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为了朋友是一定可以钻牛角尖到死的，更何况对方是李舒杰。周末她拉着我怒气冲冲地杀到了沈婉琳的学校。这学校也太偏僻了，我俩居然还坐了四十分钟的火车才到。她说虽然我的攻击力为零，但如果见了血，我可以帮忙报警收尸什么的。
沈婉琳虽然外表很出众，但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三年苦读下来，她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
刚进校门，我就被几个造型奇异的男生雷到了。江楠却一脸平静地说：“我们系的男生都是这样。你不懂艺术。”
我确实不懂艺术。
高考前一百天，学校兴师动众地举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会”，江楠自己改叫“弑师大会”。当时她的压力大得每天都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几乎到了要杀掉班主任摆脱烦恼的边缘了：“我真怀疑那老男人看上我了，我要报警吗？”
学校把高三安排在独立的教学楼上，每走两步一抬头就是标语——“我拼搏，我出色，我成功”“辛苦一下子，幸福一辈子”。每周都有模拟考试，老师们连夜改完一千多份卷子第二天就能见到排名。江楠都要被这一天天打仗一样的生活击垮了。
誓师大会结束后在回教室的路上，江楠做了她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要考艺术生”。
我被她吓了一跳：“现在离高考只剩一百天了，你从来没有准备过呀！”
她却无比淡定：“谁说我没准备？我早说过我是当导演的料。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以为我看电影只是为了高兴乐和吗？我是有理想有追求的文艺青年。我决定了就是决定了，不用劝我了。”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但江楠不愧是江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跑去各个学校参加艺术生的考试，亲生父母都拦不住。
江楠的妈妈在买菜的路上碰到上学的我，拉着我的手说：“米乐啊，江楠就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她，让她专心高考吧。”
我点头答应，见到江楠却说：“去勇敢追求你的梦想吧！”不知道江楠的妈妈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气死。
最后江楠考上了师大的编导系。
并且成绩遥遥领先。
我不懂艺术，却懂江楠，可我没有她那样的魄力。
上了大学后江楠身边环绕着的都是文艺青年，而我身边环绕着的都是学霸宅男——全系三百人只有十二个女生。我们被亲切地称为“金陵十二钗”，上到大二转走七个，我们又有了新的称号“******”。凭我的成绩足够转遍全校所有专业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学霸，还不如少折腾折腾。
“请受我一拜啊壮士。”江楠被我的理由深深折服了。
不小心扯远了，现在我和她站在连厕所都找不到的陌生校园里。
我提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你知道沈婉琳在哪个宿舍吗？”
她摇了摇头：“李舒杰不告诉我。他知道我图谋不轨，什么都没说。”
我两手一摊：“这么大的学校，我们去哪儿找？不等于大海捞针吗？你在车上说得那么有把握，我以为你已经定位好了就等着一颗原子弹发射过去灭了她呢。”
她掏出手机：“我有她的手机号，把她约出来，先揍一顿。”
我就知道江楠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她的字典里用“吵架”和“打架”代替了“心平气和”和“谈心”两个词。
“你打算谋财害命？当我没来过。”我转身就要走。
“好啦好啦，只是把小杰那五千块要回来。揍她？我还嫌脏了我的手呢。”
她即使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放心不下。
正要拨沈婉琳的手机号码，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和江楠的名字。我回头一看，一个颜色搭配很刺眼的姑娘朝我俩走过来。
我捂着眼睛，那姑娘走近了才认出来，是我们的初中同学刘菲。初中毕业后她没继续上高中，所以一直没再见过。
