的意思。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磨工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宫殿。皇帝和王公大臣们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它消失才慢慢从呆滞状态中恢复过来。
“让他去吧,皇上。”一位大臣说,“我们的修道院长虽然头脑笨一点,但对皇上到底还是很忠诚的:他每年从他修道院的地租中交上来的钱粮,从不短缺分文。”
这样,那个修道院院长仍然保留住了他的位置。
(载1978年第5期)
(1)公元前十世纪古以色列王国的国王,以具有非凡的智慧闻名。
(2)公元前四世纪雅典的大哲学家,学问非常渊博。
(3)这是耶稣教中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