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蔷对杨小宁不反感,但也说不上特别喜欢,不像跟老二在一起,好象时刻都准备着去冒险,新鲜刺激带给她的愉快不必说了。但自从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以来,这个被情爱苦恼着的女孩儿,下意识地渴求着一种东西,一种能将她从空虚中解救出来的东西。杨小宁在吴蔷的生活中清晰起来,连凸凹的感觉都有了,对空虚显见是种填充,无论是不是真正想要的,一颗沉重的心毕竟漂浮起来了。立码说这女孩儿轻浮、水性杨花,也就严重了,她只不过想尽可能摆脱一些痛苦罢了,妈和爸是担着心的,过来人想的周到,为这类事毁一辈子的不是没有啊,尤其北京胡同里,早把人身上几乎所有东西,都抻的面条一样细长了,女孩儿心缝儿原本就窄,再给点压力,还能活吗。杨小宁的出现,妈的感觉就像捞了根儿稻草似的,恨不能手把手儿的捏着,把这根儿稻草搁到大丫头手里,当妈的就放心了。杨小宁要是有一天没来,吴蔷没怎么着,妈先念叨起来了。秀梅心里有点看法,在她看来,只要男女之间不清不白,这世界就脏了,心里边拐弯抹角都要清楚干净的,她自打一睁眼,自己先住庙里了,看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回事,想法归想法,对吴家,亲情占了上峰,做的都是为吴家着想的,看着愁眉苦脸的大丫头,因为杨小宁的出现有了笑脸,心里也跟着轻松,最起劲的就是为他们端茶倒水、留杨小宁吃饭。
这天,吃了晚饭,天色已经大黑了,吴蔷刚要回自己房间,听杨小宁隔墙头喊,心花怒放的,吴蔷应了一声,跑去开院门。杨小宁习惯地反身关了门,边走边对吴蔷说,队里拖人带信了,让考大学的知青马上回去报名准备考试。一听这话,吴蔷蔫儿了,一想到又要回插队的地方,又要见到老二,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也不是不想见,只是这阵子跟杨小宁接触多了,老二就显得旧,喜新厌旧,这是早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思想啊,没想,一下就沾上这东西,吴蔷有点自责,脸上挂了相,杨小宁问她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高兴了,吴蔷咬着嘴唇不吭气儿,低头往自己屋里走,顺手竟把门插上了。后边的杨小宁愣了愣,但只有几秒钟的停顿,就转身朝北屋走去。妈和爸都笑着招呼他,让他坐。秀梅还没收拾完,正拿一块抹布擦桌子,转头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说吃了。秀梅朝西屋努嘴,悄声说:回屋了。杨小宁点头,竟一屁股坐在吴蔷吃饭坐的位置上,跟吴蔷爸妈聊天。爸问他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杨小宁说想学医,爸一听高兴道:学医好。又问父母是不是学医的,见杨小宁摇头,就问怎么想学医的,说喜欢。爸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还想引杨小宁说点什么,妈拦道:人家孩子说喜欢还不够啊,能喜欢就不错,像咱们家的大小姐,连自己喜欢什么都说不清楚。爸说:还不是你管的,把孩子都管傻了。妈不高兴道:那你怎么不管,你能把孩子管机灵你去管,还省我的事了。秀梅收拾完桌子,就剩把桌子挪回到北墙条几下面了,一看俩人呛呛起来,笑着说:瞧,跟孩子似的,客人还在呢,可是您们自己个儿定的规矩,自己先忘了。爸回过味来,冲杨小宁说:看看,这就是人类的弱点,行动永远跟语言有差距,可也就奇了,怎么会先有行动,后有语言呢。妈在一旁嘲笑道:废话,语言是人创造的,行动是跟着人的。秀梅、吴萍,包括吴薇,都哈哈大笑,妈说爸是弱智,不知平时怎么给人开刀的。