刘菲身上至少有五种颜色，化着劣质的妆，指甲也鲜艳得吓人。她如同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有鲜艳色彩包装的糖果一样朝我们扑过来，跟她一起扑过来的，还有像是用驱蚊水调制的香水味道。她亲昵地搂着江楠的肩膀，江楠在一瞬间身体僵硬了。江楠讨厌任何香水味，于是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对刘菲这样的女孩我总有种特殊的情感，偶尔会羡慕她潇洒的生活，因为我辛辛苦苦上四年大学，也许毕业了工资还不如她做买卖挣得多。可又有些看不到摸不着说不出的轻视。这是为什么呢？
“好久不见！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啊？”刘菲没在意，语气夸张地问。
我撒谎了：“我们……来找一个同学玩。”
还好刘菲不足够聪明，并没有识破我的渣演技，她自顾自地说：“我是来找沈婉琳的。她借了我男朋友五千块钱之后就消失了。这个婊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瞟了一眼江楠，发现她也正用同样的眼神看我。
江楠说：“我们也听说了，怎么回事啊她？”
“你们是不知道，我已经来了好几回了。这婊子见了我就装无辜，真受不了。不过李舒杰才可怜呢，你们记得吗，初中和咱们一个班的那个傻子。借给这婊子一笔钱，还屁颠屁颠跑来看人家。结果呢，人家拿了钱见都不见他。他也来了好多回，沈婉琳用各种理由反正就是不见。”刘菲说，“说什么得了病，肯定是去打胎了！像她这样的女人……”
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再看看江楠，和我一样的表情，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不，鸭蛋。
时间回到高一李舒杰准备表白的那天。
沈婉琳喜欢蔡依林，尽人皆知。我和江楠喜欢王宝强，尽人皆知。
人家带着校园舞蹈队练习《舞娘》的时候，我和江楠对着《士兵突击》痛哭流涕：“我也要当兵！我也要报效祖国！”
沈婉琳的舞蹈获得学校社团展演一等奖的时候，我和江楠已经把租来的整套《士兵突击》光盘看了三遍。
我只觉得我和江楠是时候被划分到男生队伍里了。
当然李舒杰对我们的心思完全不在意，他深思熟虑后，买了一套蔡依林的写真集当作给沈婉琳的生日礼物。
江楠捧着那本厚重的写真集说：“哇，真好看……这谁啊？”
沈婉琳收下写真集后根本没给李舒杰说话的机会，她说完“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之后，就光明正大地和刚刚交往五分钟的男朋友手拉手离开了。李舒杰一个人在原地，还傻笑着回味“好朋友”这个词的分量。
其实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曾经我和江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男生抱着一个玩具熊和一块手表等在沈婉琳的教室门口，而沈婉琳接过熊和手表，放回教室，一分钟后空着手出来对男生说：“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她的表情异常诚恳，我和江楠倒吸一口气。这也可以？
江楠含着泪说：“那表可是斯沃琪新款，将近一千块呢！”
我含着泪说：“说明人家沈婉琳至少不会欺骗感情。”
江楠问我：“李舒杰到底在等什么？”
我回答：“可能等他们分手吧。”
“我们要不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视力？学校体检的结果不准吧。”
据刘菲所说，李舒杰已经来找过沈婉琳不下五次，他的目的并不是要钱，他只是想见沈婉琳一面。但沈婉琳总是找各种借口，不是有课，就是身体不舒服，反正就是躲着不见。
怪不得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原来寻找真爱去了。结果呢，真爱没找到，钱还被骗走了。
江楠问刘菲：“你男朋友是谁啊？”
刘菲说：“你们大概也认识，叫阿津。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现在和我一起在东郊的市场卖衣服。我们的衣服都很潮的，就适合咱们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有时间来逛逛啊，我给你们打八折……”
东郊的服装市场，就是一百块钱可以淘到一整身衣服的地方，看看刘菲身上的装备，就知道她的风格大概是什么样了。
江楠的表情变得无比僵硬，感觉打一巴掌她的脸就要碎了一样。
