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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还说我晚上可以住在练功房上面的那间屋子,里面有张小床,只是房间有点乱,需要收拾一下。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白天我和他们一起排练,晚上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梳理寂寞,或者用句时髦的话就是“噬舔伤口”,好兽性,好血腥。我的寂寞,怎么说呢,对于当时的我也是一种寒冷。我不习惯没有小淳的日子。我知道小淳已经远去,她像一张被风吹起的白纸,向着背离我的方向飞,飞,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再也没有机会签她的手了,可能是这样的。可是我依然拒绝管瑶,我和她没有未来,我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贯刁蛮和喜欢纠缠的本性让我意识到的什么。
我跟他们几个说我要回家一次,带些生活的必需品,即使是很短的时间,我要从家里带一些东西。当时是冬天,我已经恢复了对家乡的冬天的恐惧,仍然是因为寒冷。寒冷又来了。我能想到,如果我一个人呆在练功房上面的那间屋子,我将会空前的寒冷。我一个人的时候爱思考,或者回忆。回忆是我的下下签,回忆里满是忧伤。对于我来说,忧伤就是一种寒冷。他们跟说不用回家拿了,再买一些或者去他们几个家里拿都可以的。管瑶说去她家拿也可以的。我不能再回到管瑶的家里,她的话让我格外坚定了回家的信心,哪怕只是为了躲避这一晚。
后来管瑶怏怏地一个人走了。在之前我跟她说我必须回家。走之前也没有忘记提醒我一下毓婷她还没吃。我只是告诉她最迟明天,必须吃掉。然后她就走了,怏怏地。
她走了我才记起车子还在她家。就在那里放着吧。我可以骑阿牛的摩托车回家。虽然阿牛的摩托车很难用,也比回到管瑶家骑单车要好。至少当时我这么认为。
我在家里。想起带猎枪的男人和小淳,无数次地想起,呆若木鸡。母亲怀疑我病了,就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跟母亲说可能是刚才骑摩托车被风吹的,不过很快就可以好的。母亲才放下心来,要我早点休息。
可是我真的病了。父亲知道,我是心病。
排练顺利开始。只是在重复着以前的无数次排练过程,我却专心致志。看得出每个人都尽了全力。宁子似乎对这些毫不在乎,几个人里就数他最散漫。他说很多次B大,好象别人不知道他在读B大一样。管瑶来得很早,她来看我们,或者到上面的房间里帮我收拾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午的时候老胡和我们一起吃他的免费午餐,笑容满面,问我们练得怎么样了。
下午的时候高德来了,他来视察我们。我们为此还很开心,一个只是以前有过简单合作的朋友还如此关心我们,很难得的。并且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物质利益的关系,觉得相处很容易。高德问我们每个人现在的情况。后来他问我,先是问我的学习,我跟他笑,说就那样。再后来他就问起我的爱情,我不再说话。我不说话的时候宁子起身站到了另一边,管瑶看着我。
我和他们现在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爱情。投入排练的过程中我并没有想起这些,只是高德问过后心又悬了起来。高德看出了我的尴尬,也跟我笑了起来,问我现在还写歌不写。我说没有,我的生活习性已经被学校完全压制了,我没有反抗的力气,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高德劝我应该适应新的环境,学业之外的东西该放的就先放一下,要分得清孰轻孰重。我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我不喜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为了小淳的那些日子除外。
我过得不开心,希望一些事情可以使我忘记另外一些事情。我离开鼓架就会站到大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自己已经不是我。是病了的我。管瑶只是要得到我,其他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了解我,我们从不谈爱情的。只有阿牛看出了我的忧心忡忡,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兄弟,有事情看来还是要早点解决。
或许,阿牛说的是对的。只是还没有找到解决的方式。一面是爱情,一面是友情,这又到底孰轻孰重。太多的事情都没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这样的事情被我碰到了。
我想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我应该自救。我开始相信,真正的救赎,永远来自自己。我开始颠覆自己以前的一些想法。比如我开始觉得有些错误并不是命运在捉弄我们,我以前是那样坚持地认为是命运捉弄我们。其实命运没给我们什么,好的,坏的,都没有给我们。命运总是给我们选择,选择对了,就是好的,选择错了,就是坏的。有人选对,也有人选错了,所以也就有人认为命运眷顾他人而不眷顾自己,只给自己灾难。
阿牛还是习惯帮我做一切他可以帮我的做事情,我很多朋友都是这样。他们习惯了我是个忧伤得不能自拔的人。
我问阿牛要怎么解决。阿牛告诉我包给他了。说真的,以前他总是这样跟我说,有什么事情他都会说包给他了,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习惯这句话。
我的问题,留给我自己,我会处理好的。这件事情如果你插手可能不太好吧?
