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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罢,斗里的麦子该换成票子了,李连财这就要去向他的兄弟催租子。
李连福之所以要租李连财的地,是因为孩子刚就业要使钱的地方多着呢。要说李连财把地租给李连福,这本是恩,李连财是村长,事务缠身,地荒着也是荒着,可他毕竟没把地租给外人,现在时兴集约农庄,地又往一块圈,眼红李连财那块地的人也很多。不过日子久了,这李连财催租子催得实在太紧,一来二去的,兄弟关系搞成了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恩人转眼变成了仇人,李连福是既恨他,又靠他。
李连财哼着小曲儿,走到拐弯处,一辆黑色轿车差点冲到他身上。这是他的地盘,他当然要动怒,但见车窗里探出一颗人头来,车灯耀得他目眩,看不清那人,那人却先说话了:“这不是李村长吗?”李连财立刻从那音色里辨别出是邵镇长,立刻回话:“原来是邵镇长呀,啥风把您吹来了,您来乡下有何贵干?”“大事,天大的事。县长刚才给我打了五六通电话,著我今黑来务必把事情办妥。”“有啥我能帮衬上的,您吭声就是。”“这事你肯定能帮上忙,我们正要找你的兄弟李连福。”“找李连福?”“对,正是你兄弟。”李连财在心理嘀咕着:找李连福能有天大的事,天大的事绕过了他李连财,找上了李连福?可李连财又不便多问。“镇长,正好我也找他有点私事。”“那还等啥,李村长,我们不识路,你带路吧!”李连财折了折僵硬的腰子,钻进了车子的后排。
车子颠簸在乡间小路上,夜晚的雾气从地面蒸腾起来,远处的白炽灯被熏成了一朵棉花,此刻,李连财的心里生着一肚子的疑惑。邵镇长说:“李村长呀,你的侄儿李牧民了不起呀,这回可给我们镇子长脸了,有这样的侄儿,你以后的路可敞亮的多了!”李连财的疑惑终于减轻了几分,果不其然,这天大的事和自己的侄儿牧民有关。想这李牧民一去三四年也没个音信,从来没有问候过他这个大伯,如今这李牧民在外面也工作了个把年了,这回应该不是空手而归。“李村长,想啥呢,有这样的侄子还想咋?”“邵镇长,实不相瞒,我这侄儿在外头有些年了,我又不是他亲爹,他现在是咋个情况,我是生疏得很呢!”“这我就不得不说你两句。你说孩子一人在外打拼多不容易呀,逢年过节你也应该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你这个大伯当得不称职呀!”“镇长说的是,说的是。”李连财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可是三年前那一幕:李牧民站起身来,个子比他高半个头,用鼻对着他的额,说:“学中文咋了,学中文就找不到饭碗了。再咋说也比你见的世面多,你一辈子出过省没?外头满地都是金子,放心,你那账赖不了,你就把利息记牢”!李牧民那次可真是跟他扯破皮撕破脸了。
汽车绕过炭渣壕,总算拐进了村子的央道,多数人家都盖起了小洋楼,门口挂着长明灯,一眼望去,灯影参差不齐。一座小洋楼后掩着一座瓦房,寒碜了一些,有点妨碍村容,李连财却让司机往那里开。“县长,到了,这就是我那兄弟的家。”这落差镇长看在眼里。
“连福,开门,连福,叫你开门你听见没!”李连财一边摇着门栓子一边吼着。屋内的李连福和他老伴安坐在厅堂里,已经泡好了茶,摆出三只灰色的粗瓷杯。李连福使了个颜色,示意他老伴去开门,张雅茹自顾手头的毛线活儿:“我才不去,你去,你那宝贝哥又不是我哥”。李连福只能自己去开门了。
门只掀开半扇,李连财的一只腿已经跨进来了,李连福只好退一步。“连福,镇长来了,赶紧迎迎!”这可把李连福给懵住了,平日里,他家的大门只有几个穷乡党会去扣,另外就是李连财去会去踹,哪还有别人?现在天降一个镇长,如何是好?镇长倒是主动上来找他握手:“二老不容易呀,给我们镇子养出一条龙来!”龙?李连福想他就养着一条老黄狗,卧在墙角死眉瞪眼的那只。李连财对他说:“你看你,还不赶紧让镇长进屋坐!”李连福领着镇长进屋了。李连福的老伴张雅茹倒掉那壶没开的茶,从柜子里取出另外的茶叶泡上了。