因为江楠曾经疯狂地追求过阿津。
江楠喜欢阿津的一瞬间，阿津正在踢球。因为一个射门的动作，她就喜欢上了阿津。
在感情方面江楠属于过分主动型，她想约阿津，但不认识怕显得尴尬。她预谋了很久之后问我：“米乐你说我送什么见面礼才能显得我很有钱，又不能花我很多钱？”
我回答：“送他回家。”
江楠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
暗恋是每个女孩子青春期都会有的经历，但江楠的暗恋比大多数女生都要热烈得多。她每天下午都去球场边等着看阿津踢球，放学等在阿津教室门口大方地约阿津吃饭，为了和阿津有共同话题疯狂地买足球类杂志并且在短时间内记住了所有俱乐部和球星的名字，张口皇家马德里闭口切尔西。她满脸愁容地说：“要是记英语单词也有这样的动力就好了。”
那段时间里，江楠的月考成绩一下掉到了年级五百名以后。班主任约我去办公室喝茶，实际是打探江楠最近的行踪。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看好江楠，让她不犯作风上的错误，见到江楠却说：“去勇敢追求你的阿津吧！”不知道班主任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气死。
后来？
后来他们没有在一起。
有一天放学后，我和李舒杰被叫去老师办公室。我俩忐忑地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里面的班主任方老师、阿津的班主任、江楠，还有，阿津。
让我惊讶的是，阿津把江楠表白的事情告诉了老师。
江楠红着脸辩解：“老师，我没有！”
李舒杰和我连忙附和：“她没有她没有！”
老师瞪了我们一眼，我们不敢吭声了。阿津居然把江楠送他的手表都拿来做物证了。江楠也买了块斯沃琪，不过是冒牌货。
“真不是男人啊。”李舒杰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真不是男人啊。”
方老师教育江楠，还不忘带上我们俩：“江楠最近成绩掉得厉害，原来都在忙这些事情！米乐、李舒杰，你们三个关系这么好，怎么就不拉朋友一把呢？”
李舒杰小声嘀咕：“我们哪知道他是个小人……”我们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方老师脸色变得难看：“有什么就大声说！不要小声嘀咕，当老师是聋哑人吗？你还是学习委员，有没有尽到你的职责？”
阿津的班主任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胳膊盘在胸前。
我看一眼阿津，他目光有些闪躲。
再看一眼江楠，她目光定定地盯着阿津，右手对着阿津比了个中指。
方老师没有看见，却被阿津的班主任看了个正着。
又是新一轮的批评教育。
“下不为例”之后，老师放我们四个一起走，阿津走在最后面。刚出办公室的门江楠就转过身去揪阿津的衣领想要揍他。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和李舒杰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不和谐的一幕，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鸭蛋。更没想到的是，方老师尾随我们出了办公室，看到了让他老人家伤心伤神的一幕。
后来江楠被罚站一个礼拜，整整五天没有挨过凳子。后来她说，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但她还是装得像没事人一样趾高气扬地从阿津面前走过去。
没想到昔日傲气十足的少年，如今走上了经营小商品的道路。江楠惊得差点儿吐出血来。
没有见到沈婉琳，我和江楠就打道回府了。在回去的短途火车上，江楠气愤地说：“没想到沈婉琳真是个婊子，抓住了男生的弱点使劲剥削。”
“你怎么也那么叫啊？”我说。
江楠说：“说实话啊，我挺看不起刘菲那样的人的，但人家真性情啊。更没想到的是，阿津竟然和她在一起了……”
江楠把头伸到窗户边，许久都没有扭回来。她哭了。我戳了戳她，她终于兜不住哭出声来：“他当时明明告诉老师，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的。他除了球踢得好以外一无是处，可我现在怎么还为了这么一个王八蛋哭呢！”
我说：“王八蛋啊王八蛋！谁没为王八蛋哭过啊。”
坐我们斜对面的一个老太太气愤地说：“你们俩，再喊就把你们抓起来！”
江楠哭喊着说：“你根本不懂爱情！”
下了火车后，江楠瞬间调整好了情绪，又变回那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她扯着我的衣服说：“看！”
