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
S中学的教学大楼是“工”字形的，初中部在前楼，高中部在后楼，东西各有两条楼道。平日里，初中学生和高中学生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
小D第一天上学，是跟同学们一块儿走的，当然没错。可到了第二天，小D就让几条楼道搞糊涂了，再加上早自修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小D急得像只无头苍蝇在几条楼道上乱蹿。
“嗨，嗨，小子，没长眼吗？”正当小D急着爬第三道楼梯时，不想把前面一个大块头撞了，而且就撞倒了，这会儿，大块头正跌坐在楼道上呼哧呼哧喘气。小D吓了一跳，怕大块头爬起来揍他，忙别过身子想从他身边溜过去，不想被他一把揪住了：“想溜？没这么便当，快拉我起来！”
拉他？这么大人自己起不来？小D不知他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忽然，小D猛地踉跄了一下，原来那个大块头在他身上猛一撑，站起来了。呀，他的一条腿坏了，是个瘸子！
小D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我……我没看见……”
“没看见什么？没看见我是瘸子？”大块头没好气地嚷嚷，“算了，别酸溜溜地在这里文明礼貌了，走吧，走吧，小东西！”
小D走了，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大块头正吃力地攀着楼道边冷冰冰、硬邦邦的水泥栏杆，拖着一条坏腿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知为什么，大块头这时也回了一下头，看见小D正傻傻地瞅着他。他想这小东西一准是找不着门了。
“嗨，小孩，刚上这儿，找不着门了吧？这是高中部，你该走前楼西边的楼道！”
可是第二天，小D还是走了后楼，而且仍旧是东边的楼道。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有件什么事情落在那楼道上了。
太阳刚刚出来，楼道上有许多树的影子，早晨的太阳把树影子拉得很长。小D也变长了，长成了一株细细的树。小D就这么踩着树影子在楼道上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才见大块头一只手撑在腿上，一拐一拐地过来。
小D就扒在二楼栏杆上看大块头上楼。
大块头的书包很大，又鼓鼓囊囊的特沉，大块头往上蹭一步，书包就从肩头往下掉一次。大块头恼了，索性把它摘下来晃晃荡荡地挂在脖子上。
“嘻，嘻！”小D哧哧地笑。
大块头听见了，看见了小D：“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帮我把书包拿去！”
“好嘞！”小D马上高兴地冲了下来，接过了那个大书包。真的好重，啧啧，到底是高中生。
“我还可以扶扶你的。”小D拎着书包没走，仍旧站在大块头身边。
“你？”大块头笑了，“我一只手就把你压扁了。”
“真可以的，你瞧！”小D让大块头看他细细的手臂上两块突出的小肌肉。
正这时，早自修铃响了，大块头心里一急，真的撑着那瘦瘦的肩头登上了楼道。小D人矮，只及大块头肩膀，所以大块头撑着小D，像撑着一根拐棍。“真挺顶事的。”大块头上了四楼，高兴地说。
小D没听见，小D一扔书包就往前楼跑了。糟糕，今天又迟到了。
真是迟到了，老师正在讲台上点名，就喝令小D站在教室门口。
“为什么迟到？”
“因为……因为在楼道上……”小D把不准这是自己贪玩迟到的呢，还是帮助同学迟到的，所以嗫嚅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本来事情也就这么完了，可等小D打开书包拿书时，吓了一跳，原来刚才他把自己的书包给扔了。
一下课，小D就拎着大书包去找大块头，可他只知道他在后四楼，后四楼有六个教室，小D只好一个一个教室去找。
“找谁呀，小东西？”有人拍拍他的头。
“找……找一个……”小D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想叫人家瘸子总不行，就说，“找一个大块头。”
“大块头？瞧呀，瞧呀，清一色的，你要的是哪一块呀？”
小D抬头一看，真是有许多大块头正低头看着他。小D慌了，连忙逃走，刚好撞上大块头拿着他的书包出来。
“嗨，小东西，吓着了吧？往后，叫我大头得了。”
正说着，有人在叫“大头”，大头刚要走，忽又回头招了一下手：“小东西，明儿见！”
明儿见？小D站在那里搔了半天脑袋，这就是说，明儿早上还得再去？
第二天一早，小D又守在后楼东边的楼道口了。
这一次简单多了，大头一见小D，就干干脆脆扔过来书包，然后，一只手立即撑住了小D的肩头。
