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打开门,屋子里一股霉味,打量四周,虽缺了人气儿,屋子倒收拾得干净利落,彩色条纹的床单一个褶儿都没有,床头柜、写字台、五斗橱,还有靠东墙立着的大衣柜,一望而知都是有年头的旧货。当年红卫兵抄家的时候差点让人当“四旧”抄走,奶奶坐在院门口哭天抢地不让抄家的进院子,还下死劲扯着那个领头的裤腿儿不放。倒不是她知道这些旧货以后会值钱,那都是她当年的陪嫁,当家的死得早,无数难眠之夜,就靠这些旧东西陪着,久而久之,东西有了人的神气儿,是老二奶奶给它们的,反过来,也支撑着老二奶奶,烦闷的时候,摸着它们,说上几句心里话。老二不喜欢屋子里的旧东西,除了那股子难闻的味,对他,它们永远是陌生的,物件跟动物似的,只能有一个主人,既然是奶奶的,就不能是家里别人的;尽管老二比它们后到这个家,照样混不熟。他多次提出换新家具,奶奶让他甭想,让他死了这条心,然后就是一通咬牙切齿的唠叨,说老二和建平是有人下没人养的玩意儿,整天就知道算计她的东西,当初就不应该养活,该掐死他们。然后就跑到厨房里把那些锅碗瓢盆弄得叮咣乱响。老二琢磨着自己挣工资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家具换了,然后娶吴蔷,就在自己这间小屋里,哪儿也不去。想到吴蔷,老二的心里就觉得暖和极了,他觉得吴蔷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换句话说,这世界上他只要吴蔷,剩下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恢复高考的事让老二有些心神不宁,心里骂:还恢复哪门子高考呢,就那么混吧。看着别人高兴成那样,自己可不痛快了。这次回城,老二不象以往,一回来就往胡同里跑,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瞎侃,猫自己屋里发愣,坐在窗跟前那把老式木椅上胡思乱想。奶奶的影子映在挂了窗帘的门上,乱糟糟的头发像个鸟窝似的晃来晃去,问老二中午想吃什么,榨酱面?打卤面?还是烙饼摊鸡蛋。这些都是老二奶奶自己喜欢吃的,老二喜欢吃米饭炒菜,肉片炒茄子,韭菜炒鸡蛋,扁豆炒肉丝,西葫芦炒肉片。老二不言语,不言语就是不喜欢,老二奶奶坚持问,坚持的意思就是让老二在她说的那些吃食里挑一种。问得急了,老二就说什么都不想吃,奶奶让步,去闷米饭摘豆角了。
这时候,老二坐在椅子上,捅捅半导体,翻翻抽屉,闲的难受,不象在生产队里那么高兴,懒洋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扭身,又躺在床上。院子里有人走动,不用看,从步子的节奏和轻重上就知道是弟弟建平。孟建平像根竹竿儿,胡同里见过老二父母的人都说建平根本不象他们生的,公母俩都又矮又矬。老二压根儿就觉得,建平长成这样就是给自己当陪衬,那竹竿儿还不使手一撅就折啊。除此之外,两人的脾气禀性爱好完全不同,别的不说,此时此刻,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却在院子里溜达,一个满怀心事郁郁寡欢,一个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建平知道哥回来了,院门一响,他就把自己的眼睛对准特意留的一道窗帘缝,看见了哥那张黢黑的脸,也不出来搭讪,装不知道,北京人的礼数在这兄弟俩身上全不适用。建平那间屋子用深色窗帘遮得是严严实实,只给自己留竹篾似的一道缝,能看见外边,外边人看不见他。鬼子在明处咱在暗处。
奶奶吆喝建平帮她做饭,让帮着摘豆角,建平没听见似的在院子里接茬儿溜达。奶奶明知道建平不会帮她,可还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解闷呢。老二让建平到他屋里来一下,老二感觉到建平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老二的窗跟儿底下,老二看见建平的影子映在窗帘上,仰着头,真象语文课老师交的“单立人”旁。问是不是准备高考,建平点头,单立人上边那一瞥就动了动。建平高中刚毕业,成绩优秀,正不知干什么好,高考恢复等于给他打开一条光明大道,有种欣喜若狂的劲头。兄弟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聊着,建平的声音里是一股太阳味儿,老二的声音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儿。老二问建平打算考哪儿,建平说想上北大。问有把握没有。说试试看。最后建平问老二考不考。老二支吾一阵,没说出个所以然。