我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家麦当劳：“你饿啦？”
她摇了摇头：“李无双就在那家麦当劳打工。过了马路就能看见，他就在甜品站。”
不早说？我立刻警戒起来，就连门口坐在长凳上的麦当劳叔叔雕像我都怀疑那是李无双的伪装。她拽着我往麦当劳的方向走去，我死死用鞋底的一点儿摩擦力作抵抗。心里有一道墙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怎么样也要让我心理建设一下吧。”
江楠实在拽不动我，就一个人去了甜品站的窗口。我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
几分钟后她失望地回来，说李无双今天不上班，我瞬间松了一口气。江楠问我：“当时是谁说他自杀了的？”
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不定不是他呢，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江楠：“看不清楚我会来给你说吗？我还专门买了个甜筒。铭牌上就是‘李无双’，不过他好像没认出来我，可能是因为我戴了墨镜和口罩吧。我可是抑制住了想要揍他的强烈欲望。”
“得了吧，对差点儿要了人家一条命的我，他对我发的那点儿小火，还真不算什么。”我能想象出江楠鬼鬼祟祟猥琐的样子。
江楠记忆力减退非要缠着我给她讲当年的事，我用要写毕业论文给推辞过去了。
回到宿舍后我打开文档，却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拿起手机随手刷了下微博，江楠说像我这样注册了微博八百年都不发一次只会猥琐地偷窥别人的人就应该被暴打至吐血。
但若心里没有一个人，谁愿意这样。
我在搜索栏里打了“李无双”三个字。他从前的网名用的就是真名，第一个用户的头像是科比。他从前也很爱打篮球。再看城市，和我一样都在A市。应该就是他。
我点进去，他也不经常更新微博，只是转发了一些篮球资讯。
他在我脑海中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当时他酷爱打篮球，也有些爱炫球技，还有点儿嘻哈歌手的范儿。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满脑子都是李无双。
确实，我恨过也喜欢过，那时候他递给我一杯水我都觉得愿意死心塌地跟他走了。即使被他莫名其妙地骂了后，还是在被窝里呜呜哭成一团说“我还是喜欢他的呀”。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电脑，搜索到他的微博，点了“悄悄关注”。想了一会儿，自己又不是在做贼，又点了关注。只是跳出来的分组窗口里的名称没有一个适合他，而我又不能建一个属于“前男友”的分组。来来回回犹豫了良久，我还是没出息地“悄悄关注”了。
我给他发了一条私信：“如果有从过去来的想跟你说抱歉的人要见你一面，你会见吗？”
没想到只十几秒他就回复了我：“你是谁？”
这就是说，他一定看到了我关注他，点进去却发现没有任何新消息。我吓得赶紧合上电脑。
“一夏”冰激凌店里。
李舒杰：“你怎么想起联系他了？没准不是他，是你搞错了。”
我：“不会搞错的，就是他。”
江楠：“你啊，就是对初恋有特殊的感情。就算李舒杰开着拉土车把你撞成植物人，你见了他也会流一河滩眼泪。那天装得那么镇定，回去怎么辗转反侧欲火焚身了？”
我：“谁都对初恋有特殊感情。再说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罢了，没别的想法。”
李舒杰：“你现在觉得这想法可能没什么，但是见了面以后就不一定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听我一句劝，别找了。”
江楠：“您这颗软蛋终于有一回明确立场了啊。乐乐，你是喜欢李无双哪儿呀？”
我吸了一大口沙冰：“你们记得他有一件烟灰色的毛衣吗？”
李舒杰和江楠相同频率地摇头。
“他就是穿着那件衣服给我唱歌的，反正那个时候，也不能说心动吧……其实就是心动啦。”我突然有些脸红，“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看着我！”
“他的那件灰色毛衣……”李舒杰问，“是细线织的还是粗线织的？”
“还有还有，是修身的款式还是宽松的？”
看着对面两双无辜又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我只想抽他们一人一个耳光：“问些有意义的问题好吗！”
李舒杰：“你心动不过是因为他唱了首情歌，如果他对着你唱一首We’ll Rock You，你觉得你还会喜欢上他吗？”
