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医院正好是个星期五,整个星期六和星期日大夫们踪影全无。我的病房里一共有三个病人,我是六床,那个刚做完手术人事不知的是七床,八床则是第三次住进来化疗的,头发早就掉光了,戴了一顶带花边的十分滑稽的帽子,此刻正做在床上听随身听,对我这个新来的没有丝毫的好奇心。看来,癌细胞不仅能毁坏人的肌体,还能侵蚀人的心灵。
我看了看七床,只见她牙关和眼睛都紧闭,坐在她床旁边的男人满脸愁苦地望着她,静脉注射的速度很快,只有这个能证明她是有生命的。八床突然烦躁起来,将耳塞用力地拽出来扔在床上,从床上跳起来,那顶滑稽的小帽子差点从她的秃头上滑落,她用手捂了一下帽子,顺着墙朝病房外走,路过我的床的时候充满敌意地看了我一眼,走到病房门口,两手叉腰,左看右看。我猜她是因为等人才这么烦的。她最终向左转,消失在门口。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我透过敞开的门望出去,看见护士站里只有三个护士,一个爬在台子上写东西,一个正翻着病历,还有一个站在那里似乎在同另外的人说话,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同她说话的那个人,能看出来她同那个我看不到的人谈得很兴奋,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朝门口走,这时七床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连忙逃出门。
同护士谈话的人是于捷,看见我,于捷停下谈话同我打招呼。我问他今天怎么来了,不是休息吗。于捷说该他值班,他问我看没看见张主任,我问张主任也值班吗,他可是“四线”大夫啊。于捷笑着说不是,张主任是专门来看你的。我不信,以为于捷在开玩笑,从那次在检查室里于捷的表现,我认定这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妇科男大夫,而且从那个漂亮的小护士兴奋的表情上看,于捷在这儿是个贾宝玉似的人物。我让于捷继续他同那个护士的谈话,径自朝外面的走廊走去。于捷在后面冲我高声说:真的,张主任真的来了。
我是在医院的“绿色阳台”上看见张同的。我是偶然经过那里,这之后我才知道那里叫“绿色阳台”,那儿摆满了花草植物,医院专门为“绿色阳台”雇了一个工人。
八床正在痛哭流涕地向张同诉说着什么,张同认真地倾听,神情极其专注,也就没有注意到我。我一时弄不明白他们是偶然碰到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我低着头,尽量快地走过“绿色阳台”。
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男大夫,白衣的下摆轻轻扬起,阳光透过左侧的那一排落地窗像情人似的暖暖地将他们包裹着,他们在我的身旁轻微地旋起一阵充满希望的健康而年轻的风,我便为自己患病的肌体感到羞愧。
走廊的尽头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被一把粗大的弹簧锁锁住了,我问一个捂着肚子正慢慢散步的病人门里面是什么,她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摇头,然后捂着肚子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我先看见八床从“绿色阳台”走出来,她已经不哭了。然后张同走出来,一扭头看见了我,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一脸的阳光色,甜腻腻的,让我心里痒痒的。在医院里医生是健康人,相对病人已经是居高临下了,病人的命运多半掌握在医生的手里,而这时病人便匍匐在医生的脚下,再让这些妙人儿穿上洁净的白衣,不是天使是什么。
当我面前的天使还原成张同那张矜持真诚的面孔的时候,他问我感觉怎么样。
“都是生病的人,能好吗?”我反问他。
“你们屋的八床,你没同他聊聊?”张同道。
我说还没来得及,确切地说我还没适应医院的环境和气氛。张同感兴趣地问我医院是什么气氛。
“无处不在的死神的阴冷的笑,以及人们无望的与之争斗,和无可挽回的失败。”我平淡地说道。
张同矜持的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悲哀,但只一瞬间,那抹悲哀就消失了,大夫的职业表情又出现在张同的脸上。他说八床正为失恋苦恼,她的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因为她生病。
我说这不是很正常吗,一个身患绝症的人还祈望能有谁爱你呢,简直是虚妄。张同看着我,摇头。我说听于捷说您是来看我的。张同说是,所有周一做手术的病人他都要利用休息日来看望。我笑了,岔开话题,问那天那个大夫的事怎么处理的。张同问哪个大夫,我说就是那个摸了病人阴蒂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张同很吃惊,转念一想道,“一定是于捷说的。”
我怕于捷吃我的瓜落儿,就连忙否定,这时候恰巧于捷走过来,笑眯眯地问我们谈什么。张同严肃地对于捷说:
“以后科室里的事情不要随便地对病人讲,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说完就朝病房方向走,还回头招呼我,让我回病房再做一项检查。于捷冲我吐舌头扮鬼脸的,他并不抱怨我什么。于捷的确是个阳光灿烂的男人。
同意我这种想法的包括大部分护士。张同让我去检查室,传达这个命令的是那个同于捷聊天的护士,我随她朝检查室走,她问我怎么和于捷这么熟悉,是什么关系。我说同他是老朋友了。
“怕不是情人吧……”护士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后面全是不信任。
我说:“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吧,你是不是喜欢他?”