北屋的廊檐下,一尺高,一米见方的小饭桌摆上,三只一模一样的小板凳也放周正了,桌子上的油漆掉个净光,只在桌子腿上能见着点棕色,桌面却被擦的噌光瓦亮,木头纹儿一波一波的,漂亮。奶奶来回来去从厨房端菜端饭,每端一次,嘴里就“小兔崽子”骂一回。哥俩佛爷似的坐着不动,吃的时候,也没话,奶奶把菜里边的肉片挑出来,朝哥俩碗里送,唯恐不公平。建平就着几根扁豆几片肉,吃了一碗就撂下碗筷不吃了,老二用建平吃一碗的工夫吃了两碗,把菜汤朝碗里一攉,拌饭,胡噜胡噜,吃的直冒汗。等哥俩都吃好了,奶奶这才盛了半碗饭,慢慢吃起来。
管孟建军叫老二,并非真的排行老二,北京人说“二”另有含义。一般说这人真“二”,那就是说这人缺心眼儿,北方人说的二百五,上海人所谓十三点。老二小时候经常惹祸,能干的坏事都干过了,砸玻璃,踩漏房顶。北京的旧房顶都是一块块的灰瓦仔细码上去的,根本不抹灰,一踩,就有缝,雨一淋,没不漏水的,胡同里大部分都是私房,漏了就得自己修,为这,老二奶奶没少赔邻居钱。老二还喜欢抢小孩手里的吃食,一块馒头,一角烙饼,不光是因为肚子饿,主要觉着好玩,小孩咧着嘴回家对妈说老二抢他的吃的,就站在院门口骂老二是“有人下没人养的玩意儿”。大人聚在胡同里闲聊,说建军这孩子真够“二”的,这么着,老二的真名倒让人忘了。
长大成人以后的老二,在胡同里人看来还是“二”。其实老二变化不小,至少他不像以前无缘无故砸人家玻璃,或者动不动就往房上跑,踩坏别人家的屋瓦,他对抢吃的这类事也丧失了兴趣;自从跟吴蔷交朋友,连打架的毛病也收敛了。老二的“二”劲儿渐渐减弱,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周围的人对此几乎无知无觉,尤其是这小半年以来,恢复高考的风越刮越紧,老二变得有些沈默,沉默中蕴涵着些微忧愁。像其他北京男人一样,老二的内心其实很软弱,拿得起却放不下,对事对物,充满宿命感,他们总把一句话挂嘴边上:“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每年每月每天,都感觉到有个人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而那个“人”始终存在着,无论怎么样的改朝换代,这个人的力量都不会减弱。
老二吃了饭,碗一推出了院门。“十一”刚过不久,空气里泛着甜兮兮的味道,过年过节的气味,像一锅白面打的糨糊,粘乎乎的浮在半空,让人从心里腻得慌,却又唯恐溜走,巴不得它多留些日子,再难过的年都是好的,甭管富人还是穷人,也别听他口头上说怎么不喜欢过年,心里都是想着的,年节对于北京人来说,就像是“老相好”,情分在那儿,铁板订钉,甩不掉的。热衷于年节,源于北京人乐观的生活态度,光宿命不成啊,日子得一天天的过,饭要一口口吃不是?
吴蔷家住在黄土坑胡同的南头,独门独院,一扇紫红色大门终年紧闭,探出墙头的是棵枣树,油绿的叶子,秋天的时候结满一树红枣,孩子们谗得直流哈喇子。吴家的院门虽然终年紧闭,但吴家的历史,胡同里的人再清楚不过,吴蔷的爷爷是北京城里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专治面部偏瘫,过世没几年。吴蔷的父亲虽也是医生,却是西医,当年吴蔷的父亲飘扬过海去留学,等他西服革履地回来,吴蔷爷爷一看他那身行头就火冒三丈,捋着下巴颏那半尺多长的灰白胡须大声质问吴蔷父亲,穿这身衣服怎么号脉,并说吴蔷父亲糟蹋他的钱。吴蔷父亲耐心解释西医跟中医不一样,不用号脉,用听诊器,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吴蔷爷爷是被儿子身上的外国味弄晕乎了,也就没再吱声。吴蔷父亲后来成为北京西城一家大医院的著名脑外科专家。