别啰嗦了,我们再练一遍,今天只练一遍了,天都黑了。但是你的事情我是帮定了。
……
有的时候兄弟义气真得让我无可奈何。有句话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大概说的就是阿牛。虽然阿牛还没有自己的女人。我也把我的兄弟当手足,但是我没有阿牛那么冲动。如果阿牛的兄弟出了什么麻烦,那麻烦不但会变成他的,并且这个麻烦往往还乘以一个大于1的数字,把这个麻烦还给那个给自己兄弟添麻烦的人。
但是宁子也是阿牛的兄弟。我以为他不会把宁子怎么样的。
晚上我们叫老胡来一起吃饭的时候,老胡笑得合不拢嘴了。大家问他有什么喜事,他说他的一幅美术作品被《XX日报》重点推荐了。没出息,这么大年纪了还为这么一点事情乐不思蜀。不过他后来又说也要恭喜我。我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纳闷。他说有一篇文章和他的画在同一个版,上面的署名是冬远。可是我并没有给那个报纸投过稿的啊?不信你看看,老胡边说边把那张崭新的报纸——不过已经被老胡因为开心而反复翻阅得局部破旧——递到我的眼前。确实是我的文章,我写给小淳的,不过我真的没给他们投过稿。还好,现在我已经习惯文章被各类报刊抄来抄去而不通知我了。我漠然视之。倒是管瑶比较感兴趣,一把从我手中抽出了报纸,坐到墙根看了起来。没看几秒,就把报纸卷了起来。只卷起来还没什么,她还把报纸又散开一下子坐到了屁股底下。
瑶瑶,那上面可是有我作品的啊,你怎么能坐到屁股底下呢!老胡看见管瑶这样就急得不成样子了,跟小时候堆的雪人被别人用扫把打坏了一样。他的胡子还在不停地抖动,这提醒我老胡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看着老胡,竟笑了起来,我已经一整天没有笑了。
管瑶只是想把我写给小淳的文章坐到屁股底下。真没想到还连累了老胡的作品。
2
我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料到阿牛会这样解决我和宁子之间的事情。
吃过晚饭之后,练功房的灯突然就坏掉了。阿牛跟大家说今天晚上就算了,明天再练吧。老胡纠缠着阿牛说得赔他个新日光灯,不然他没办法向学校交代。其实他不说,我们也会赔的,不然我们以后晚上就别想排练。
阿牛又要其他人早点回家,但是宁子要留下来。我就住在这里,自然不用离开。阿牛跟宁子说要说点事情,其他人不太方便在这里。我已能猜到什么,阿牛要帮我解决问题。阿牛的话对我还有其他的作用,比如说他这样一说我就不怕管瑶还在这里纠缠了。果然,管瑶跟着亚川、许玫和贝蓓他们离开了。这时的练功房里只剩下了我、阿牛和宁子三个人。我建议有什么事情去楼上我住的地方说,这里也怪冷的。他们两个人就跟着我上了楼。
我开了灯。管瑶已经把这个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不像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床上也被铺得平平整整,其他东西都被分别摆在了桌子和椅子上了。多了个CD机,还有红色摇滚、甲壳虫和The Who乐队的盘。
有什么事,你说吧。宁子先说话。
什么事?难道你不知道。阿牛反问,这一问口气里带着星星点点的杀气,听得我都毛骨悚然,宁子的感受更是可想而知。
阿牛。我叫阿牛的名字,想提醒他,或者暗示他不要太过火了。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事,我不会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吧?