护士的脸突然红了,她用左手轻轻拍了我一下,以表示些微的不满,然后说,我这是代表妇科百分之八十的护士问的。又告诉我,病人最好离于捷远点,否则有的护士就会有超常举动。我说你太高估我了吧,你难道看不出我有多大岁数?护士看看我说,也就三十出头吧。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喜形于色,问她,我真有那么年轻?你眼太拙了吧。到了检查室的门口,护士用手做了个闭嘴的动作。从敞开的门我们看见张同的背影。我扭头看了一下护士的胸牌,她叫王丽。
星期天的晚上八点多钟,我和八床正在聊天,两天的时间里她已经将她一切的感情经历像抖搂包袱似的抖搂得干干净净了。她的感情经历大致是:在得癌症之前有两个男孩同时追她,而得癌症之后两个男孩都逃得无影无踪。她在讲述她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很注重细节的描述,这就让她那原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爱情故事有了与众不同的魅力。比如,她曾为了那两个共同爱她的男孩儿购买了两部手机,有时候她同时接听那两个男孩儿的电话,同时和两个男孩儿谈恋爱。她为他们的痴情感动,她发誓只爱他们当中的一个,而这一个究竟是哪个她一时还搞不清楚。正当她最后下定决心专心致志地爱其中的一个的时候(其中的哪个都行,她甚至用他们谁先到达她指定的饭馆为选择的依据),她突然查出得了癌症。
“我可太倒霉了,”八床抱怨道,“怎么他妈的偏偏是我呢,怎么他妈不是别人呢,比如大街上那些要饭的,那些小偷流氓什么的,让他们得了这病,这世界不也能干净点吗。”
我说小偷也有小偷的用处,没他们,那些警察干吗去。听我这么说八床乐了,她凑近我,“说说你吧。”“什么?”她让我说我自己的感情方面的事情。我说,像我这个岁数,感情已经是一种奢侈品了,正说着,余利走进来,手里拎着好多东西。走到我跟前先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脱去那件昂贵的皮衣,神情扭捏地小声说:
“文蔷在外面,能让她进来吗?”
我说,废话,人都来了,赶快让她进来。余利冲着门口喊,文蔷,你进来吧。文蔷婀娜地走进病房,她的工笔重彩的装扮让苍白单调的病房顿时光辉灿烂起来。我瞥见八床看文蔷都看呆了,就连七床的丈夫也扭过身,痛苦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文蔷甜甜蜜蜜地坐在余利的身旁,一只手还搭在余利的肩膀上,两片丰满的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唇彩,动一动就奕奕生辉。我冲她点点头,继续同余利说话。我问他蓓蓓怎么样,学习还行吧。余利点头说还可以。我知道问了也白问,余利是从来不大管孩子的学习的。文蔷在一旁说,这次月考一门不及格。我瞪了文蔷一眼,问是哪门。外语。文蔷答。外语怎么会不好呢,平时不是总听英文歌曲吗?余利皱着眉头问文蔷,明显不耐烦。文蔷才不吃余利这套,花里胡哨的脸立马就搭拉下来了。她提高声音道:
“你以为听英文歌曲就能学会英文呐,做梦!”