“‘我们将用石头砸你’？这么暴力的歌，怎么能追女孩子的时候唱？”江楠随声附和。
这两个人怎么不去说相声！这么难相处的两个人，我是怎么忍受了十年之久呢？
李舒杰拿出一副教育人的样子：“有时候啊人要学会放弃，毕竟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这话明明是我家楼下大妈们跳广场舞的歌词，用在我身上却异常合适。
江楠：“我呸！那你去找沈婉琳那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两个？还去了不止一次，你藏得够深啊。”
李舒杰一下子蔫了。
在我们的威力震慑下，李舒杰还是承认了他去找过沈婉琳的事实。
江楠一脸嫌弃：“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你是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她……”我赶紧拽了拽江楠，江楠才没有说下去。
我一个人到东郊的服装市场，一家一家找过去，在巷子尽头的一家小服装店里找到了刘菲。刘菲正坐在店里化妆，头也不抬地说：“门口特价的不可以试穿，喜欢的话只能在身上比一下。”
我走到她面前，她还在对着镜子用卫生纸蹭粘在一起的睫毛膏。她看到是我，立刻堆满了笑：“大学生来了，快坐快坐。”说着从试衣间里搬出一把椅子。
我：“快别损我了，来问你些事情。”
刘菲看看四周，不好意思地说：“你问吧。我这里也没水给你喝。”
我摆摆手，问她最近有没有见过沈婉琳。
“她呀，最近在Summer混。我懒得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烧钱，还成天玩些无聊的游戏。全是她那种花男人钱的婊子和各种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这个词从刘菲嘴里说出来还真让我震惊了一秒钟。Summer是我们市一家有名的夜店，尽管我经常听这个名字，但从来没有进去过。
我问她：“她的学校不是离这里很远吗？”
“人家有男朋友车接车送，怕什么。有时还在我这里拿衣服。”
我惊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米乐，你别看我初中毕业以后就没再上过学，但咱们班还有年级上那些个八卦啊，我可是了如指掌。你这个书呆子，读书都读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说个闲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你都知道关于谁的啊？”我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一动。
她凑近我：“你想知道关于谁的啊？”
她用狡黠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她眼角大块的睫毛膏印子迅速带我出了戏。
“那个……李无双你还记得不？”
她想都没想就说：“你前男友啊，记得。”但人家根本没在乎我的尴尬，继续说，“别人都说他死了。那些不负责任的贱人，死什么死，人家活得好好的。他啊，就是脾气有点儿怪。当时你俩吵得很厉害——不对，是他吵你，你一直没说什么。他后来居然把你从班里的群踢出去了。啧啧，幼稚。”过了几秒，她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其实我也是前几年见过他，最近也好久没见了。怎么，打算破镜重圆啊？”
刘菲说话太直接，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才想起我要问沈婉琳的事。
她爽快地说：“她一般都是周六晚上在那儿。你周六下午来找我，我带你去。”
这时阿津从外面进来，浑身脏兮兮的，他随意抹了一把汗，把手里进回来的货塞到挂满衣服的货架底下，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在上面写着什么。他早没了当初的傲气，已经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人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这个人曾经驰骋球场，也怎么都想象不出他会把江楠迷得神魂颠倒。可我还是不小心瞥到，他的手上，竟戴着一块斯沃琪手表，和江楠当初送他的那块一模一样。
他头也没抬，说：“你快去吃饭吧，我留着点儿货。回来帮我带点儿。”