镇长就问:“二老生活怎么样呀?”“唉,凑活着过呗!”张雅茹答道。“这房子旧了,怎么不盖新的呢?”“拿啥盖呢?盖了也活不了几年了!”“这话说的,牧民出息了,现在可正当享福的时候。”两口子纳闷了,牧民出息了,连他爹他妈都不知道,不过最郁闷的,还是边上的李连财。“我听说咱牧民明儿就回来了,二老有啥准备?”“一碗油泼面,两个烧饼,我再炒几个家常菜。”张雅茹说。镇长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李连福,李连福忙点点头,意思是这样就挺好。“这牧民大概是海参鱿鱼吃腻味了吧!”镇长说。李连财心里的郁闷进一步加深,想问又问不出来,镇长抬头看了一眼李连财,见他神色焦急,就问:“哦,对了李村长,你刚才在路上不是说要找二老有点私事吗?你先说,私事说完了我再谈公事。”“没啥事,我就是想跟自家兄弟叙叙旧。您说公事,公事要紧!”张雅茹嘘了一下,咳咳两声。镇长继续说:“那好,我就直接说吧!县长叫我明天把牧民接到县上去。”“啊?牧民出啥事了?”张雅茹焦急地问。“没出事,出了事也是好事。牧民都没有告诉二老?这牧民,口严得很!县长还特意嘱咐了,说要办个接待仪式,让牧民感受到家乡人民的温暖!”“我这老两口是真老了,娃在外瞎折腾啥都不知道。”“您二老放心吧,牧民办得都是造福乡里的好事!他不告诉您二位,可能是想给二老个惊喜,等他回来了您二老慢慢盘问他!”镇长又转过头来对乡长说:“李村长呀,这村是你管辖,牧民又是你侄儿,接待的事情可劳你多上心了!”“嗯,服从镇长安排!”“那好,二老,李村长,我们这么办吧……”
李连福家的灯在两点前都没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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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民背了一个大旅行包,下车的时候卡在门口,司机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上还是下?你就把路占严,别人都甭上甭下了!”关中人这点牛脾气他还能习惯,多说话不如不说话,他奋力一挣,包划了一个口子,不过总算下得车,公交车旋即发动,呼呼飙远了,尾气和尘土呛了他一鼻眼。
李牧民老远就看到一大群人挤在村口,像是有什么热闹要看。路口停了几辆黑轿车,乡下的柏油路本来只有双行道,到这里变成了单行道,过路的车子都得小心翼翼。那几辆黑轿车擦得光溜溜的,车子边上站着一溜儿礼仪小姐,一律身披红绸礼服。想必是哪家有喜事吧!李牧民这样想,不过又不像是结婚,若是结婚的话,车上起码应该贴上个喜字呀,没有。他自己灰头土脸,头发乱蓬蓬的,昨夜坐了一宿的火车,整个人都快累塌下了,现在巴不得早点回到家里睡上一觉。他压低了鸭舌帽,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彷佛也遮住了别人的视线,他就这样从人群后面绕。村里出现了好多新面孔,刚会跑的娃娃,新长成的姑娘,也有很多老面孔,那些记忆中从未衰老的老人,他可不敢招呼,一打招呼,他们肯定寒暄个不停,又不知道会扯到什么地方去。绕过人群后,他看到李连财与几个穿着西装的人商量着事,不想李连财看到了他,打量了几秒钟,又低头说话去了,还好,应该是没认出来,他可不想去“请安”。
李牧民回到家,母亲正好要泼水,水泼出去一半,母亲赶紧收住了,幸好只泼到他的脚下。“你咋回来了?”李牧民被问懵了。“我这就回来了呀!”“你咋回来的?”“坐火车!”“不是,你咋从村头过来的?”“走过来的,那边热闹得很,村里有啥喜事?”李连财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儿子,没长高也没长胖,就是不敢认。“娃他大,你赶紧去给镇长招呼一声,娃到屋里了。”
李连福跑到镇长面前,一口气缓不上来,说不出话。镇长忙着发号施令,对着司机小吴说:“记住,凡是从南边过来的每一辆轿车,不问三七二十一,客客气气全拦下来!问问有没有李牧民先生?”又转过来对着乡长李连财说:“你在哪儿请的婚庆公司,礼仪小姐站到那儿跟吊丧的一样,你去给老板打一个招呼,挤都要挤出笑!”镇长看到连福:“你再嫑〔1〕急,回去候着,一阵就给你把娃接过去。”“镇长,再嫑忙活了,娃已经到屋里了!”“李牧民?”“是的!”“咋到的?”“走过去的。”“唉,我还叫人搁这挡车哩!”李连财这会儿才想到刚才那张脸。镇长说:“这可咋办才好?要不这样,我派一个车悄没声息把娃接过来,从头再走一遍,好不容易回来一会,在乡党面前洋当一回!”