“怎么样，小东西，想要老师表扬？”大头开门见山。
“不，不，不是的。”小D有点不知所措，他想这个大头怎么这样。
“怎么不是？我已经帮助好多人得到表扬了，有的表扬成了班干部，有的表扬成了三好生，你小子想当个什么呢？”
“我？”小D猝不及防，搓搓鼻子一时没了主意。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小D从没当过干部，他实在没想到有这么一天，班干部、三好生可以由着他自己挑的。他想说两样都要，可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就挑了一个小小的干部。
“那……我当个小组长就可以了。”
“哈哈哈！”大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你这小子，够意思，老哥我就帮你帮定了。”
“帮我？”小D还是没拐过弯来。
“哎呀，小傻瓜，不是我大头让你扶，凭你这傻样，上哪儿去找老师表扬啊！”
小D想想，似乎也真是这么回事。
九月的太阳还是挺热的，虽然是早晨，两个书包，一只有力的臂膀，还是压出了他一脸的汗水，可小D还是很高兴。
可是老师并没有表扬，反而批评了，因为小D老是迟到。
小D就对大头说：“你明天早一点吧，我老是迟到。”
“迟到好啊！”大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迟到好？”小D不明白。
“嗨，傻小子，你迟到了老师就注意你了，等老师一问原因，你就可以顺顺溜溜地说出这桩好事了。”
“可是，如果老师不问呢？”小D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天，老师真的没问，只是让点名的李莹在小D名字后面打叉叉。
“怎么不问？这叫欲擒故纵，他一定在暗地里悄悄观察呢。快了，小子，等你一鸣惊人时，可别忘了我老哥呀！”
小D也真有点兴奋起来了，他四下里看了一下，老师会在哪个窗户里观察他呢？从他们初一（2）的教室是可以看见这里的。这么一想，小D脚下一攒劲，差一点把大头给撂了。
又过了好几天。大头差不多天天都要问：“表扬了吗？”
“没。”小D摇摇头。他有点急了，昨天班级活动课，老师表扬了主动留下值日的，表扬了帮助同学学习的，还特别表扬了天天一早来开教室门的李莹。老师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天天做好事。小D想，这说的正是他。可老师看也没看小D一眼。
小D有点委屈，低下头吸了一下鼻子。如果在小学，小D早就举手把这好事说了。可这是初中，而且大头再三关照过，老师不问，千万别说，不然前功尽弃。
其实，李莹应该知道的。有一天，小D走到教学大楼前正好碰到她。
“你怎么往那边走呀？”李莹问。
“我……我等一个人，帮他拿书包，还要……”
可李莹已经走了，也许李莹没听见。
又过了一个星期。
这一天下雨。大头最怕下雨，下雨天楼道打滑，再加上又是雨衣，又是书包，就有些顾此失彼。雨还挺大，大头一把一把抹着打在脸上的雨水，努力往楼道口张望。大头想，这小子今天也许不会来了。
可小D还是来了。小D撑了一把伞，站在窄窄的屋檐底下，一双球鞋早就湿漉漉了。
“嗨，老弟！”大头心里一热，“小D”变成了“老弟”。这么多天了，大头总觉欠了这小东西一点什么。本来么，老师表扬了，也就不欠他了，可现在老师总也不表扬他，那他得了点什么呢？
“这样吧，我们订个合同。”大头一边撑着小D上楼一边说。
“什么合同？”小D在雨里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
“从今天起，你来扶我一次，我给你五分钱。”
“这……不是成了下海吗？”小D有点兴奋，他知道，挣钱就是下海，没想到他也可以下海了。
“嗨呀，什么海不海的，这叫按劳取酬，是劳务费。你出力，我出钱，这样，咱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可我本来没欠你什么呀？”
“哎呀，谁说你欠我了，是我欠了你。”
“你欠了我？”
没等小D弄明白，他手心里就有了一枚冷冰冰的五分硬币。
整整一天，小D都悄悄在口袋里捏着这枚硬币，小D想挣钱原来就这么一回事。小D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外婆总是说，等我们小D长大了，就会挣钱给外婆用了。开学时，小D离开外婆，跟爸爸、妈妈来城里读中学时，外婆也是这么说的。小D那时想，那应是很远很远的事情，没想到一下子就在眼前了。小D在算挣到放假他会有几个五分硬币了，他想他一定会让外婆大吃一惊的。
渐渐的，五分硬币多起来了，小D就把它们放在文具盒里，于是，小D走得快时，书包就会哗啦，哗啦响。
“什么东西呀？”有同学问。
“没有呀，没什么东西呀！”小D就慌慌地夹着书包慢慢走。
小D憋着谁也没有告诉，只是有一天，李莹丢了刚买的香味橡皮在抹眼泪，小D才从书包里摸出了两枚五分硬币。