我朝八床使眼色,八床已经大致明白了我们的关系,正饶有兴味地观看着这场“特殊的战争”,见我使眼色就笑了,然后站起身走出病房。
八床回来的时候,余利和文蔷已经走了。
“你的前夫对你还是不错的嘛。”
八床已经窥见了我的隐私,我从她的口气里嗅到一种快感。
“马马乎乎。”我说。“因为孩子嘛,我们有一个孩子。”
“知道,叫蓓蓓。”
停了停,八床问我道:
“你不会还跟你的前夫有什么关系吧?”
我说你简直是在开玩笑,能跟前夫或前妻说不清楚的只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那是一种难得的浪漫,中国人没这特质,比如《卡桑得拉大桥》里那位乔堡伦大夫和他的前妻,中国人学都难学,那得有博大的胸襟和幽默的气质,中国人最缺的就是这两条。
这时候护士来送药,声音是笔直的:六床,你的药,现在就吃。然后冲八床说:你,明天打化疗,准备一下。
半夜,七床突然大叫了一声,把我和八床都喊醒了,她丈夫问她怎么了。她说疼,伤口疼,让她丈夫摁铃叫大夫。她丈夫犹豫了一下,问她能不能忍一忍,大半夜的。八床在一旁说:她让你喊大夫你就喊,忍什么呀,这是在医院里。七床的丈夫乖乖地摁了呼叫铃。没两分钟,一个护士来了,她先拉亮了靠门口的灯,然后问七床怎么了。七床的丈夫的说她伤口疼。
“伤口疼?”护士好象不相信似的走到七床旁边问。
七床点头,并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着。护士出去了,不一会儿,值班大夫来了,是个高大威猛的男大夫。他看了看七床的伤口,对护士说:“给她一针止疼的。”说完就走了。然后就是护士来给七床打针。我和八床都睁大眼睛看着七床,七床根本不把我们视为存在,这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她的呻吟无所顾忌,“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还夹杂着“妈呀妈呀”的呼喊。
八床悄悄从床上溜下来走到我旁边轻声说:“她这是虚张声势,其实真疼的话就不这么叫了。”
我问那怎么叫。八床说,那时侯就不叫了,牙关紧咬,眼睛紧闭,暂时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我说你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表达方式,以为别人都得跟你一样啊。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昏昏睡去。又被一片嘈杂声吵醒,头昏沉沉的,极不舒服。护士来通知我八点进手术室,嘱咐我不要吃东西。七点过十分,张同和于捷一起来了,他们都把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块马上就要在上面施展他们技法的原料。张同问我睡得好不好。我说不好,太吵了。于捷说过几天你就不觉得吵了。我问为什么。习惯了呗。于捷说道。又补充:那时侯你躺在床上只有喘气的份儿,哪还顾得上吵不吵。
两个护士推着一辆平车停在我的床前,其中一个问我:你是孟小萁吗?我说是。又问:腹腔镜手术?我说是。她们让我把衣服都脱了,爬到床上去。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等着我惊讶、恢复平静,再照着她们的吩咐乖乖地脱光了衣服,爬到那辆窄窄的裹着绿单子的车上去。只是在脱衣服的时候,我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八床在一旁说:
“脱吧,没人对你感兴趣,谁对一个癌症患者的身体感兴趣呢。”
这个可恶的小女人!她将一切事物的包装都去掉了,她喜欢赤裸裸的东西,就像她的光头!
