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八点,我推开宾馆的大门,夏天的香气扑面而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东北的早上,阳光不刺眼也不毒辣。单单是不温不火的照耀,如同我如今波澜不惊的生活。我下意识的拿出电话,看了看再绝望的放回去。忘记第几次重复这样的动作,在这个时间收到他的短信是一种习惯,而借掉这个习惯比养成这个习惯艰难太多。
我是宾馆的前台招待。每天笑脸迎人,重复着“您好”以及“再见”。仓促的完成一次次交往的过程,粗糙而缺乏质感,于是注定我记不得他们的脸。不多言,每天尽量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于同事的八卦以及谈论的私密都不感兴趣,除了对待客人几乎很少微笑,于是朋友不多。有些人天生拒人千里之外,那是一种对外界的不确定以及没有安全感所致。如同来到这座城市四年,即便习惯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可以测算出自己工作的宾馆与我租的那个狭促的小房子之间的距离,也无法切实的与这座城市相亲。它太大,包容了太多,而如一粒尘埃的我,只是每一刻都拼命想如何在这个城市里安身立命的其中一员。走在街头,不会有人为我驻足,我也不会为了什么风景留恋。
八点一刻,我走到家的楼下,买了四个馒头,两杯豆浆。这个时候我家楼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车水马龙,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总是有些东西交替轮换,如同黑夜与白昼,太阳与月亮。世界万物总要有什么轮番主宰,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后天又是谁?
我刚刚准备开门的时候,对面的房东把门打开,送出了一袋垃圾轻轻的放在门口,我礼貌的笑笑,正准备开门进去,她突然叫住我:“林小姐,这个月的房租到期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不好意思,我这个月还没有发薪水,有了钱一定给您,能不能通融几天?”
房东皱皱眉头,“林小姐,您看到了,我要不是看你们两个外地人可怜也不会把房子这么便宜的租给你们,你知道这个地点是很不错,我们也是要吃饭的。”说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叹了口气把房门打开,踢掉了鞋子,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刚好放张国荣的《金枝玉叶》。好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那个男人原来那么帅。也难怪,他在影坛叱姹风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无法识别一个男人的魅力是内在而不在外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坚韧与持重,而不是故意与无聊。可当我发现以后,那个男人已经从高高的楼上跌下来,跌碎了很多女人的梦想,也跌碎了一个男人的辉煌。我洗了把脸,吃了点东西,就躺在床上漫不经心的看着电视,突然发现,原来严峻和哥哥有几分相似,可是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像,还是,当你忘不了谁的时候,你看谁都会觉得是他?想着想着开始心烦意乱,于是关掉了电视,把遥控器随手扔到了床的另一侧,准备补眠。
刚要睡着,室友小妮就带着残妆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她把手提包一扔就无力的瘫在床上。我们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双人床。我把头侧过去问:“很累?吃饭了么?桌上有馒头和豆浆。”
“没吃。不饿,就是很累。昨天晚上被一个男人带出去包夜,那男人都快60岁了,体力还那么好,他妈的累死我了。”她点上一只茶花,小心的退去自己的丝袜。
“小妮,别糟蹋自己了。你跟我回去做招待吧?”我小心翼翼的问。
“回去?别傻了,你跨进来的那一天就别想再跨出去,做人就是一个不断出卖的过程,出卖的东西不一样,我只是命不好,出卖的是最廉价的东西。可是你不能否认,这是最快的赚钱方法。我受不了朝九晚五的死命工作,要看人家的脸色却只能赚连我吃饭都不够的钱。馨儿,在生活面前,尊严和操守连屁都不算。”说完她起身,把烟灭掉,拿起洗脸盆向洗手间走去。
小妮是我刚来哈尔滨认识的。当时她也刚从哈尔滨的一个小县城来,她和我一起在酒店里做迎宾,我们相谈甚欢,也都急于找一个容身之处,于是就在酒店的附近租下了那个房子。一人间,有厨房,有厕所,价钱在承受范围内。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很好了。可是巨大的生活节奏跟压力,几乎让小妮无法生存,她除了要在这里养活自己,还要每个月寄到家里供弟弟念书。终于有一天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去做了小姐。那之前的夜,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自己的男朋友,第二天跟他说了拜拜,然后哭了整整一天。后来,他去ktv逍遥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她,不分青红皂白的给了她两个耳光,大骂小妮恶心,从此他们没有再见过。男人向来如此,无论是爱是性,都要女人贞洁,自己却可以为所欲为。其实她不欠他,她把自己最美好的给了他,并且不想玷污了这之前的日夜,于是忍痛割爱。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恶心的是他自己。
“对了,小妮,房东要我们交房租了,我六号才能拿到钱。”我大声地对正在洗脸的小妮说。
“知道了。馨儿,租完这个月,我不想租了。”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擦了擦脸,卸了妆她的黑眼圈清晰可见,“馨儿,有个男人想要包我。3个月五万。我想,有了这笔钱,我可以解决家里很多困难,还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一点,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不然,你去找严峻吧,三年的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呢?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失去一次会更知道珍惜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做前台吧?女人最终还是要个归宿的,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好了,我知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不会再给他机会了,倒是你,真的要去赚那五万块么?”
