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党们也觉得李连财这话说得过了头,可是碍于这阵势,又不好多说什么,别人家的事高高挂起,随他怎么折腾吧,这才热闹!在这里,李连财是族长,即便是权力比他高一级的镇长,也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当这么多人面训斥李牧民,让李牧民的颜面搁不下,李牧民心里不悦,可又不能跟他翻脸。况且李连财说的情况也属实,不属于栽赃污蔑,他爷下葬的时候,他本来有机会回来的,但是他觉得爷的尊容已经沉淀在心里了,这种温情比什么都重要,冗余的仪式可不必。现在看来,仪式反而成了把柄,心里想的事情谁能看得到呢,你得秀出来给别人看才行。
李连财对李牧民说:“嫑急走,跟我,看我咋奠,你咋学!乐人,起!”原来门后早就藏着一队乐人。乐人不是别的,两只中号,两只唢呐,一对钵,一台鼓而已。乐人开奏了,一声唢呐起,号声鼓声来相伴。奏着奏着,鼓声号声全被唢呐声吸了去,人的听觉范畴内就只剩下单调的唢呐声。唢呐在民间红白喜事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让它喜乐,它就喜乐,让它悲悯,它则悲悯。红事上它就像抬着花轿的轿夫在晃悠,乐哉快哉;可一旦到了白事上,它就像闺女们在唤亡魂,哭天抢地。
所有人已经被哀乐感染了,李牧民却出奇的清醒。他心里默想,戏台是李连财搭起来的,李连财现在要当主角,他却只能当个配角,这恐怕不行,他得把头彩争过来才行。李连财当众骂他不孝顺,那好,他就偏偏孝顺给李连财和村里人看。于是,李牧民释然了,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彻底放下了矜持,他抢先一步跪倒在爷的像前,这个位置只能让李连财靠边站,或者站在他的屁股后面。李牧民何止是跪下了,他趴下了,他何止是趴下了上半身,他连下半身都趴下了。他开始哭了,他的哭是通过他裂肺的表情和撕心的呜咽传达出来的,这区别于一般人的吼式哭法,不过感染力和穿透力更强。其实这只是一种酝酿,就好像沉默的火山预示着更深沉的能量,他的嘴张开了,那股气流鼓胀了他的胸膛,到了喉咙,喉结滚了一圈,终于,他喊出来了——“爷呀”!这一声喊可了不得,堂堂八尺汉子也跟着鼻酸,何况那些泪点极低的女人呢!她们早就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转过身去不忍心看了。李牧民喊第二声“爷”的时候,喉咙即刻变哑了,还能听见从喉咙里倒抽气的声音,越是吭哧吭哧的厉害,就越能表现出伤感的程度。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的时候,眼泪、鼻涕或许还夹杂了一些唾沫,浸湿了席子一大片。就这么简单的一两句“爷”,比起那八奠十六奠的分量要足多了吧!李连财看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输了,他苦心经营的灵台戏台,成了李牧民一个人华丽丽的舞台,他专程请的乐人,奏出了高水准的哀乐,反倒是无限地烘托了李牧民的哀情。他只能站在哪里,眼看着民意往李牧民身上流淌。乡党们有几人已经去掺扶李牧民了,李牧民的骨头现在是软的,有一种下坠的力量,一放手就会摊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被几个年轻小伙子扶起来。爷生前的老伙计安慰着李牧民:“好娃哩,再嫑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爷走的时候还夸你哩”!
李牧民下了灵堂,村里人差不多就散了。李牧民找上李连贵:“三大,屋里都还顺吧!”三叔笑着对他说:“啥都好着哩。倒是你,没见变结实,越来越瘦了!”三叔用拳头捶着他的胸膛,“在外头要照看好自己,在伙食上不要省,离屋里七丈八远的,得了病就剩下你一个人扛”。李牧民说:“没事,吃得好着哩”。
司机小吴看着李牧民:“我咋看那人普通得很!”镇长瞥了小吴一眼:“你懂个啥,好好开你的车!真人不露相,‘微服私访’你听过没有?你别看那家伙没啥派头,话不多,老实疙瘩才干实活哩!”
李牧民正要回家,却被镇长拦住了:“李先生,县长刚才打电话,请你到县里走一趟”。
4
李连福老两口眼看着李牧民被塞进黑车里,他们又追不上。“这些货到底把娃带到哪儿去了?”张雅茹问。“你放心,不是啥坏事,镇长都给娃办仪式呢,咋可能算计娃哩!”“哎,也不知道牧娃这几年在外头成啥精呢”!