张雅茹告诉李牧民,村口的人包括镇长都在侯他呢。李牧民压根就不相信。凭什么理由也不可能让镇长劳师动众。他问母亲:“到底是咋回事?”母亲回一句:“你在外头搞啥鬼,谁知道?”李牧民洗罢脸,手里捏着一个肉夹馍刚要往口里填,司机小吴冲进门来:“李先生,对不住呀,硬是没接到你,镇长叫我把你接过去,再走一圈。”“你知道是咋回事不?”“镇长叫我弄啥,我就弄啥,赶紧跟我走吧,镇长候得不耐烦了,又要骂我!”小吴连拖带拉,把李牧民塞进了那辆黑车,李牧民硬是没吃上肉夹馍。
车是沿着城外兜了一个圈才重新绕到村口的。李牧民刚下了车,礼仪小姐就包围了他,小姐们各个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李牧民没法拒绝他们的盛情。她们为李牧民披上红锦,从肩头绕下,在腰里缠上一圈,在背上绑成一团。一个小姑娘还要为他的夹克衫别上一枝花,李牧民不自在了,小姑娘嘴一撅:“别动”,李牧民便不敢再动。除开那蓬松的发型,和那沾了灰的皮鞋,他可不就是个新郎官嘛!镇长走上前来,握着李牧民的双手:“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家乡人民都等着你呢!”“镇长,领导,这到底是为啥么?”“啥为啥不为啥的,这都是应该的,应该的。”镇长指着旁边的人喊着:“来来,鞭炮,快些!把那最长串的‘大地红’拿过来!雷子,雷子呢?炸几颗雷子,震一震,壮壮威!”那条“大地红”像龙一样摊开了,楞子阿四捏着龙的尾巴,龙头哗哗开裂,迸出跳跃的火花,龙身七扭八扭挣扎着,楞子阿四必须加把力气和胆子才能拿捏得住,眼看着最后一串炮要炸在手里,楞子阿四奋力把它扔向天,那炮就炸翻了天。不远处,一颗雷子的导火线看着已经烧进了炮筒子,可是却没响,难不成是颗闷雷?有几个小孩子想要往跟前凑,大人赶紧把他们拉了回来,那颗雷子咚一声,制造了一场小型地震,雷子的回声一直传到远处村庄的土坎上,又渐次弹了回来。小孩子震得哇哇大哭,狗窝在洞里暗自喘着,呜咽着,羊在圈里转圈圈,被牢牢拴着,又跑不开,咩咩直叫。
婚庆公司的司仪是昨天晚上从附近的镇子上租过来的,因为没有专门承办类似接风仪式的这样一种公司。这个司仪一定是半路出家,操着半土半洋的普通话:“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李牧民先生回乡视察!家乡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走出去的儿女,在外儿女永远不会忘记家乡人民!”李牧民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从村头走向村尾,这回可真算是“衣锦还乡”啦!李牧民梦到过衣锦还乡,可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以今天这种形式实现。他索性也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反正现在也弄不清楚。他陶醉在这种气氛当中。老人点头,露出牙豁豁;年轻媳妇们在一起,说话一定要凑到耳根子下;小孩子屁颠屁颠跟随着,他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一洗旅途的风尘,他考上大学那年也没这么风光!
3
李牧民所在的队伍并不是朝着回家的方向,而是朝着李连财家,牵着队头的正是李连财。镇长赶上来,对着李连财说:“你在这搞啥名堂?”李连财回答:“娃他爷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在跟前,现在让他祭拜一下他爷,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镇长你说哩?”“昨天晚上你咋不说哩。”“今早才想到这事的。”
下了柏油路,小路被却被一辆三轮给叉住了,钱守智在那里摇扶手。李连财问:“你在这干啥哩,得是故意在这添堵了?”钱守智说:“乡长,你看你说的,我咋预料到你侄儿今个回来!”“车是咋回事?”“熄火了,打不着。”李连财只能和钱守智一起摇扶手,还是摇不着。钱守信绕到前边来,趁人不注意,轻声对钱守智说:“人家这是好事情,你做啥怪哩,快把车挪开。”钱守智退到车后面,钱守信就和李连财一起摇扶手,车居然一下子点着了,钱守信拍拍手:“油门开得太大了,车容易憋死。”
大队人马总算到了李连财的家。灵台摆在中堂,两边是花圈,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奠”字前的方桌上是李牧民爷爷的照片,老人家没笑,虽然老人家的面前摆着果脯和点心。
李牧民在他大伯的指引下,走向台前,取下三支香,点上了,作个揖,恭敬地插上之后,后退三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就要退下来,他觉得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不过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果然,他被李连财拦了下来。“你咋去呀?三个头就想把你爷打发了,外人都讲究八奠哩,你还是你爷的亲孙子,得是出了门就不认人了”?李连贵正好站在李连财身边,斜眼瞪了一眼李连财。李连贵是李牧民的三叔,方才走在人群里,李牧民都没注意到这个肖瘦的叔,三叔还是那么祥和,记忆中的三叔老是护着他,只要看到三叔,李牧民的心就会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