不是对不起我了!是你对不起冬远!话刚说完,阿牛已经抡起手臂,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宁子瘦削的脸上,五指印赫然在目。我想阻拦,可是没有来得及。但我可以阻拦阿牛不要继续冲动,我抱住了他,使劲把他按到床沿上坐了下来。
宁子像傻了般站在那里不敢动,他还是怕阿牛的,我们团里的人差不多都很怕阿牛,一直把他当大哥。我跟阿牛说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这样来解决,可以等等,等等,等我们演出完了再说。
你TMD的还是人不是人啊!这样对不起兄弟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阿牛虽然被我拦在床上,但是我控制不了他的嘴,他继续咆哮着,像头发情但无处发泄的狮子。不过,阿牛越急宁子倒显得更加平静,或许是我说演出后再说这事给他下了镇定剂,他开始跟阿牛,或者是跟我解释:
感情的事情有时候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我心里很清楚这样做对不起冬远,冬远是我的好兄弟,一直都是。我当时选择小淳是错误的……
不过阿牛没等宁子说完,他用力地挣脱我的阻拦,当时我在听宁子说话,没有用太大的力去阻拦阿牛。阿牛的速度很快,他动作起来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因为胖而笨拙。阿牛抬起的脚已经重重地落在宁子的小腹上。宁子一个踉跄倒退靠在了墙上。
你还知道是错误的?你知道错误你还做!又是很快的速度——比刚才更大的力度——用右手掴在宁子的左脸。
阿牛,不要冲动了!别忘记了我们是兄弟!你要听他说完。我看到眼前的一幕已经发觉阿牛太冲动了,他这样打下去肯定要出事情的,就劝阿牛听他解释,并再次抱住了阿牛,却再也不能把他抱到床上。阿牛的上半个身体向外探着,像拨浪鼓一样来回的晃,我抱着他,很吃力,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我害怕他万一再挣扎开了,他还会打宁子的。
即使我不爱小淳,她也会离开冬远的。宁子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着,并用手使劲捂着小腹。我抱着阿牛,不能过去搀扶宁子。当时我真得很想去搀扶宁子。他一定很疼。
是的,小淳或许真的是不适合和我在一起。我现在已经开始能够接受这个现实了,其实都怪我,我太无能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牛看宁子的眼睛已经变得红红得,像恨不得要吃掉宁子一样,当然,更像是宁子抢走了他的女人。
冬远,对不起……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事实谁都不能改变……我爱小淳,即使阿牛现在拿刀杀死我……还有,冬远,管瑶很爱你,一直都爱……不过,许玫也爱你……她们都很爱你,都爱你很多年了……
……
宁子说许玫也爱我。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很快被一堆堆往事马上填满。很多事情都可以说明许玫爱我,只是我都没有在意,只是我没有当时没有看破。但是阿牛也在,宁子这句话算是说错了时间。我说过,阿牛如果再打宁子会出事情的。可是宁子为什么偏偏要说许玫爱我呢!阿牛一直都爱着许玫。
当时的头晕让我听到很多种声音,我四肢无力。世界摇晃,一个女人的眼泪,痛恨和爱恋没有顾忌的蔓延,绝望的出现。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扫把挥舞的声音。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宁子已经不能动弹。我说过,阿牛再打回出事情的。我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护着宁子。阿牛已经不见了。我必须把宁子弄到床上,或者,把他送到医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宁子还能含混不清地说话,他还说他浑身上下疼。知道这些我才放下心了,至少他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只是一些皮肉之伤。这样的伤他已经受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以前都是为兄弟受的伤,也为我受过。我想把他送到医院,但是又害怕老胡知道。老胡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再让我们在这里呆下去的。只好就这样等待,我需要等着宁子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后从墙头翻出去,然后再去医院。过了没多长时间,宁子就可以说话了。
宁子,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宁子说话还不太顺畅,这也说明他伤得并不轻。
你怪阿牛吗?
不,一点都不。我怪他的话刚才不会不……还手。他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都是——
嗯,我们还是好兄弟的!
冬远,你也太脆弱了,你应该学会自己……拯救自己。
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了小淳其实是不适合我的。
不要再说她了好么……
好的。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情的,我可以撑得住。
阿牛只是太冲动了,你一定不要怪他。
我真的不怪他的,现在我唯一怪的人是我自己。
别怪自己了,现在我都不怪你了。
宁子对着我笑。我的心其实还很痛,不再是为了小淳,而是为宁子的伤。在一起几年的兄弟伤成这样。兄弟如手足。如我断了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