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玲借了薄新华的劲儿捞出老二,直到老二回插队的地方,就没见面,不好意思见,好象反过来做了对不住老二的事。也不想见吴蔷,怕吴蔷难为情,更深的一层意思,是对老二怀着心思,而老二跟吴蔷出这种事虽是预料之中,一旦真出了,心里还是别扭;面上还要胡弄薄新华,让他云里雾里,看不出自己的真面目。老二走,包括吴蔷和杨小宁回去,大玲一清二楚,是因为家里有个耳报神,表妹李小月。李小月跟吴萍同班,都是女孩儿里的人尖子,学习成绩出众,人又长得俏,尤其是李小月,一双勾人的丹凤眼,谁见谁说:这孩子长大不得了,妖精!人都走了以后,大玲的心彻底净了,街道上催着去办事处报名,薄新华拦着大玲,不想让大玲去,他对上大学不以为然。有一天去街道办事处办财务上的事,会计去了厕所,他跛着脚在办事处院子里来回走着,跟劳动科科长,他的初中同学一个叫顾炎的聊天,顾炎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没插队。薄新华说:我就没看好上学的门道,念两天书管什么用呀,范进倒是中了举人,疯了。现在考大学也是一窝蜂,谁爱上谁上,反正我不上。顾炎知道薄新华有点吃不着葡萄的意思,又碍着他兜里有钱,不好驳面子,就顺着他说:是啊,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还念什么书,话说回来,念书为什么,还不是为挣钱。最后这句话很着薄新华爱听,等会计从厕所出来,薄新华就去办事,事办的也十分顺利,出办事处大门碰上大玲,问干吗来了,大玲说报名。薄新华把脸撂下来道:谁让你来的。这话说的不靠谱,薄新华自己都觉出来了,大玲不是那种叫劲的人,她不言语,闷着头侧着身子往里走。没想到等大玲一切事都办完了,却见薄新华还在办事处路边一棵树下等自己,心里不由一阵热乎,脚下紧走两步,到了薄新华旁边,发现鼻头通红,就把自己围的一条格围巾解下来,递过去。薄新华不接,吸溜着鼻子问大玲都办好了。大玲点头,硬把围巾塞在薄新华手里,推着车往前走,薄新华拐着腿在后边追。天阴的厉害,没到大取灯胡同就开始飘雪花儿,等进了三眼井儿胡同雪花像弹球似的,叽里咕噜地朝下滚,车没法骑了,推着,再走就是一个馅饼铺子,服装厂的人经常去吃的,薄新华提议进去待会,过了这阵儿再走。
这馅饼铺子原来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薄新华老婆于翠花的亲爹,人称干勾于的,文革开始不让私人开买卖,铺子才归了公,干勾于在铺子里当个伙计,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于翠花才下嫁薄新华。原来干勾于的馅饼,馅大皮儿薄,肉馅都是早上起来现剁,肉一定要一半肥一半瘦,面是八零粉,就比一般的七五粉白,看着漂亮。归公以后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馅越来越小,皮子日渐其厚,最后就不知道是不是馅饼,两边的面皮子都挨上了。幸好铺子里的绿豆粥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粘乎,配上一小碟北京辣咸菜丝儿,里边的芝麻粒儿沾上香油,光看就能逗出一口哈喇子来,夏天喝出一头汗,冬天图个热乎,所以小铺的生意勉强维持着。大玲和薄新华走进铺子,一股热气迎面而来,粘在头上的雪瞬间变成水儿,朝下滴答。有人递上两块脏兮兮的毛巾,甭问了,一准是干勾于,公家的买卖,谁有工夫巴结来吃喝的,那年头得倒过来,花钱白花,像是跟谁白要着吃的,像干勾于这样对食客好的,在铺子里倒让其它人瞧不起了。干勾于佝偻着身体,活象一只晾干的对虾,光板儿穿一件深蓝色中式棉袄,两只灰色套袖护着袖口,油布的围裙,走起路来悉悉嗦嗦的,响成一片。