爸说开刀和人类学倒是真有关联的,然后对吴萍和吴薇说:看,爸都这么老了,知识还不够用呢,还得学。妈说:哎呀,还怪谦虚的,真的假的。爸见妈还一个劲儿开玩笑,就有点脑,道:当着孩子面,也不注意影响,家长真是白当了。然后竟一甩手,进了西边自己的工作室。爸这么一走,整个气氛就变了,妈就下不了台,脸“呱哒”一下撂下来,想走又不能,吴萍吴薇大眼瞪小眼望着,秀梅也站着发傻。杨小宁劝道:阿姨您甭生气,叔叔肯定是累了,一天做那么多手术,多不容易。妈可找着个台阶儿,就着坡的往下走,说:可不,手术不容易做,有时候眨眼都不行,不像我们内科,医院里想图清闲的就到内科来。杨小宁把这边摩挲平了,就去找吴蔷。拉门,早开了。吴蔷是那种着人疼的女孩儿,这类女孩儿只耍小脾气儿,不大闹,决不会将男人置于尴尬绝望的境地;即便男人觉得尴尬绝望,比如再往后的老二,那也是环境使然,跟女孩儿本意无关。吴蔷刚才顺手锁门,然后杨小宁一拉,门锁了,知道人家生气了,心里不痛快也就知道了人家的小心性儿,杨小宁转身去了北屋,吴蔷反身就把锁拉开了,知道杨小宁在那呆不长,转脸就得回来,回来拉门,门是开着的,事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就为逗个闷子,出个彩儿,过起日子来有滋味;这样的女孩儿,就是北京胡同里的精怪,是那种穿过胡同,站两边聊大天儿的男男女女都得侧目回头的,好象不认识,其实昨天还在一起坐小板凳上说话,今天的穿戴做派惊得你一激灵,她自己不觉得,该低头低头,仰头仰头,别人瞅着那么有滋有味,还透着有心性儿,有脾气儿,最重要的是有分寸,分寸还把握得好,一切都全了,还得有懂行的,像件玉器,琢磨成了,还得有懂行的看的了成色,会把玩;有了懂行的,把拐弯抹角的都体味清楚了,把握牢靠了,宝贝就有了自己的价值。
杨小宁走进吴蔷住的西厢房,吴蔷正坐在桌边看书,只亮着一盏绿罩铜杆的台灯,那间九平米的屋子充溢着一种葱茏的绿色,家具物品,比如那只敦敦实实的两开门的衣柜,西北角的那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还有闲在一旁的一把红松木的椅子,都被那种绿色裹着,而流露出隐隐的希望和莫名的快乐。她知道杨小宁从北屋出来了,其实她一直都竖着耳朵听北屋的动静,杨小宁猫似的脚步朝自己屋过来了,心里竟有几分激动。吴蔷一动不动,甭管心怎么跳,脑子里如何翻腾,表面却永远的一汪止水。杨小宁摸着床沿儿坐下来,问看的什么书,吴蔷成心把头一歪,说:不告诉你。那时候的书都没皮少瓤的,要是不说书名,还真没地方猜去。杨小宁逗吴蔷道:再不告我,胳肢你了。说着真站起来,手朝着吴蔷的胳肢窝伸过去。吴蔷尖叫一声跳起来,笑着求饶道:告你告你,马上告诉你。秀梅轻拍了下窗玻璃,让小声点,爸正焊半导体呢。吴蔷道:又不是接血管,至于吗。还是坐回到椅子上,刚借来的,《基督山伯爵》,三天就得还。你妈还让你看这闲书。吴蔷说:不让,偷着看的,实在闷。再看那本书,破烂残缺,有时候看完一页得翻三下,边边角角都像老鼠啃了的,杨小宁想摸一下,被吴蔷严厉禁止。过了不到一年,杨小宁就从新华书店里买了一套崭新的《基督山伯爵》送吴蔷,吴蔷顺手放在大学宿舍的书架上,没翻过一回。
吴蔷知道秀梅在窗根儿底下听,成心高声说话,她能体谅秀梅和妈的苦心,再不能出跟老二的那种事了,知道家里时刻都盯她的梢,也不反感,认着妈和秀梅做,明里暗里都依从着她们,心里头觉着愧对着她们的。谁让自己糊里胡涂就把规矩破了,由此而来的后果大部分却是要家里人承担,于情于理的说不过去啊。那几天胡同里因为自己的事,沸沸扬扬的,家里的气氛,简直能闷死一头牛,不都是自己惹的。天底下的事,压根儿谁欠谁的呀,怎么就应该别人替自己受着呢。吴蔷够懂事的,这是心里想的,没法说出来。秀梅没吴蔷那么细致,毕竟没读过书的,她哪体会大丫头那些犄角旮旯儿的心思去,相反的,她还觉着大丫头的行动诡异,不近人情,比如此刻吴蔷提高声音说话,明显是给自己听的,知道窗外有人。偷听人说话不是光彩的事,可这是妈让干的,秀梅最体谅吴蔷妈,虽没结过婚,更没孩子,母性却是与生俱来的,恨不能比有孩子的还婆婆妈妈,吴蔷跟老二的事,秀梅心里觉得大丫头胡涂,怎么能把身子随便的交给男人呢,可究竟怎么不算随便,秀梅肯定说不清,也不可能说清,她最大的心思就是服侍吴家大小,这也是与生俱来的。
