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勇
“这回可真的要打了。”黑脸连长露出两排叫烟熏得焦黑的牙齿十分亢奋地说。其实黑脸连长的亢奋是多余的，连里的兵有谁不知道这一仗是打定了的呢！再说打仗就要死人，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值得亢奋的呢？
“老子都有点手痒痒了。”黑脸连长在列队站好的队伍跟前来回蹿动，“我的一长一短两支家伙，早就擦得乌蓝乌蓝的亮了，大家先瞧这支短的。”连长说着就把手枪拔出来咔嚓拉开了枪栓，送给最前面一排的兵看。“亮不亮？啊，啊！亮不亮？”说完一松手咔嚓一声枪栓复位。“小心啊，子弹已经上膛了！”站在队列最后一排最末一个的高个子兵马健突然尖叫起来。
黑脸连长停住踱步，扭脸瞅瞅远处比他高出有一个半脑袋的马健，揪住不放，直到马健高大的身子像风中的小白杨似的开始摇晃，摇晃的幅度一会儿比一会儿大时，黑脸连长才放了他，不瞅了，仍踱步，仍若无其事地挥舞着上了膛的手枪，给他的战士们训话：
“我知道子弹已上膛！要不你们会这么集中精神听我讲话吗？平时我对你们稀拉惯了，整天嘻哈打闹，恨不能骑到我头上来拉屎，就要真干了，一枪一个眼儿，一刀一个窟窿，懂吗？啊！你们还会像平时那样没大没小地对待我吗？还会灌我的酒偷我的烟抽甚至……”
黑脸连长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不说了。他发现他的兵个个站得笔直，就像三排砍削过的木桩。兵们小胸脯挺着，头昂着，眼瞪着，两腿绷着，不眨眼地瞅着自己的连长。
连长的脸似乎白了一些，仍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枪，走到队列前眯起一只眼，一瞄，叫道：“嘿！站得好直，就像我们乡下木匠弹出的墨线那样直！那么解散吧。”队伍刚松弛下来，黑脸连长又喝了声“慢”！训了半天话怎么最重要的事都忘了说呢？于是队伍像跑了一些气又立刻被吹胀的气球一样，重新变得神气十足。
“明天，全连带上小钢铲和十字镐，到后山上挖坟。听清楚没有，挖坟，是咱自己给自己挖，挖好了到时候咱自己用，明白了吗？所以大家工具带齐了，挖的时候要认真些，万一你真用上了，躺在那里也舒服些……当然当然，我不希望有谁躺到里面去，但打仗是要死人的，懂吗？我的话完了，解散！”
后山的这个山头是认真选好了的。县城建局和土管局的领导同志均到山头来看过，并请了地质队的人掘出泥样，证实为红胶泥，这种泥质地坚硬细腻，具有良好的防渗透效果，人埋在这样的泥土里，几十年挖出来，犹如刚刚睡去，尸体安详，无腐烂。
县里领导听过多家部门及专家意见后，当即拍板：辟此山为烈士墓地，先期安放牺牲官兵遗体，中期建成烈士陵园，后期把它扩建为集凭吊、娱乐、购物、游览于一体的综合性烈士陵园游乐城，让官兵们千秋万代，与民同乐。
当然这只是长远规划。况且说这番话的是即将离休，耳朵和脑子有点儿不好使的老县长在山头上的即兴发言。而黑脸连长要做的事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率部挖坟。
天刚亮，部队就拉到了山头上。
可是黑脸连长有一点发呆。山头上，更有早来人。一群如花似蝶的傣家少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头上还插了缅桂花，都扛一把锄头或铁铲，在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地方或站着或蹲着，用她们本民族的语言，叮叮咚咚地说着话儿。她们站或蹲的地方，必有一个用石灰画出来的很规范的长方形框。那是坟坑的标线。
白色坑线一个挨一个渐渐形成一个环，套住山头，然后这环又一圈又一圈朝山脚排下去，一圈比一圈大……
黑脸连长有点发愣。但他发现他的兵差不多全都在发愣，呆呆地盯着雾中的傣家女。黑脸连长懊恼却又努力压低嗓门，道：“别给我丢人行不行，要不我只得下口令叫你们全体向后转了。”于是兵们一下哄笑起来，仿佛觉得这样大群的兵一律瞪眼瞅人家不礼貌，又仿佛感到已经看够，就松下劲笑了。
黑脸连长正要迈步走下去问她们来这里干什么，莫不也是来挖坟。兵们的笑声却让傣家少女们一下活跃起来，就像一阵风摇动了一树的花，少女们迎着兵们的笑声，咯咯笑着，叮叮咚咚说着话，朝山头上走来。
兵们顿时出现一阵骚动和紧张。扣好衣扣扶正军帽抠抠眼角然后挺挺胸。黑脸连长皱眉一想，我该拦住她们，否则她们挤到队伍里来就糟糕了，男女一堆，只顾说闲话，哪儿还有心思挖坟？
可有一个傣家少女就像只鸟或鹿一下就来到连队跟前，径直朝全连个子最高的兵马健那里跑去。
马健远远见了顿时眉开眼笑，就是嘴咧得太大。马健人大嘴也大。
傣家少女漂亮得让一连的兵再次发呆，包括黑脸连长。也不知道是马健太高太丑，把这傣家少女反衬得越加纤小而漂亮，还是傣家少女的美丽和玲珑，把咱们马健比照得十足一个黑大傻。
到了马健跟前那少女就两只手一齐伸出去让马健握。马健只用一只巴掌就把这两只手掌全握住了。当然马健握手前慌忙在屁股上紧张地擦了一下手掌，才伸出去的。
少女身高只到马健的手肘弯那里。她仰着红扑扑的脸用一双黑汪汪的眼睛仰望马健，就像小松鼠仰望梢头的一颗大栗子。马健不忍，就赶紧蹲下。这样少女就可以与他平视了。
“马健！”黑脸连长轻轻怪叫一声。
“到！”马健忽地站立，如雷般吼一声。傣家少女吓得也叫喊一声。马健用一只大巴掌在少女头上很敷衍地胡乱摸一下按一下，少女就安静下来了。
“什么时候勾引……”
“没有勾引，是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天前。”
“在什么地方？”
“小镇，十字路口左边。”
“你当时在干吗？”
“买一盒烟。”
“她呢？”
“她在路边，就说，你好高，我点头笑，她就不走了……”
“她叫啥名字？”
“玉……香。”
“叫啥？”
“玉香！”
“她多大岁数？”
“十五。”
“十五能发育得这么好？瞎扯！你以为把她说小了你就事小了甚至没事了是不是？你做梦，我要换个角度收拾你，你更惨，你知不知道！”
“报告连长，是十五，这是亚热带，都这样；山上这一拨女娃们，不信你问问，有一个超过十八岁的吗？”
黑脸连长扭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扫了一遍如花似玉的傣家少女们，翻翻白眼，却又没问什么。
“那么，你呢？马健，你多大？”脸再次阴沉下来的连长问。
“十六。”
“你十六？哈，哈哈！”黑脸连长突然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同志们，看看哩都好好看看，马健这老皮老脸傻大黑粗的样，他说他只有十六，哈！哈哈……你要十六，那我今年还不满三十呢，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