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开始跳伞舞,是奶奶教的。奶奶自然没专门学过,奶奶是看会的。奶奶说看了几十年还看不会?我们的吊脚楼离桥很近,根本用不着到桥上去挤,在窗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奶奶就这样扶在窗框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端午节。这年端午,奶奶送走了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为绚丽最为动情的端午节后,她没有想到不会再有跳伞舞的鼓点来敲她的窗棂了。
这天奶奶早早地把我叫醒,我胡乱地吃了几口粽子,就端坐在窗前让奶奶给我梳妆打扮。
小河在五月明澈而鲜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漂了一河的金絮银片。吊脚楼一头一尾两座石桥上已挤满了人,多是些好热闹好摆俏、撑油纸伞的小媳妇大姑娘,把平日里沉寂古旧的石桥装扮成了两道横流卧波的长虹。
奶奶给我梳了两个“茶花钮”,就是古时丫环梳的那种。然后奶奶让我换上崭新的红绸衣、绿绸裤——本来我有一套旧的,但奶奶说短了就又新做了一套。完了奶奶变戏法一样将一双做工十分精致的红缎鞋放在我脚边。
天啊,这么漂亮的鞋!我欢叫起来,这只配穿在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新娘子脚上啊。我将它们揣在怀里,欣喜地望着奶奶。奶奶溢满慈爱的眼睛鼓励我试试,我便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去,刚好!它们那么温柔那么熨帖地包裹着我。鞋面上一只俏丽的白蝴蝶萦绕在一簇似有缕缕清香逸出的野菊花前,欲飞欲栖。
这样打扮停当后,奶奶让我退两步,然后久久地端详着我,眼睛湿润如一泓春水。
但我并没有在这泓春水中沉醉多久,我急急地要出去,去摆俏,去炫耀。我知道这一刻自己一定跟仙女差不多,但奶奶拉住了我。
她从橱子里拿出一把油纸伞,缓缓地撑开。我眼前陡地一亮,天,是爷爷的油纸伞!这把伞奶奶只有去给爷爷上坟才撑着,她现在拿出来……是给我?不,怎么会呢!那是奶奶的宝贝,奶奶的依托,奶奶的命。
但是奶奶撑着它向我走来了,把它光亮的伞柄塞在我手里了。“好好跳,让爷爷看看。”奶奶说。
再没了摆俏和炫耀的欲望,我一颗躁动的心很快沉静下来了。
我明白了奶奶为何如此盛妆我,仅仅是为了让这尊贵无比的油纸伞有一幅与之相称的美丽的背景。但是奶奶为何决定在这个端午节让我撑这把伞跳伞舞给爷爷看就不得而知了。
爷爷的油纸伞,我固然知道它的精美、绚丽、别致,但这一次让我尽善尽美领略到的是它那诡秘的灵性。真的!我擎它舞蹈时,觉得它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充满了灵性。它如风一般在空中旋转,幻成一幅美丽的裙裾,而后又蜻蜓一样轻盈而准确地栖息在我的手里、肩上、头顶。而且它又是那样纤柔和顺,简直可以如一根红绸带任你挥舞。
我擎着它,腾跳,旋转,舒臂,举腿,在五月明丽的阳光下尽情地舞蹈着少女的灵巧、灿烂与妩媚。
这是我从未达到的境界。我的身体,我的精神,还有伞、太阳、石桥、石桥下的清流都相与为一合成一具完美的透明体。穿过这个透明体,我看见了爷爷——看见爷爷撑着这把油纸伞殷殷地站在奶奶面前,看见这遮阳避雨的柔弱之物在强暴面前陡然坚如盾牌,看见了这一刻我之灵巧、之灿烂、之妩媚的最深沉的底蕴……然而,我看得最清晰的是不远处的木格窗框里突兀着一头白发的奶奶,我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沧桑的皱纹和眼里的浮游着的欣慰而又痛楚的泪光……
原以为这就是油纸伞对我所作的全部的承诺,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段优美晓畅、色彩斑斓的序曲。
如果“这条河至少有一百年没发大水”的说法准确的话,那么这场特大的洪涝是在第一百年端午节第二天的午夜暴发的。
真是难以想象,只一夜工夫水就齐了楼板。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洪水来得悄无声息,只是憋足了劲一寸一寸地往上涨,像一个卑劣狠毒的阴谋家。人们睡得很香,他们万没有想到前一天才饱饱地享用了粽子、油炸糕的河神会突然翻脸,背信弃义。
天灰蒙蒙时,骤然间雷鸣电闪,风雨大作。人们惊醒了,看见鞋子船一样在床边漂浮。骇然坐起,周围已是一片汪洋。