杨小宁和吴蔷必须在十二月一号前回去,二号报名,十号考试,最后商定十一月三十号早上走。杨小宁一走,吴蔷就去跟妈说了。妈正跟秀梅说话,显然,妈已经知道了这事,脸上没一点特异反映,本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掰着手指头一算,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转头让预备洗脸水,把秀梅支出去了,又示意吴蔷坐下,爸还在那边“玩”呢,到几点没谱,凭兴趣和精力。想对吴蔷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头儿缩回去了,娘儿俩就那么眼对眼地干瞪着,但眼神里却各有不同,妈眼神里更多担心和怜爱,还有一丝茫然几分不舍;吴蔷眼睛里最多的莫过于一种羞涩,她以为妈会说跟老二、杨小宁的关系,因为一回到插队的地方,首先面对的就是同他们如何相处,家庭的保护没了,全凭自己应付。对视了将近五分钟,妈叹口气对吴蔷说道:最后努把力吧,谁让你们赶上这样的年头呢,其实也算不错,比那些去东北、内蒙插队的,不是强老了。吴蔷连着点头,心里没妈那些感慨,想发感慨得活够了年头。半小时过去了,秀梅才把妈的洗脸水端过来,放在墙角的脸盆架上,脸盆架是铁棍儿煨的,每家每户都有,六七十年代北京城区生活用品的经典之作,能进博物馆的,三条腿儿,上边一个圆铁环,胡同里好多孩子卸下铁环,推着玩,讲究的人家比如吴家,来回来去的在上边刷油漆,铁棍上的漆容易掉;来不及讲究的,整个盆架子就那么裸着,过一个夏天的连阴天,一生锈,一摸一手,照样用着。秀梅放好了脸盆,顺带对吴蔷说:还不睡啊,明儿还要起早温功课呢。妈想了想,让吴蔷去睡觉。吴蔷刚一出来,见爸笑眯眯地冲她招手,示意到他屋里去,吴蔷回头见妈并没跟出来,就哧溜钻进爸的屋里。爸的屋子在吴家是禁区,嫌小孩子手杂,碰了他桌上的东西,那张长两米,宽一米二的水渠柳木桌上常年堆着半导体零件,有的焊着半截儿,电烙铁一插,就能接着干。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打开扣着的医书,都是手术的各种细节,只有妈心知肚明,打开的那页,准是爸手术生涯中的“滑铁卢”,比如不慎将病人尿管碰破什么的,偶尔妈开爸的玩笑,问要不要再安张桌子放那些打开的书。爸只是笑。屋子的西墙是个大书橱,书橱里大部分是医书,也有文学名著,最显眼的是一套《红楼梦》,线装的,一看就有年头了,说不定祖传下来的。书橱的下半截伸出来有一尺多宽,能坐人。桌子在窗下放着,北墙下是一张长沙发椅,能坐能躺。铺地的花砖有几块破损了,用水泥平平的抹好,墙角放着扫帚和簸箕,可见爸是个爱清洁的人,别忘了人家是大夫。
爸问吴蔷妈跟她说什么了,吴蔷不言语,坐在沙发椅上看着书橱发呆。爸接着焊他的半导体,吱吱的声音有点刺耳。爸拿着电熨斗抬头对吴蔷说:别什么都往心里去,心才多大啊。说着左手攥起来,比划着说:就这么大,要是没完没了的往里头装东西,然后爸突然把攥紧的手张开,说:心就会啪一下炸了。爸让吴蔷对妈的话可听可不听,吴蔷有点吃惊望着爸,问是不是跟妈不好了。爸笑着说:不是那回事,哪儿那么简单啊,世界上的事复杂着呢,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就笑眯眯地焊他的半导体,再不跟吴蔷说什么了,屋子里除了吱吱的电焊声什么都没了,吴蔷知道爸再没话,本来就不是爱说话的人,可她不想走,整个人像被钉在沙发椅上,父女俩全凭心跳和呼吸交流,那也不是难事,生命原本就是爸妈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