刘菲翻了个白眼，一手推着我，一手把手机塞到包里：“我还以为你胡吃海喝去了，一早上没吃饭还这么晚回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那黑色的小夹克给我留一件，我去送同学。”
里面传来阿津的笑声：“你都多少年没上学了，哪来的同学？”
刘菲挽起我的胳膊：“老娘怎么就不能有同学了？不理他。咱们走。”
走了好远，我说：“其实我跟阿津算认识的，但他刚才好像没认出我来。”
刘菲说：“你们高中又没在一个班。你幸亏没叫江楠来，江楠见了阿津，那才叫尴尬呢。”
原来她都知道。
走到路口，一个小男孩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笑嘻嘻地跟着我，说：“这个姐姐以前没见过。”
刘菲抢在我前面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脑袋：“小流氓，也不看看是谁的朋友就敢乱搭话！”
我原以为是没家的孤儿，刘菲说这孩子叫图图，家就在附近，父母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总是不在家，他就总在服装市场一带乱跑，大多数卖衣服的都认识他。再仔细看他，长得很白净，双眼皮，睫毛居然比我还长！
图图一直跟着我们，缠着刘菲给他买吃的。刘菲捂着包说“你小子都要把我吃穷了，想吃好的找你爹妈去”。图图眼睛里的光突然暗下来，我赶紧到街边的小摊给图图买了根烤香肠，他飞快地抢过去对刘菲说：“这个姐姐比你漂亮！”然后跑远了。
刘菲气得都要飞起来了：“这个小畜生！”
去Summer找沈婉琳的事我没告诉江楠，她知道了一定怒气冲冲地揪着沈婉琳不放。其实我也不知道找沈婉琳的具体目的是什么，要回那五千块钱？还是和她进行一场灵魂的沟通？事实证明，在Summer那种地方要进行灵魂的沟通真是异想天开。
周六晚上，我刚赶到Summer夜店的入口，就看见刘菲站在那里，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的样子。我抱歉地笑了笑，刘菲大手一挥说，这有什么，进去吧。
刘菲说看到沈婉琳刚刚进去没多久。乘上电梯，我的心居然开始猛烈地跳动。二十一年以来第一次进夜店，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没出息！以前不都是以女流氓自居的吗！
我拖着发抖的腿走进Summer，里面灯光很暗，痴男怨女们都端着酒杯。刘菲拉我到角落的一个小沙发上，她去点单。我尽量把自己缩小，惊恐地看着旁边一对男女在舌吻。
刘菲回来了，手里拿了两杯饮料，递给我一杯道：“一看你这怂样就知道不能喝酒。”
我感激地接过饮料。
我正偷偷在昏暗的人群中辨认沈婉琳的身影，刘菲说：“不用找，一会儿自己就出来了。”
刘菲怎么不去学读心术！
过了一会儿，全场的灯光突然全暗，刘菲极力按着想要尖叫的我，尽管她更想装作和我不认识。
我像被绑进了山洞的唐僧一样害怕。这帮妖怪要玩什么接吻游戏！规则是追光打到哪两个人，那两个人就要接吻然后喝交杯酒，无论男女。妖怪们居然要和唐僧玩接吻！我不要！
刘菲在黑暗中捂着我的嘴说：“闭嘴！咱们的座位是最便宜的，才不会照到！”
这群妖怪还有等级制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凭什么！
哼！
游戏开始了，第一组被照到的是两个女孩子。两个女孩爽快地亲了一下，然后喝了酒，全场欢呼起来。
刘菲说要不咱俩也来一下？
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刘菲哈哈大笑，说你真幼稚。
第二组。灯光扫来扫去，先是照到一个光头的男孩身上，然后照到了一个女孩。光头男跟他的同伴笑了笑，起身走到场中央。他长得还算不错，只是脖子上戴了条粗粗的金链子，一副年轻的土暴发户形象。女孩低着头走到他身边，我才看清，那就是沈婉琳。
全场都开始起哄让两个人接吻，光头男捧着沈婉琳的脸吻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光头男竟然很深情，跟陌生人深情个什么劲啊！
几秒钟后，所有人都开始喊：“太短了！再来一个！”
光头男来了精神，抱着沈婉琳开始新一轮的攻势。沈婉琳挣扎了几下，但没能挣脱光头男的怀抱。在全场的起哄下，光头男和沈婉琳各喝了三杯酒，但那帮人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沈婉琳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她的一个同伴把她搀了下去。
我起身想去找沈婉琳，刘菲一把拉住我：“等一会儿再说。”
再等？等看一群陌生人亲来亲去？万一不小心让我碰上个流氓光头，就更要命了。