干勾于永远不说话,不想说,白浪费了这功能,早知道给个哑巴呢。他把佝偻的身体弯下去,给大玲和薄新华擦桌子椅子。薄新华从不喊爸,什么都不叫,就像压根儿不认识这人。大玲坐下的时候倒有几分不自在,只几秒钟,看看眼前的俩人都那么自在,自己还什么不自在呢。薄新华纵了下鼻子,问铺子是不是有酒了,干勾于点头,薄新华一阵兴奋,又问有什么酒菜。干勾于回身竟端出一盘油炸花生米,那年头的花生米可不是随便能看到的,老百姓听说敬爱的周总理喜欢吃花生米都不能尽兴,如今一盘红的像女人奶头似的花生米,真真地摆在面前,说欣喜若狂也不为过。一小瓶二锅头下肚,薄新华的话多起来,他是脸冲着门坐,外面的雪大得邪乎,整个像是挂了个白布帘子,老人说的:世道变,天儿先变。往年,刚交十二月,北京哪下这么大雪啊,天道和人道肯定勾连着的,要不怎么解释“感天动地”呢。人世需有大能量大造化之人,天地自然花鸟虫鱼,才会动容。此刻,薄新华隐隐地感觉到什么,他并不惊慌,遇事慌乱不是他这样人的品性,薄新华是谁,景山地区的能人啊,景山地区是哪,紫禁城边儿、皇城脚下,难说没沾哪朝天子的灵光。别人还不知道钱长什么样,薄新华却已经领悟其妙用了,谁尝过兜里鼓鼓地揣满钱的滋味,那时刻薄新华的心大得恨不得整个景山都吃嘴里了。今儿总觉得不对劲儿,酒砸到肚子里,全身都热烘烘的,屁股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就像长了疔,话头绕来绕去,还是大玲考大学的事。薄新华捏起一粒花生米,举的老高,仰着脖,手一松,随着花生米自个儿往嘴里掉,没进去,准头不行,薄新华忙着捂在桌上乱滚的花生米,还是让大玲抢了先。薄新华没皮没脸地借着酒劲儿张开嘴,意思让大玲把花生米放嘴里,大玲瞪他一眼,放盘里,低头喝粥。大玲喝粥样子很好看,眼睛半闭着,长眼睫毛下两片儿影子,上边两道眉更显得弯,看着看着,薄新华有点坐不住,劲头用在嘴里,嘎崩嘎崩的,花生米碎裂的声音着实动听,薄新华问大玲干吗非考大学,在服装厂不是挺好,要是嫌钱少可以提工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等将来……听到将来俩字,大玲死死盯着薄新华,单等他描画。她心里明白,将来是虚的,谁想怎么说都成,怎么说都是空的,得一步一步走过去,等你的脚踩上了,才恍然大悟:哦,这就是将来。而真正的将来是永远见不着的,永远在喜欢憧憬的人嘴里挂着,旁的人只能从念叨的人眉飞色舞的神情上,看出将来的美好。喝酒人嘴里的将来就更不可靠,酒精装扮的一切,跟我们日常的生活没多大关系,酒是发育不良的毒药,想想你周围的邻居朋友喝醉了回到家里,他老婆怎么说的:不想活啦!毒性慢罢了。大玲知道再喝下去,薄新华又得找事,这是喝酒男人的通病。站起来想走,被薄新华一把抓住,大玲推说去厕所,出了门一直朝厂里走,搬救兵的意思。进了厂子大门,正好碰上从车间出来的于翠花,俩人站雪地里你一句我一句争竞起来,大玲让于翠花去馅饼铺子,于翠花不去,说:官司你惹的,让别人给你擦屁股。接着就是些难听的话,开始还小声,越说越气,自己的男人明明让人占了,反过来还受她支使,说不通啊。到后来就大声骂起来,什么骚逼,狐狸精,下贱坯子,反正北京胡同里老娘们经常挂嘴边的,全被于翠花拎出来了。车间里的机器全停了,所有工人都支着耳朵听,有的还跑到门口扒着门缝儿看。雪一点不见小,房顶地面厚厚一层,鸟都不飞了,几只落在树杈上的,想等雪小了再飞?前途可就不妙啊。大玲的脸面被眼前这女人撕的粉碎,加上大玲的衣服穿的少,爱美,不穿棉袄,穿件线衣,外面就一件薄呢短大衣,能不冷吗,大玲木了,心里一阵阵发冷,浑身哆嗦。大玲转身往厂子外走,脑子里跟雪地似的,空茫一片。撞上趔趄而归的薄新华,像只母鸡似的拦着大玲不让走,大玲绕过薄新华的时候觉得这男人很陌生。
五
