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县里、村里那么多人都会做慕萨莱斯,可都没有阿布都热西提做的好。他做的慕萨莱斯喝多少也不会头疼,不会吐。
县里很多人认识他不是因为他原来是教育局长,而是因为他做的慕萨莱斯好。
每年的夏天,葡萄还没有熟,他家的慕萨莱斯就已经被预定完了。再说他一年也就做那么一点,不到两千公斤,这对于喜欢喝着慕萨莱斯度过冬天的阿瓦提县人怎么能够呢?
阿布都热西提退休了以后,在县城边上买了个大大的院子,专门收拾了房间做慕萨莱斯的场地和储藏的地方。院子里种满了葡萄,他大部分时间都侍弄院子里的葡萄和瓜菜。
初夏的一天,我去他家的院子找他说说慕萨莱斯的事情。看见果真是一院子的葡萄。
这么多葡萄,能用完吗?这才有四十米长,要是有四千米的葡萄架,大约就够做慕萨莱斯了。阿布都热西提一边修剪葡萄枝,一边和我闲聊,在他是两不耽误。
其实阿布都热西提家的院子比别人家还是要大一些,里面种满了木纳格(葡萄名)、红葡萄,院子里搭满了葡萄架,一串串青色的小籽籽是还没有成熟的葡萄。看这个样子,秋天的时候可以收获很多葡萄,光吃自然是绰绰有余,可是他要做慕萨莱斯就不够了,何况他做的慕萨莱斯供不应求。
其实说起来阿布都热西提做慕萨莱斯的方法和别人也是一样的,以前村里有人来观看了过他做的全过程,据说和别人也没有啥区别,一样是葡萄,一样的烧煮,一样的封存,可是口感和色泽就是相差很远。再不懂喝酒乐趣的人,也是可以喝出阿布都热西提酿的慕萨莱斯的,那种醇厚、干爽的独特口味别人家的没有办法达到,这个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问他酿造的秘方,他笑说,没有啥秘密、秘方,只是在做的过程中要严把质量关。
怎么严把质量关?他说首先在选料的时候要注意一定选百分之百成熟的葡萄,并且还一定是阿瓦提县当地产的一种红葡萄,或者那种叫和田红的葡萄,这样的葡萄酿造的慕萨莱斯颜色呈琥珀色,成份对身体好。村里有人在选料的时候不认真,把没有成熟的、坏的葡萄也选进去了,这样做出来的慕萨莱斯口感会酸、涩,并且成份也不会好。至于那种用萎蔫了的葡萄酿造慕萨莱斯的,口感就更不好了。选料是不好偷懒的事情,虽然没有人监督你,但如果你不尽心,做出来的慕萨莱斯是一定不好喝的。
还有在烧煮的时候一定要煮到十八到二十个小时,火要适中,火太大,蒸发量大,慕萨莱斯过于粘稠;火太小,蒸发量不够,慕萨莱斯浓度不够。那些口感不好的慕萨莱斯有些就是因为在烧煮的时候没有煮到时间,或者火候掌握的不好。
那你是怎么恰如其分地掌握火候呢?
我用柴禾烧,不用煤,更不用天然气。
烧柴多麻烦啊,到哪找那么多柴禾,为什么不用煤或者天然气呢?
那种化学原料烧出来的火和柴禾烧的火不一样,柴禾烧的火软。
柴禾烧的火软?难道煤烧的火硬,火还有软有硬之分?
那是当然了,柴禾烧的火,绵软,但却有柔韧的力道。不像煤和天然气烧出的火,干燥、暴虐,力道也是有的,但是刚硬了些,不适合烧煮慕萨莱斯这样的有后味、有浓度的液体。他看我一眼,接着说道。再说了,烧柴好掌握火候,火大了,抽掉一些柴,火小了,给炉膛里多放一点柴。地里那么多棉花杆,还有院子里春天剪下来的葡萄枝,都是柴禾。我的慕萨莱斯就是靠烧柴禾烧煮出来的。
煤和天然气烧的火和柴禾烧的火咋不一样啦?不都是火吗?
那能一样吗?煤和天然气烧的火,硬;柴禾烧的火,软。你们汉族人不是都知道用柴禾烧的火,蒸的馒头要好吃,就像我们用梭梭(一种植物)火烤肉就比城里无烟煤烤的好吃是一样的呀!