“馨儿,怎么都是赚,我已经无所谓了。”说完她拿起毛巾被翻过身睡觉。
太多事情没办法预料,谁也无法说得清楚,也没有权力评判对错。生活给予我们的从来都是无论身处车水马龙之间,还是万人空巷的街头,都只是看着别人的精彩,品着自己的苦涩,冷暖自知,与人无忧。
二
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教我,一句话说完的时候要用句号,一种意思表达完之后要换一个自然段。可是他没有教过我,一个爱过的男人不爱你了,要怎么办?
再爱一个?
上帝允许任何一种感情的存在,同性恋,恋童癖,乱伦等等。可是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包容上帝所能包容的事情。于是我们无法忍受的不单单只有这些,在爱情里,连背叛都被我们嗤之以鼻,你要一个人有多大的胸襟,可以忍受自己的男朋友睡在别人的床上?假如可以忍受,一是这个女人太懦弱,二是她根本不爱他。
可惜,我两者都不是,于是我选择果断的离开。假如他尊重我们的情意,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可以宽容他的任何错误,唯独这个不行。
那是个夏日的黄昏,太阳用尽全身力气染红了整个天际,那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之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一种景象?有没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喜欢留意那黄昏的天空,其实也有绝美得伤,那一抹晚霞,是太阳在今日散发出来最后的光和热,之后,一并带走。我本是上夜班的,可是有位同事明天有事,要和我串班,我欣然同意。于是拿了好多菜走进他的房间,准备给他惊喜。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们赤裸的在床上纠结,我顿时感觉一阵恶心。那个女人怎么可以睡我睡过的床,盖我盖过的被子,和我爱的男人做爱?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胸口憋闷的几乎要窒息,我像发了疯似的揪住那个女人的头发,一边撕扯一边大骂“贱货!”那女人不甘示弱的踢我的肚子,我被踢倒在地,然后他们慌张的穿衣服,我顺势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像那女人头上砸去,他来不及遮住自己,跑过来阻止我,“林馨儿,你他妈疯了?”夺下了我手上的烟灰缸,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我拿起枕头使劲儿的往他头上砸去,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说:“你还是人么!你他妈的还是人么?”
“我不是人,我们分手吧,你太高贵,我配不上你,你赶紧滚,滚!”说完推了我一把,我的头撞在了窗台上,血涔涔的流出来,仿佛世界顿时安静了,只有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他说,“滚。”
他说滚。
一个字打发了我们三年的爱情。他其实一开始只是我们宾馆的保安,因为工作关系,我们很快熟识了。也许并不需要很多怦然心动,以及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只是在这个有些让我们无所适从的都市里,急于找到一个依靠,寒冷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口袋,伤心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那人间的温暖不仅仅是有钱人的渴望,那是任何一个生存在世间的男女所渴求的。习惯了下班的时候一起牵手回家,习惯了有一个人可以令自己牵挂,习惯了在下了早班的时候有一条甜蜜的短信。一切自然而然。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一辈子,我是对爱情没有奢望的女孩子,我知道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可是上帝作证,我是真的想要跟他共度一生的。我甚至想过为了他存一笔钱,给他开一间小店。这个愿望还没有说破之前,就被他捏碎了,残破的永远也贴不完全。
那天,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却完全不记得。只觉得好累,而且眼角有泪,我不想再回忆,也许又是一个苦痛而伤情的梦。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妮已经不在了,她留了字条,馨儿,我去上班了。你去楼下吃点什么,明天上班别迟到。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晚上10点钟,楼下仍旧车水马龙,霓虹闪耀。这个永不知疲倦的城市,可以支撑多少人的梦想?