我光溜溜地躺在绿色的床上,两个护士用一幅同样绿色的单子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天花板了。等电梯的时候一张脸进入我的视野,是梁雨。他的脸冻得通红,笑的纹路似乎都是僵硬的。我说你怎么来了,我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狼狈。梁雨说,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还什么狼狈不狼狈的。说着就随着我的车进了电梯。
从进电梯一直到手术室的门口,梁雨始终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一个劲儿地出汗,把我的手都弄湿了,但我不舍得松开,直到护士提醒他不能再往前走了,梁雨才停住脚步,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攥着,情形颇为感人。护士那直直的声音又来了:把手松开!你没见她快从车上掉下来了。梁雨松开汗津津的手,我看见他将手不停地在羽绒服上蹭,要在以往我早指责他了,可现在我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极其亲切、富有人情味,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麻药没起任何作用,也就是说在我没有被医生麻翻之前,梁雨那个蹭手的动作一直在我眼前晃悠。
我被两个护士推着左转右转地走了一会儿,梁雨蹭手的动作像幻灯片似的蒙在我眼前,透过这个动作我看见有几个穿绿衣戴绿帽的医生,我欠起身子,想分辨出哪个是张同哪个是于捷。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别找了,张主任还没来呢。我听出这是于捷的声音,紧张的感觉松弛下来。我小声问于捷张主任不来了?于捷说主刀大夫最后才来呢,有句话你忘了,重要人物总是最后出场。
我听见有人低声请示于捷道:15毫升的普鲁卡因局部浸润?于捷的声音变得庄严起来:对,然后静脉注入0.05毫克的芬太尼和2.5毫克的氟哌啶醇。没过几分钟我的腹部就失去了知觉,我说不清楚于捷伙同那几个年轻的实习大夫在我的肚子上做了什么文章,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于捷说了声:好了,气腹形成了。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张主任,我想可能是张同来了。
张同问于捷道:“窥镜放进去了?”
于捷回答,是。然后又道:张主任您站这儿看。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确切地说是他们将言语改变为手势,他们知道我有清醒的意识和灵活的思维,大夫惧怕病人的思维和意识,他们更希望躺在诊床上的是一截儿没思想的木头。
大约半小时后,我被重新放回到一辆平车上。我想问张同他们我的病状,但我只来得及转一下头,连张同的影儿都没见着,就被两个护士无情地推走了。从手术室回病房的路上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病房里,左手臂上吊着盐水瓶,八床正乖乖地躺在床上打化疗,七床空着,看来她已经能下地活动了。这时我看见了坐在我左下侧椅子上的梁雨。
见我醒了,梁雨站起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愣了一下,想起我是刚做了腹腔镜手术,感觉却是一场梦游。
“挺好,没什么不舒服,只是不知道他们检查的结果……”
梁雨劝我不要去想那些了,安心恢复一下体力,过几天就要做真正的手术了。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八床突然干呕了一声,吓了我和梁雨一大跳。我示意梁雨到八床那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梁雨有些犹豫地站起身走到八床跟前,轻声问八床需要什么。八床沉默着。我扭过头看着她,只见她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着,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梁雨回头看我,我冲他招手,梁雨蹑手蹑脚地走回到我床边。我和梁雨不敢大声交谈了,我们每说一句话都将自己的嘴对准对方的耳朵,发出“吁吁”的声响,所谓音乐里的“气声”。或者打手势,表明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让梁雨回去,不要在这儿了,我使劲儿的挥手;而梁雨假装看不见,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张同和于捷来看我,张同对梁雨说:
“家属可以走了,让病人安心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张同关切地询问我,问我有什么不适。我说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没做这个手术之前一样。张同笑了,说那就好,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就走到八床跟前。
八床还像刚才一样双目紧闭,谁都懒得搭理。于捷提高声音道:
“八床,八床!张主任看你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八床就是不睁眼。于捷大声道:“八床,你别以为你得了病你就可以当野蛮人,医生给你治病你就得好好配合,再难受也得忍着,懂吗?”
八床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翻了一下眼皮,然后又闭上眼睛。
张同对于捷低声道:“如果单药治疗的效果不好,可以考虑第二线联合化疗……”
张同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八床“腾”地坐起来,用力过猛,吊瓶剧烈地晃动着。于捷下意识地弓步向前一手扶晃动的吊瓶,一手摁住八床带着针头的右手,就像是被人点了穴,足有一分钟的工夫保持着那个奇妙的动作。
“你疯了!”于捷冲着八床吼道,“你是不是不想治病了?想死啊,那容易,走人呀。”于捷离开八床,走到墙边,两手抱在胸前,面色红润,目光闪烁,神情里有一种玩世不恭。
张同严厉地看了一眼于捷,明显是在责怪他。于捷对于张同那种无声的责怪早就习以为常了,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是满不在乎。再看八床,被于捷狂吼一顿以后,竟然老老实实地重新躺回到床上,变得乖乖的了。
临出门的时候,张同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梁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