我被身边的烟草味熏得没办法，只好躲到了洗手间里。洗手间也跟大厅里一样昏暗，我照着镜子，突然从我身后的隔间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没抬头，声音虚弱地对我说：“让一下，谢谢。”
她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我认出了她。
“沈婉琳？”
她看了看我，没说话，认真地洗手。她穿着一条黑色上面有白点的长袖连衣裙，明明很清纯，却不知为什么有些风尘气息。
沈婉琳始终低着头，我站在她身边想跟她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个，你洗手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我试探着问，她用双手撑着水池边缘，身体有些发抖。
我凑近看她，她脸色发白，上面却有很明显的手指印。我问她：“喂，你没事吧？”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她的嘴唇也发着抖，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
还没等我问第二次，她突然直挺挺地倒在了我面前。
我和刘菲费力地把沈婉琳扛到附近的医院时，江楠也赶到了。江楠被沈婉琳的样子吓了一跳。
“在夜店玩出人命了？她不是风骚交际一朵花吗，也有垮掉的一天啊？”江楠问我。
刘菲抢在我前面说：“她流产了……”
沈婉琳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冲上去扶了她一把，可手指感觉到凉凉的。我借着昏暗的光，看到手上沾有血。我艰难地掏出手机照明，这才发现血已经顺着沈婉琳的大腿流到脚踝了。我惊叫一声，赶紧喊了刘菲来，一起把她架出了Summer。那时候沈婉琳浑身瘫软，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
乘电梯下楼时Summer的两个保安在窃窃私语，我听到有“又放倒一个”这样的话，然后两个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我说这些保安怎么这样啊，刘菲说：“这算什么啊，还有灌醉了然后被扒光抬出来的。”
我打了个寒战。
江楠叫出来：“流产？怎么会？她真怀孕了？”
“小声点儿，医生说的，她怀孕快两个月了。她喝了不少酒，腹部还遭到猛烈撞击什么的，反正是流产了。”我说。
江楠说：“她借了那么多钱，没做手术？”
我摇了摇头。
刘菲更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看我干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江楠对我进行了新一轮的教育，夜店那种地方，我怎么能不叫她就自己去了呢？
过了一会儿沈婉琳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我们三个跟着她进了病房。
江楠在身后小声说：“咱们还是先别告诉李舒杰吧。”我点点头。
沈婉琳已经醒了，但脸色依然苍白。我去走廊上接了一杯热水，回来时江楠正坐在床边说：“你是不是傻子？怀孕了还喝酒？”
我把水递给沈婉琳，她用唇语说谢谢，她已经疲惫得说不出话了。
我说：“这时候你就别为难她了，你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
江楠不理我，继续对沈婉琳说：“好好的身体别糟践了自己。还有啊，刚才钱是我们三个垫付的，跟你说清楚，一出院立刻还钱。”我拉了拉江楠的袖子，想让她别说了，可她根本没打算停下来：“没给你办住院，我们身上的钱也不够。你现在给你家人或者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来给你办理缴费什么的。不然你过了今晚就要出院了。”
江楠把手机拿到沈婉琳面前，沈婉琳却把头偏到一边去了。江楠生气地把手机装回口袋，起身出门了。我追出去拉住江楠，然后又返回病房里。
沈婉琳小声地说：“我家人早就不给我钱了，都是自己打工挣的。”适时地，她的眼角流下两行泪珠。
江楠冷笑了一声。
原来那个光头男在接吻喝酒之后没玩够，想要认识一下沈婉琳，还想带她出去玩。她不愿意，那个光头男生气了，就和同伙扇了她几巴掌，还往她身上踹了几脚。这才出现了我在洗手间看到的那一幕。
在我们离开前，沈婉琳拉住我说：“米乐，别告诉李舒杰。”她的眼神很真诚，我点了点头。她又说：“钱我会还给你们的。”
江楠从被我拽回病房后全程黑着脸，离开后还愤愤不平：“装得还挺像，她不是见了男人就往上扑的神奇物种吗？”