见我说不过他,他有点得意地笑了笑。
人世间总有我们弄不明白的事情,煤和天然气烧出来的火到底有没有区别?如果有,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区别?可能是一种玄妙的哲学问题,是我无法洞悉的秘密。但阿会长固执地用柴火烧煮慕萨莱斯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我看他侍弄葡萄架,就夸奖他院子收拾的好,这是个方正的院子,廊前有葡萄架搭起得得长廊,往前走可以看见院子前面还有一块很大的地,地里除了葡萄还种了苹果树、梨树、杏树,树和树之间的空地地上也被利用起来,种了些西红柿茄子辣子等蔬菜,挨着树根的地方茂盛着小白菜和韭菜,埂子上长着一溜大葱和鹰嘴豆。
他抬头看着一院子的郁郁葱葱说,这个院子曾经是我的家,也是我去年花了二十五万又买回来的。看我不解的表情,他接着说,1994年时,我和妻子卖掉了家里的七个牛和三只羊,倾其所有买了木料、砖、水泥和沙子,盖了这个房子和院子。我们栽种了葡萄,孩子们喜欢吃杏子和苹果,我们问邻居要了树苗载上。那些年我们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到果树成熟的季节,一放学就跑回来上树摘果子吃。他们三个的童年都是在这里渡过的。有一年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情急需要钱周转,我给他做了担保,用这个房子抵押贷款。后来朋友走了,他家剩下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还不了贷款。法院来评估了十五万,卖掉了这一院房子。我和妻子带着孩子住到了亲戚家,又东挪西借了些钱,在另一处买了个小院子安置下来。后来朋友近况好了些,又回到了村里,也给我们还了些钱,但不到十五万,我们还是买不起原来的这个院子。这两年我退休了,烧煮慕萨莱斯赚了些钱,再加上这几年的积蓄,还有朋友给还的那些钱,凑了二十五万,好说歹说,才买回来这个院子。整整过去了十二年,我又住到了这里。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笑了笑,有点自得的那种表情。
想想也是,一个人经过十二年的时间,又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家,那要经历了多少外人不知道的事呢!
那你后悔不,给朋友作担保?
也没有啥后悔的,当时我也只能那么做。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妈妈病了,需要钱医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那时候我能做的也只有担保了。是我自己喜欢这个院子,我一直都想回来住,孩子们都工作了,也不经常回来,平时只有我和老伴在这里,人老了,就愿意呆在原来的老地方吧。
那他跑了的那两年,法院来卖你房子的时候,你恨他吗?
哎,说不清楚吧,花了那么多钱,他妈妈还是不在了,并且自己的小家也不稳固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男人那样一走了之也是没有办法的一种解脱吧。后来他想通了,就又回来了收拾残局了。现在我们住着离的也不远,间或也有来往。但或者是人老了,有些生疏和冷硬了。
不过,他喜欢我烧煮的慕萨莱斯,我每年做好了,也会让孩子给他拎去一些。说完他又补充到。
其实县里、村里喜欢阿布都热西提做的慕萨莱斯的人很多,但他一直也没有扩大生产量,他说自己只是喜欢烧煮,并没有想过要把小作坊发展成大工厂的计划。他的儿子和女儿也没有要继承他手艺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话说,人家都是在县上上班,吃公家饭的人,也就是他忙的那些天,回来帮着做做饭,打扫一下啥的。
县上有个慕萨莱斯协会,阿布都热西提是会长,大家现在都叫他阿会长,他听了很高兴,好像这个头衔比他上班时那个县教育局长大多了。说起来阿会长也是有具体工作要干的,每年秋季他要带领着会员和协会其他领导去一家一家观摩会员制作的工艺和卫生标准是否达标。
县上除了有很多像阿会长这样的家庭作坊在做慕萨莱斯,还有三家企业,也都在生产慕萨莱斯。这三家企业也都是慕萨莱斯协会的会员。县上每年秋天举办慕萨莱斯狂欢节的时候,大家把自己做的慕萨莱斯拿出来,让更多的人品尝,选出口味最好的,给评个奖,阿布都热西提是最权威的评委,但他从来不把自己做的慕萨莱斯送来评奖,他不在意别人怎么品评他的慕萨莱斯,这个也已经无需用获奖来证明了。
县上把这个慕萨莱斯狂欢节当个大事来办,认为是宣传县上的好机会。但其实那些烧煮慕萨莱斯的人家,大多还是延续着很多年前的风俗习惯,每到秋末冬初的时候,农闲了,慕萨莱斯发酵好了,大家轮流坐庄,煮好羊肉,拿出慕萨莱斯畅饮,看谁家的慕萨莱斯烧煮的好。一个冬天,大家都是在晕晕乎乎中渡过的。
在阿瓦提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天下已经有这么多葡萄酒了,这个新疆南部阿瓦提县的人们为何还要这么费力的酿造葡萄酒呢?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种植葡萄的,又是在什么时候掌握葡萄酒酿造的秘密的?他们在酿造的过程中耗费了多少热情和光阴?
五月的阿瓦提就开始期待着九月的那一场秘密酿造。村子周围能看见的地方,都是葡萄树,都是等待酿造的青青葡萄。
每一个装着慕萨莱斯的大缸都相约守密,在五月的阳光下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