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迪的照片，最吸引人的总是她清澈的眼神和嘴角永远也抹不去的微笑，那样真诚又娴静地望着你，像是要轻轻诉说，又像是用目光抚慰着你的心灵。
“人类第一次向巅峰攀登意味着什么？其实我是清楚的——生命永远不会完结，我们的攀登也是如此。”
“人类第一次向巅峰攀登意味着什么？其实我是清楚的——生命永远不会完结，我们的攀登也是如此。”这是张海迪第二部长篇小说《绝顶》前言中的一句话。写下这段话的海迪，到今天，已经在轮椅上整整坐了49个寒暑。
那是1960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的海迪和小朋友们一起嬉笑着跑出教室。突然，她摔倒了。大家都以为这只是平常的绊跤，但从此海迪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和场景，海迪一桩桩一幕幕都记得很清楚；唯独双腿走路的感觉，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15岁，少女海迪随着父母下放来到山东聊城农村，生活很艰苦。但更令海迪痛苦的是，她无法像同龄人一样走进校园，学习知识。为了不让爸爸妈妈为她伤心，坚强的海迪总是一脸笑容。可是很多时候，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内心却很苦恼。没有办法上学，她就在家自学。每次拿到一本书，她就如痴如醉地读起来。很多字不认识，她就根据前后文的意思猜，就是这样，磕磕绊绊地学会读书、写字，后来还学会了英语、日语、德语和世界语。
自学的过程是艰辛的，但知识的获得却是快乐的。小海迪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十万个为什么》，每当读完一些内容，她就会高兴地到处去问小朋友：“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你知道衣服为什么会干吗？”……每当小朋友摇头说不知道，要问她，或者在听她说了答案之后瞪大了眼睛表示惊讶的时候，就是海迪最高兴、最有成就感的时候。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海迪在农村慢慢长大了。长大以后的海迪，因为身体的原因，曾经无数次为找不到工作而焦虑和无奈。但是，自小就坚强好胜的她，并没有让自己只是一味地枯坐等待。因为她知道：等待只能让时间溜走。于是，海迪凭借着一个简单的信念：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能找到就去尝试做做。在这样的信念支配之下，海迪做过很多份临时的工作。她给县里的外贸公司缝过茶壶垫——那是一种出口的工艺品，是用很细的麦秸辫盘成圆圈，再用针线缝起来的小垫子。海迪戴着顶针一圈圈地缝，手指头每天都会被扎破好几次。有时候单调重复的操作也会让她觉得不耐烦或者很烦恼，甚至觉得很委屈，但最后，她还是把每一个茶壶垫都做得很规整。此外，她还钩过花边，靠着极大的耐心，牢记住花样，天天坐在桌前做着这手艺活儿。不过缝茶壶垫和钩花边并不是固定的工作，外贸公司有订单就有活儿干，没有订单她就“失业”了。
有一年冬天，海迪离开家去很远的玩具工厂做一种出口的小松鼠玩具，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往纸浆做的动物形状的模子上粘狗毛，乳胶刺鼻的气味时常熏得她直流眼泪。工厂有规定，要是做不合格还要扣钱。有一个月海迪工作才挣了18块钱，结果就因为这条规定又被扣掉了18块。
但是海迪没有因此而愤怒或伤心，只是觉得很惭愧，因为她觉得父母知道了会很心疼自己。在那个条件简陋的小工厂，海迪住在没有炉子的宿舍里。每晚睡觉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围着围巾，戴着口罩，再裹上很厚的被子。可即使这样，依然冻得她成宿成宿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又要上班，所以海迪总是觉得很累，休息得很不好。那段时间，海迪一直随身带着一本连环画《居里夫人》。书里的居里夫人在困难时期每天只吃胡萝卜，冬天的夜晚只盖一床毯子，冻得睡不着，就把椅子压在身上……这些故事极大地鼓舞着海迪，燃起了她心中奋斗的火焰。后来，这家玩具工厂打算设计新的玩具式样，海迪还利用自己在工余时一直坚持学习的英语，帮助厂长翻译了一本英文资料《世界狗类百科全书》。