李牧民被拉到了县里最豪华的酒店门口。这个酒店坐落在县衙对面的十字路口,成为县里最耀眼的建筑之一。它虽然不高,可是他的风格是西式的,洁白的高耸的柱子,柱础和柱槽雕上美丽的涡卷,三角形窗子,尖耸的屋顶,红墙琉璃瓦,大块大块的黑玻璃,迥异于周边建筑。一个内陆的小县城有这么一幢西式建筑,自然就把自己显摆出来了,毕竟物以稀为贵嘛!李牧民以前经常走过这幢建筑,看着进进出出西装笔挺的人,他那时候就在想,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踏不进去那扇门了。他回忆着自己当年走过这扇门时,人们透过玻璃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到一个透明的萝卜头。虽说李牧民现在也长了一些本事,上洋市的那几颗明珠子也见识了,不过他走在这栋建筑面前,心还是发虚,加上镇上县上这些领导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他可一点都没底。
“李先生,请进!”“镇长,您先请!”镇长走在前面,李牧民跟着,迎宾小姐恭敬地鞠了一个礼,家乡的姑娘长得可真高挑,李牧民心想。
李牧民并没有见到县长,迎他的是县长秘书董远枢和其他几位局长。董远枢一上来就用狼一样的眸子盯着李牧民看,看的李牧民发慌。物价局的杨局长,挺着个油肚;教育局的高局干瘪瘪的,两块颧骨都快掉下来;工商局的雷局印堂发光,手心里磨着两颗石丸。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部门的人,作为陪衬。警察局长黄局是中途才来的,很瘦练精干,来时先自罚三杯,真有奖罚分明,执法严明的范儿。饭局上,董秘书和几位局长就像是交代情况一样,把家乡的情况从各个方面逐一进行“汇报”。
杨局说了:“李先生,咱们自家人不说外话。想必你也是人在异地心在乡,家乡的情况如何,你比谁都清楚,不敢瞒你。我们这个县,地处内陆,一没资源,二没货源,三没财源,临县笑话我们富饶县——‘三没’县。轻工业几乎没有,重工业倒有几家,都是些水泥厂化肥厂,造出来的东西人吃不成喝不成穿不成,所以日常用品基本上也是从外地流过来的,物价也随着全国的物价水涨船高。不过,外头物价波动大,咱这物价却平稳得很,前一阵子有一家商贩私抬盐价,逮到举报后第二天就罚了那家伙万把块钱,把那家伙罚肿了,一直告饶。以后谁敢抬价,先罚上一笔,叫长点记性,看以后还敢不敢私抬物价!咱这一块的市场秩序出不了问题,这一点我敢保证。”杨局讲得兴奋,似乎对自己的手腕很满意。
高局却忧心忡忡地说:“教育可是日渐滑坡呀!现在一年也就出一两个北大清华,跟以前没法比,好娃都跑到西安上学去了,县中学硬件设施和师资都达不到一流,留不住娃。”一提到县中学,李牧民就想到了母校,如今母校衰落了,李牧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雷局安慰高局,拍着高局的肩膀说:“再嫑忧心了,县上直接培养的高材生少了,娃到市里去念书,去的一样也是一流大学,不管咋说,都是咱富饶县出去的人,毕了还是要埋回来的。”雷局喝了半杯茶,继续说:“陕西这块地方南北气候差异大,跨了五个气候带,物产品种繁多,且不说省际交流,光是陕西内部的土特产产销,就是一项重大的商业交流。咱县上虽然‘三没’,不过却有一片平地,出不了啥特产,却是关中和陕北的交通枢纽。往南去的,陕北的大枣,洛川的苹果;往北走的,汉中的金橘,商洛的核桃;往西行的,韩城的花椒,渭南的甜瓜;往东出的,咸阳的彬州梨,宝鸡的太白香菇,啥都绕不开咱这一块地方,到了咱这都得搁一半!”李牧民听到这里,心在想,陕西人种的东西光顾着自己享受了,怪不得穷还穷得很逍遥。
黄局也接话了:“最近警局还是挺喜气的,相继破获了几年前的几个大案。富饶这地方不要看平时安安宁宁的,小案不多,要出事就是一个大案。动不动不知道从哪一块就冒出来一个冷娃,捅了别人几刀子。不过总体上还算安宁,报案率低,侦破率高。不出冷娃,咋叫关中?以后慢慢开放一点,人心软了,冷娃就少了。治安还是能得到保障。”
李牧民几杯酒下肚,已经有点头重脚轻了。董秘书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却记得很清楚:“不知李先生最中意咱这哪一块地?”