“不用还了，我有好多。”看到李莹感动的样子，小D一下子得意起来，忍不住摇晃了一下书包。真是的，哗啦啦、哗啦啦地响。
“哇，这么多！哪来的？”李莹问。
小D就说了大头的事。刚刚说完，又后悔了，马上又和李莹拉钩：“可千万别说。”
“其实，我早就看见你在扶那个瘸子了。”李莹说。
“那……”小D想说，你怎么不告诉老师，可又不大好意思，而且……现在倒是再也不好告诉了。
“你反正什么也别说。”小D悻悻地说。
李莹点点头。可心里想，这个小D怎么这样。
小D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记得小学时听**叔叔的故事，**叔叔可是把钱往别人手里送的呀，他现在算什么呢？
可他又确实非常喜欢这哗啦哗啦响的钱。小D还从没有过这么多钱，爸爸妈妈从来不给，外婆虽给一点，可也最多一角、二角，现在，小D已经有整整二十枚五分硬币了。买游戏机当然不行，那么就买圆珠笔好了；其实，那种有图画有名言的日记本也应该有一本了，校门口的糖葫芦串也很不错……哦，不，得给外婆买点什么，外婆眼睛不好，买副眼镜会要多少钱呢……小D每天都会冒出一个新的计划，新的计划就不断把老的计划推翻。
就在小D攒满了二十五个硬币的那天，老师把他叫去了。小D攥着一枚刚刚拿到的硬币，手心直冒汗。
“开学以来，你一直在做好事？”老师两眼灼灼发亮。
“我？……我只是扶大头上楼，他的腿……”小D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害怕，他觉得现在这件事变得很复杂了。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全知道了，要不是高中老师反映，我还蒙在鼓里呢。”
“全知道了？”小D的心又一下提了起来，他想这时老师只要拉出他的手一看，人证物证全有了，他就会马上老实交代的。
可是老师没有，老师正沉浸在小D为他带来的快乐里，“嘿，真有你的，这么长时间，不声不响，天天如此，确实不简单。你快好好准备一下，学校正要开表彰大会，得把这事儿好好讲一讲。”
一会儿，全班同学都知道小D做了好事要受表扬了。
“嗨，小D，请客！”
“看不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小D也喜滋滋地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惊人”了。
第二天，小D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头。大头说：“老师问起你拿钱的事吗？”
小D摇摇头。大头说：“这事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不然全完了。”
小D说：“可是我已经对别人说了。”
大头说：“那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刚下课，小D真的又被老师叫去了。老师不说话，只是盯住小D看，看得小D直发毛。
“你真拿了？”
“我……真拿了。”
“多少？”
“五分。”
“我问一共多少？”
“一共二十五个五分。”
“你们在讲什么黑话呀？”旁边的老师听得莫名其妙。
“好了，算了，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师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重重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搭理小D了。
小D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把二十五个硬币排得整整齐齐地交还给大头。可大头没有接，手一挥，硬币像一群四处逃窜的小甲虫，丁零当啷爬满了楼道。
“嗬，快捡钱！”有人在叫，在捡。
大头看也不看，自顾自攀着冰冷的扶手往上走了。小D正想追上去，可忍不住弯腰捡起脚边的两枚硬币。早晨的太阳照在上面，明晃晃的，像他那些美丽的计划。
在教室门口，小D碰见了李莹。小D说：“我把钱还给大头了。”
李莹脸微微一红，嘟着嘴巴说：“我才不管你的事呢！”
以后，小D再去后楼东头楼道时，大头已有新的“拐棍”了。新“拐棍”又高又大，大头就攀了他的肩膀上楼。楼道里，小D听见他们两个在轻轻地嘀咕：
“五分算了。”
“不，太少，加一点。”
“可是……”
他们在说什么呢？讨价还价？不知道。上课铃响了，小D匆匆跑回自己的教室。
三年以后，等小D上了高中，自己天天爬着这后楼东头楼道时，已经学会把贺卡拿到班里来推销了。清晨，踩着长长的树影子上楼时，他偶尔还会想起那些撒落在楼道上的五分硬币，心想，那时的自己多傻气呀！
（载1995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