奶奶将我推醒时房子已摇摇欲坠,她只来得及把我抱进一只大木盆将她那柄油纸伞塞在我手里然后把木盆猛地往窗外一推,房子便梦呓般呻吟了一声如一位疲惫之极的伤兵悄然倒下,它的残肢遗骸让洪水一裹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让风雨雷电隐匿得无声无息。
实际上是我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洪水不仅吞没了奶奶和房子,也吞没了我的一切意念,眼里心里纯然一片水的世界。直到一个大浪扑来,掀翻了我的木盆,清凉的水使我猛醒过来,我才记起刚才的一幕,才喊出刚才的惊骇与悲怆:奶奶——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是死了,死在奶奶的怀抱里,软软的,柔柔的,真舒服,又像是睡在摇篮里,奶奶边摇边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女崽崽
困觉觉
一梦梦到红花轿
红伞伞
亮盏盏
一路红伞青石板
我像是真的听到奶奶在唱了,声音苍老而又轻柔,忧悒而又欢欣……这是怎么啦?难道我还活着?我猛地睁开眼睛,一片绯红的云霞铺满了我的世界。不见黄水,不听雨声,这是我再生的情景还是初生的记忆?
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天,奶奶来接我和妈妈出院。妈妈抱着我,头上围了条白毛巾。我们走出医院不久,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奶奶赶紧撑开油纸伞,我立刻感到了一团润泽柔和的红光,同时闻到了一股桐油的清香味,然后我像是很有艺术天赋地沉浸在错落有致的雨点在伞面上弹奏出来的十分清亮悦耳的音乐中。后来读到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时,我就想这美妙的声音我在襁褓里就听过了。
她们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议论着我的五官和肤色,然后奶奶开始阐述她对我一生的预见。哦,想起来了,奶奶说我会大福大贵,长命百岁,那么是奶奶在保佑我?抑或是爷爷那句不朽的诺言在庇护他的后代?哦不,是油纸伞,油纸伞凭着它的纸面竹骨始终带着我漂浮在黄水浊浪之上,好几次我被狠狠地压在了浪底,但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奋力把我拯救出来。一个古老的疑团又一次在心海闪闪烁烁:爷爷,你这油纸伞是用什么做的?这疑团就像是一片温软稠酽的春泥,我常常赤脚陷进去而又拔不出来,就任它暖暖地包裹着我。
不知油纸伞带着我漂了多久,感觉到不过是撑着它跳了一场伞舞,又像是跟着它跨越了一道死亡的巨壑,一艘营救的船终于发现了我们。几乎是在我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的同时,油纸伞如一位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勇士疲弱地瘫软下去,一个大浪扑来,它残荷一般在浪尖上一闪就消失了。
我望着黄浊的水,没有哭喊,我知道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去寻奶奶去了……
以后我随父母去了山里,不久又随父母的单位从最偏远的山沟迁到了最繁华的大都市。
生活的落差太大,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在最初的那些郁闷孤寂的日子里,我常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冥冥之中,又似握住了油纸伞。我将它撑在屋子中央,一股清香的桐油味雾一般弥漫开去,我似乎还看到了它在素雅的地板上投下的一团淡红的光晕……
我想油纸伞既有灵性有生命,也该是有魂的。我就是仰仗它的魂度过了那段心灵困苦的日子。现在好了,我的生活已如那遥远的被唤作沱江的小河欢畅伶俐地向前流去。
今天又逢端午,奶奶去了整整六个年头。我用氢气球拼了一把大红伞,托它去替我祭奠我童年的故事。
再看“油纸伞”,它似乎又小了些,又小了些,它朝着奶奶、爷爷,朝着我的童年,朝着南方那缀满油纸伞的美丽的小镇悠悠地飘去。但我总也看得见它——不论它飘多远,飘到何处,我总也看得见它。我想这一生一世它也飘不出我的视线了。
(载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