刘菲也附和道：“确实，沈婉琳嘴里没几句实话，听听就算了。她身上那条裙子是从我店里拿的，还没给钱呢。”
“可她都那样子了……”
我还没说完，江楠打断了我：“人家是装傻，你是真傻。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话听着耳熟啊，怎么跟我妈说的一样！
我装作不屑地“嘁”了一声，江楠说：“不信你明早来医院，看看她还在不在！”
第二天一早，我和江楠赶到医院。
昨晚的临时病房里空荡荡的，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正在打扫卫生的阿姨不客气地把我和江楠请了出去。
江楠一副“现在信了吧”的样子。
“这种女生，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别说是流产，就算是把孩子生下来，人家也能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卖弄风骚。她呀，骗的就是你和李舒杰这种傻子。”
“喂，关我什么事！”
“你还好点儿，李舒杰是纯傻，以后要把他看紧点儿。就凭他的智商和痴情程度，分分钟进火坑。”
我和江楠顺着走廊走，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问缴手术费的地方在哪里。这个声音很熟悉，我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护士站前站了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戴着一顶棒球帽。也许是我看得出了神，江楠问我怎么了，也顺着我看的方向看去，随即失声叫出来：“李无双？”
男生转过头来的瞬间，我赶紧捂着她的嘴以劫持的姿势躲进了身边的一个房间。
她挣开：“你干吗？”
“你姓大名嘴巴吗！你捅死我算了，不对，应该是我捅死你！”我激动得想杀了她。
“你那么敏感干吗？他又不会吃了你。我只不过是出卖你的爱。”说完她还放肆地唱了起来。
“我会死的。”
“你这个人，到底想不想见他？我当着你的面骂他吧，怕你不高兴。现在大活人就在眼前，你倒是举着旗往前冲呀！”
“我……”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江楠用力把我往外推，我扒着门两侧用力反抗。路过的人都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们，我早就习惯了在各种场合受到这种眼神的注视，尤其是跟江楠在一起时。这时候有个大叔提着裤子从里面走出来，还伴随着冲水声。
最后我抬头一看——男厕所。瞬间，我的眼泪掉下来。
“曾经说过对谁恨之入骨，其实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么恶毒。最多想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出糗然后可以放肆地大笑。但其实连这个都是过过嘴瘾的，如果真的发生绝对笑不出来。分手了也没必要吵得天翻地覆还在计较谁爱得多一点，反正计较那些逝去的也没有意义了。即使对方做了很过分的事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原谅他的吧。本来自己就不是那么强硬的人，作业被传阅着抄还担心会不会有人没抄到，善良得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哭了。
“丢东西和忘记事情的时候为什么会害怕呢？因为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甚至记得幼儿园中班那个把我从秋千上拽下来的小男生的脸，记得没拿第一名的那次做错了哪道题，记得和他在铺满雪的操场看到的星星的位置。很容易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容易动容。像我这样的人，大概，叫作恋旧吧。就是你说还爱我，我就相信所有跟以前一样。
“所有大道理我都明白的，但所有人不都这样嘛，说起别人头头是道，到了自己突然就束手无策了。即使分开后再见到曾经的恋人，也会有一丝不自在吧，那时候也不会想到要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过得有多好。如果是完完全全的偶遇，慌张也是无法掩藏全部表现出来，说严重一些甚至是害怕，你们也是一样的吧。”
曾经说过这样那样的话，所以。
再站到他面前我会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