李牧民心里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疑惑,各位局长又是这边一句,那边一句,搞得他摸不着头脑,就只能一直陪笑,插不上几句话。他自回家后,一口东西也没吃上,现在是真饿了,刚夹上菜,就有人来敬酒,方才那些“陪衬”现在可找到事做了。李牧民无奈,只能一一干了,空着肚子,三椎两梆子就给喝高了。口里还念叨着:“到底想咋,明人不说暗话。”
董秘书打点好之后,县长正好给他来了电话,问是如何招待的李牧民,董秘书一一答复,县长听了有点火:“人家回来,是打着造福乡里的主意,你们还沿用老一套,霸王硬上弓,也不怕把事搞砸了!”董秘书笑着回答:“放心吧,县长,不是老一套,是新方法,凡事都要讲究与时俱进嘛。”县长刚要挂掉电话,小董喊住县长:“秦县,等一下,还有一事。李牧民这人,给话不搭话,抛砖不引玉,我心里有点悬。”县长思量了一下:“那要不这样吧,你下水路,我在陆上招呼着,别把真佛撵走了。”
李牧民一夜睡得都不安宁,初醒的一刻,竟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他的眸子总算挤开了眼帘,是余光,发现边上坐着一个女人,波浪式的长发一半披在肩上,另一半绕到脖子前去了,她正在摩挲着自己的发。
5
这个女人叫秦水青。
李牧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依稀觉得认识,但又不敢确定。他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她觉察到自己的苏醒。他在记忆力搜捕那轮廓,搜捕那气息,搜捕那剪影,在那么一瞬间,一个女孩甜蜜的声音,甜蜜的身姿,甜蜜的笑容,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填满了整个记忆,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李牧民脱口喊出了两个字——“水青”。
“水青,秦水青,是你吗?”
秦水青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还怕你认不出来呢!”“真的是你呀!”“那你想的是谁?”“好些年都没见了,刚醒来,真有些不可思议!”“先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好一点了吧,昨晚你可露相了!”“露啥相?”“熊相。”李牧民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就给我透露一点吧,你是咋到这的?”秦水青脸上的表情有些神秘,似乎早有预谋:“你该知道现任县长姓什么吗?”李牧民想到昨天晚上小董的话,说:“姓秦。”“那我姓什么?”“你姓秦呀!”“有什么联系吗?”“难道,你和县长是亲戚?”“何止呢!好吧,跟你说了实话吧,反正迟早你也会知道,本人,现任秦淮民县长的掌上千金,秦水青是也。”“啊?”这可让李牧民有点吃不消。“要不我咋会在这里!”“你也瞒得也真够深的,你还记得县一中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家是干啥来着?你说你家是卖羊肉泡的,你还说毕业后会带我去你家吃羊肉泡!”“我那时候都是瞎掰的,不过那时候我爸也不是县长,是局长。就这我都不敢说出来,我要说我是局长的女儿,男生们还敢靠近我?你还有胆靠近我?”“没想到官二代也有官二代的烦恼。”“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虽然有不少男孩子围着我转,但我最欣赏你,你的身上有股说不上的劲儿”。
其实秦水青的感觉不错,相比当年那个班的其他同学,李牧民走得算远的。谁也没想到当年一声不吭的他,最后一炮打响,直接进了个985。填报志愿的时候,班主任还苦口婆心地对他说:“好娃哩,你再嫑胡折腾了,油油地填一个二本,能上就不错了。”李牧民没有抬头,他在心里瞪了班主任一眼,他从来就没瞧上过这个势利眼的班主任。后来,其他在外地读书的同学毕业后相继回省了,理由是亲戚朋友关系圈都在这边,好帮衬,办事顺。可是李牧民没有回去,他一个人硬着头皮在滨海大市死磕着,其中的辛苦当然不好明说,说出来就怂了。可是朋友们却会猜测,能留在那边的,一定是待遇不错的,否则压根就别想留下来。自那年高考之后,李牧民就没有见过秦水青。虽然高中同学聚过几次餐,却只能看到考上大学的同学,没考上的没脸去,秦水青就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大家聚餐的时候又总会聊起她这个班花,说她恋爱了,说她换对象了,说她进娱乐圈了,说她肚子搞大了,她成了一个不在场的“在场”。说话的人只管嘴痛快,可谁也不知道,秦水青早就成了李牧民挥之不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