我洗了把脸,穿上衣服准备去吃点东西。我来到那家常去拉面馆。那家饭店的老板已经和我很熟了。他叫高雄,快四十岁了,仍旧单身。长的很干净,有很好看的手指。却没有漂亮的脸庞,他是厨师出身,在一次厨师大赛获了二等奖,得到了奖金,就自己开了一家小店,不大不小,生活的却坦然富足。他走过来,温和得说:“还是一碗面么?”
“是。”我对他笑笑。
过一会儿,他从里屋端出一碗面,说:“吃吧,我亲自做的,一般人可吃不到呢。”
我拿出一次性方便筷,放了些辣椒,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那为什么格外优待我?是因为我是常客么?”
“是也不是。”他看了看我,在我对面坐下。继续说,“你愿意做老板娘么?我可以每天都做给你吃。”
三
一个人一辈子可以爱几次?假如我们的感情都可以换成一张金额有限的卡,我们可以刷多少才会透支?100万?还是200万?可惜,没有这张卡,任何一个银行都不会用金钱去衡量感情的价值,可是非常不幸,很多时候,感情的确比金钱廉价,比如包养小妮的那五万块,以及我眼前这碗要免费的拉面。
我把碗一推,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轻轻的放在桌子上:“这是终身大事,我要考虑一下,这碗面的钱我还是要给你,在这之前,我不想欠你任何东西。”
他轻笑,把钱收了起来,表示理解。他说:“答应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也并不是轻率的人,一定是做了周详的考虑,假如你觉得太快,我们可以谈上一阵子再结婚。”
我曾经想到一万种被严峻求婚的场面,唯独这个求婚令我始料不及。人生的机遇真是玄妙,像在走一个迷宫,那种充满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及其诱人,可是谁都知道,进去容易,出来却异常艰难,也许某一刹那,你踏入的刚好是出口的方向,那么结果皆大欢喜,否则,两败俱伤。
我沿着哈尔滨的街头闲逛。最特别的是那些欧洲风格的建筑,这应该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孩子已经司空见惯并且已经不会觉得稀奇的东西。当你身处一个你已熟知的地方,当你还在一个人的身边,你就很难发现他的美,距离蒙住了眼睛也蒙住了心。你可以在街上看到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郎,以及帅气高大的俄罗斯绅士。他们会用一种高傲的表情置身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从来都是包容他们的,而且非常轻易。我常常会目不转睛的看一些已经残破了的古堡建筑,在那之中,曾经的辉煌不复存在,那些曾经毁灭的王朝都在一座座废墟里沦陷,当有形的东西开始沦亡,文明就变得不朽,成为神话。我常想,那里面会不会曾经住着一位公主或者一位伯爵,是不是曾经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哪怕墙壁坍塌了,瓦片都破碎了,房子的影像都开始模糊了,那个故事仍旧被深深埋葬,唯有里面传出来的歌声仍旧嘹亮与动听。
我喜欢夜幕下的哈尔滨,那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色。很多居民楼会在天刚要黑的时候就打开灯,透过窗子可以粗略的看到房间装修得简陋而且并不宽敞,可是很多窗台上都会有花。种花的人是热爱生活的人。也许那时,那一盏盏灯下也发生着许多,那是我所无法想象,以及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故事,这样想的时候我竟然很兴奋,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一片苦海里游不出来,我们迫切的希望什么人可以解救我们,可是就在我们想要获救的同时,无形中放弃了自救的机会。如同每一间屋子里面的悲欢,灯下的人情冷暖统统与我无关,我自己的伤痛同样要一个人收拾。
逛累了就打算打道回府,早些睡觉。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周而复始的开始与道别。而在那童话渐渐死去的当口,有没有王子与在梦里相见,真的给我一次奢望的机会。也许灰姑娘的故事从来都是骗人的,没有王子会爱上一个平凡至极的姑娘,我生活在社会底层,城市的繁华只是有钱人的天堂。那是无论我多么用力向上攀爬,都永远看不到太阳的井底。你看,被求婚也不过是个过场,他也许根本就不爱你,但是他需要你,他需要一个老婆,刚好你合适。你只是合适。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