文革前,吴家那扇紫红色大门经常有西装革履的人进出,甚至还有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文革一来,吴蔷父亲理所当然成了里通外国的叛徒特务,戴了高帽儿游行,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让吴蔷父亲交出与海外联系的密码,吴蔷父亲哪知道什么密码,大不了一通皮带,所受之罪不必赘述。吴蔷家的房子是吴蔷爷爷留下的家产,当年用两袋白面买下的。这是哪年头的事儿了,两袋白面买个两进的院子,吴蔷从父亲的嘴里知道这所宅子在当年只值两袋白面,就一脸的不屑,丹凤眼细眯着,腮帮子上的一对酒窝深深浅浅的。父亲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善于动手迟于动嘴,看着吴蔷的神情只是微笑。母亲也是大夫,是父亲留学的同学,标准的大家闺秀,祖上是在京城里开绸缎庄的,吴蔷母亲的皮肤异常白皙,父亲打趣母亲,说那是你们家开绸缎庄开的,皮肤都跟缎子似的。家里的保姆叫秀梅,聊天把这句话传到了胡同里,就在文革时成了吴蔷父亲和母亲的特务接头暗号,红卫兵小将们由此发挥了无穷的想象力,甚至把接头地点替吴家选绸缎庄,在此也不一一赘述。有着缎子一样皮肤的母亲用葱根儿似的手指,刮一下吴蔷的脸蛋儿,跟小孩子说不清楚价值和价格之间的麻烦事儿,两袋白面买个两进的院子,吴蔷母亲私下里也想不通。吴蔷记事时起秀梅就在吴家了,确切说,秀梅就生在吴家,秀梅的母亲自打年轻时就伺候吴蔷的爷爷,京城里有钱人家保姆也是自小家养,就像家伙事儿,用惯了不想撒手,人用惯了也一样,大户人家的佣人就是家里的一员。吴蔷的任性是秀梅惯出来的,每次吴蔷使性子,秀梅就百依百顺,要月亮的时候,顺带手还得扯俩星星。下面的两个妹妹吴萍和吴薇倒很听话。
老二在胡同里魂儿似的转悠,心里是想碰上吴蔷,才分开多一会儿功夫就想得慌,这比饥饿和干渴更难受。老二看见吴蔷家的枣树上还有好些没打干净的枣,已经不那么新鲜诱人了,枣树的叶子也是种陈旧的墨绿。中午,胡同里安静,大部分人都午睡,只有几个六七岁的孩子在树荫底下跳房子。跳房子的孩子里就有吴蔷的小妹妹吴薇,见了老二,喊声建军哥哥,然后接着跳房子。老二想问吴薇大姐在家不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其实吴蔷和大玲把包放下没一会儿就出门了,上学俩人就要好,这功夫准备好好玩半天。大玲先用自行车带着吴蔷,到自己上班的那家街道服装厂请假,大玲让吴蔷先坐在车后座上,然后骗腿儿骑上去,吴蔷问大玲沉不沉,大玲摇头。大玲把车骑得飞快,进服装厂大门的时候都没减速,差点撞厂长身上。厂长姓薄,又正好是个跛子,所以喊他的人都心怀鬼胎。厂长问大玲怎么这么晚才来,大玲说同学插队回来了,请半天假,陪同学玩去。薄厂长看了看大玲身后的吴蔷,满脸堆笑,说应该的。请了假,掉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吴蔷问大玲对厂长的态度怎么那么冷淡,大玲脸红了一下,说没有啊,就那样。吴蔷和大玲去逛隆福寺街。大玲把车停在钱粮胡同的西口上,跟大玲住一个院的辛大爷在胡同口修鞋,大玲让辛大爷帮忙照看一下车,车锁锈了,不好锁。辛大爷正忙着给一双攀带儿布鞋钉鞋掌儿,他问布鞋的主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是钉皮的还是钉胶皮的,小姑娘犹豫着,辛大爷出主意让小姑娘最好钉胶皮的,便宜又耐穿,皮的又贵又不禁磨。辛大爷听有人喊他,抬头先看见了吴蔷,说这丫头越长越出息了,顺口问是不是回来考大学的,又扭头跟大玲说,甭锁了,锁什么呀,就放这儿,且收不了摊儿呢。
大玲和吴蔷顺着钱粮胡同的南墙走。北面大半条胡同都被一个“高干”大院占了,一丈高的围墙上拦着带红磁珠的铁丝网,两扇红色的大门闭得是严丝合缝,门槛足有一尺多高,隔了大约十米的车库门是灰色的,灰色大门的右下边开了个一人高的小门,小门倒是经常开,有穿戴整齐的军人出入,他们都长着红扑扑的娃娃脸,脸上堆满了幸福的微笑。行人从高墙下走过时,没人敢停留,几乎东城区所有的人都知道那里面住着中央首长,一位曾经出生入死的元帅,人们不但不敢在墙下停留,就连从墙下走过时仿佛大气儿都不敢出,一方面是出于对元帅的尊敬,更多的则是对于权力的敬畏。这可是京城的传统,惧怕官宦,权力比钱财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