海迪时常说，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同时，她非常珍惜自己所得的一切。在父母平反的最初几年，海迪作为下放干部子女被安排在县广播局工作。开始是在广播局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因为坐着轮椅，她用手够不到的货物，只能请别人帮她拿。冬天柜台里面没有炉子，从小卖部门外吹进来的风让她的腿每天都冻得像冰柱。可海迪从来没有抱怨，她珍视这份工作，认为这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到了后来，海迪又自学了无线电修理技术，被分去修理部维修收音机。修理部里除了她都是男同志，工作间又脏又乱，海迪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真是非常不方便。可是她依旧每天高高兴兴地上班。尽管工资很少，尽管自己也并不十分喜欢那种工作，但是海迪说：“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用自己的热情对待并不热情的现实生活。但我相信时间会向前走，生活也会改变，我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我的原则是，我自己的审美是我自己选定的，我知道什么样的是美，什么样的是丑。”
也许今天的孩子已经不知道，在改革开放初期，国家树立过的几个典型英模人物中，张海迪是最抢眼的一颗明星。她身残志坚的事迹，她美好的文笔，她积极的生活态度，她在乡村里为乡亲们免费扎针灸治病的义举，她自学成才的故事……无不令人敬佩和感动。而当看到她是那样一个长发披肩、年轻美丽的女子的时候，很多人就为她的经历越发叹息，也不自觉向她投注了更多的关注。
《人民日报》头版的事迹介绍，中央单位的诚挚邀请，一场场人头攒动的报告会，一浪高过一浪的宣传报道……面对这一切，海迪却还是当初那个走出乡村的海迪，依旧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即使是在宣传造势最猛烈的时候，海迪对自己的道路依旧规划得很清晰。她没有接受在京的一个高职务，而是很沉静地回答组织：“我回去以后，还是从事我的工作。我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回去。我该做什么就是做什么。”海迪始终是那样的冷静，她只愿意走自己选择的道路。
海迪是一个表面看上去温和而内心很倔犟的女子，早在她进北京作报告的时候，就有人好心劝她剪去一袭犹如黑色瀑布般披在脑后的长发。因为当时普遍的审美观，都认为作为“典型人物”的女性形象，理应是身穿军装，头上用橡皮筋儿扎着两个短短的“小刷子”，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海迪心知大家的用意也是为自己好，可是她更坚定地觉得：“我不能无原则地接受这些改造。”因为“我的原则是，我自己的审美是我自己选定的。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我知道什么样的是美，什么样的是丑”。
我应该没有声音，这个职业不需要在前台表演，而是要在幕后，在书桌前思考、学习、研究和写作。
20年前海迪就拥有了常人难以获得的显赫的名声，可是这并不为她所看重。因为她的梦想，是做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海迪常常说，不希望人们因为自己是张海迪而关注她的作品，而是因为自己是作家张海迪而关注她的作品。她始终执著地认为，对于作家来说，文学创作本身才是最值得探求的部分。
海迪说：“当我没有声音的时候，正是我在事业的长河中艰难跋涉的时候。我周围也有很多朋友对我说，海迪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各种采访，这样会让人猜疑的。我想，我应该没有声音。首先我是千千万万普通的老百姓中的一员，其次我是个作家。这个职业不需要在前台表演，而是要在幕后，在书桌前思考、学习、研究和写作。作家的生活不是五光十色，何况我还属于写作很困难的那一类作家。”许多人都觉得海迪对自己过于严苛，但正是这种严苛，才令我们看到海迪的那份坚守，那份对理想的坚持和热爱，那种对事业的忠诚和执著。
文学让海迪走出她身下的轮椅，走出她的小屋，走出她的生活圈子和空间，更让她的想象得以最大限度的解放……海迪知道，因为身体的限制，她在生活积累上可能面临着一些缺憾。但是，也因为身体的限制，她才能更加沉静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心灵。
长达49年的瘫痪时光，让海迪尝尽了痛苦的滋味。但她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乐观的态度和过人的坚强。如果说她的生活中少了许多社会的磨砺，她的心灵却比普通的心灵饱尝过不知多少倍的煎熬。正是在这煎熬中，她的心地逐渐开朗，变成一片深蓝的大海，沉静、从容。也正是这份煎熬让她升华，让她在痛苦中学会微笑着面对命运。
少女时代的海迪便说过，活着就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用自己的行为践行着这个信念。如今已是残联主席的海迪，有了更多的牵挂，也有了更多需要她帮助的人和等待她抚慰的受伤的心灵。尽管劳累，海迪仍旧一如既往地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袁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