从三眼井出来,大玲顺着南河沿儿走,向右一拐到了宽街。她成心绕个圈儿,并不急于回家,比平时早回,怕姥姥问她。雪从先前的鹅毛样儿,变成了细小坚硬的雪粒子,打的人脸生疼,大玲的心思飘乎乎的,脚底下越来越滑,快到12路无轨电车终点站的时候,大玲摔了个跟头,她是俩脚一出溜,脸朝天仰着摔倒的,倒下的一霎那,大玲看见了灰蒙蒙的天空。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大朝天上看,他们看的都是眼巴前的那点子事,那就够他们忙乎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左不过让日子白了黑夜的往前挪,已经够他们唉声叹气了,要不怎么叫俗人呢。所以城市的天空永远是落寞的,像一颗老人的心,做伴儿的是鸟,那是冬天以外的季节。大玲摔倒的一瞬间看见的天是混沌一片的,很脏,而落在地上的雪干净得难以置信,要是看看那么脏的天,都不会相信雪是从那儿来的;其实道理也是讲得通的,天要是干净的,雪就该脏了,物物相生的道理就这样。不管怎么说,天的混沌庞大,还有那种天地合一的气势,让大玲的心为之感动。天那么大,看下边居住的人肯定像是看蚂蚁,人们之间的互相争斗,可笑一定如同蚂蚁打架。大玲这么想着,心情竟然有些轻松,躺在雪地上也不觉着冷,简直不想起来了,像孩子似的赖在地上,任那些小刀子似的雪粒儿朝脸上扎,痛快,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心里那些别扭烟儿似的散了,自己这么小的对象,跟天比起来,也就是一粒灰尘,微不足道,天的烦心事一定多得星星似的,大得比天自己还要大吧。糊里胡涂地瞎琢磨着,大玲从地上爬起来接着走,又有几次要摔倒,最终没能倒下去,心里倒有了几分遗憾。摔跟头不是件坏事,大玲边想边把步子放松,越放松越摔不倒了。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门户,在漫天的雪遮掩下,影影绰绰的,像舞台布景,老觉得里边不会住人,直到吱扭门一开,走出个端土簸箕的,才让人恍然大悟:这是住家儿啊。走在路上的人都十分小心,一步一步的,丝毫不敢马虎。小孩儿打雪出溜,生怕滑不快。骑车的好象不在乎,其实碰上雪棱子,稍一偏把,准摔的够瞧。走到宽街路口,大玲朝右看了看,中医院门口也是冷落的要命,这么大的雪,谁还顾得上生病啊。大玲穿山老胡同,离家也就不到五分钟的路。山老胡同出奇的安静,据说清朝时一个叫山青的太监住这儿,胡同才得的名,原本这条胡同就背,一下雪就更没人了。想必胡同中间有俩上马石的大宅子,就是太监府了。两扇大门油漆落的差不多了,朝里看,疙瘩流求的,全是住家加盖的小房,马寅初看见肯定笑掉大牙。却见一个女人从大宅子里出来了,后边跟着个男的。女人蓬头垢面的,大玲看清了是住七条里的邋遢女人,上身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猴,肩膀打了两个灰色的补丁,补丁还算平整,往下看,那双鞋就太不入眼了,黑色崇奉呢面棉窝,破了好几处,用紫灯芯绒补的,补丁开了线,露出棉花,棉花脏了,鞋底儿也磨偏了,光看脚底下,纯粹一叫花子。大玲正纳闷儿这女人跑这儿干吗,目光朝后边男人一撩,是同学李淑芬的爸,这就更让大玲纳闷儿了。李淑芬的妈早死了,肺痨,李淑芬的爸是煤厂的送煤工,劲大,别人搬一筐煤球,他搬两筐,还会木工活,安个窗户打个门框的,见天见的闲不着,日子过的倒不紧巴,就是再说不上媳妇儿,谁愿意跟“煤黑子”啊,睡一觉就变黑。其实邋遢女人是被李淑芬的爸推着往外走的,邋遢女人不是情愿的,大玲更觉奇怪,索性停下来看,邋遢女人小声说句什么,李淑芬爸手掏了半天裤兜,往邋遢女人手里塞,却掉在地上,大玲眼尖,看清是张五角的毛票,邋遢女人弯腰拣,李淑芬爸就一个劲皱眉头,看见大玲,觉得这孩子面熟,转身往回走,这时邋遢女人冲着李淑芬爸的背影大骂,不堪入耳,大玲觉得好象是于翠花在骂自己,顾不得路滑,小跑着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