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吴蔷家的保姆秀梅正满胡同转着找吴蔷,吴蔷的母亲提前下班回家要找吴蔷谈话,听听,多严肃。吴蔷母亲进门的时候,秀梅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打瞌睡,膝盖上撂着绣活,是个枕套,给吴薇绣的。秀梅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吴蔷母亲推门进来,便站起身,脸上的睡意没消下去,笑容却漾上来,叫了声:李大夫。吴蔷母亲让秀梅把吴蔷喊过来,有事找她说。秀梅慌忙着先去西屋叫醒了吴萍,打发她上了学。回到北屋,见主人正站在八仙桌旁给自己倒水喝,秀梅抢着替她倒了。秀梅从吴蔷妈严肃的表情上看出,这是要跟吴蔷谈考学的事,便悄没声儿的退出堂屋,匆忙来到胡同里找吴蔷。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就站在一棵树下张望。两点钟,胡同醒了,自行车铃流水似的从胡同一头响到另一头。有人提醒秀梅,去老二要不大玲家,吴蔷一准跟他们在一起。
秀梅走进大玲家院子,正碰上大玲的小姨齐玉萍推着自行车朝外走。齐玉萍中等个,身材匀称,皮肤白净,眼睛不大,但有神。穿一件普通的一字领白衬衣,蓝卡其布裤子,黑色灯心绒攀带布鞋,干净利落,在附近汪芝麻胡同里的吉祥小学教书,一说话就跟一般人不一样,咬字清楚,声音也好听,水萝卜似的。秀梅喊她大姐,问吴蔷在不在,齐玉萍用头朝后一指,道:听见没,仨人正热闹呢。说完,光啷光啷推车走了。秀梅走进正院,见北屋的窗帘动了一下,知道,准是大玲姥姥在偷看,老太太就这习惯,知道院子里来了人,不紧忙着出屋看是谁,先从屋里朝外窥视,看清了来人的身份才决定出去不出去;如果出去,先定好了用什么样的方式寒暄,用什么样的语调跟对方说话;或者一看是自己不愿见的,干脆躲在屋里假装没看见,让家里其它人去应酬。秀梅料定大玲姥姥不会出来,她瞧不起秀梅,秀梅是吴家的佣人,大玲姥姥等级观念强,哪怕一个锅里舀饭吃,主人还是主人,下人就是下人,丝毫不能马虎。大玲姥姥的祖上是为官,到底多大的官,大玲姥姥从不吐口,猜去吧,越往大里猜越好。大玲姥姥平时接人待物拿足了架势,让人摸不透这老太太到底多大谱。多大的谱?不就一个老太太吗,没事摆摆架子,闲的。出乎秀梅的意料,大玲姥姥一推门,“吱扭”一声,从北屋出来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扭成了一脸的笑。大玲姥姥主动跟秀梅打招呼,问秀梅歇没歇着。秀梅是那种明白人,自己的身份地位哪会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胡涂罢了,你敬我一分,我还你三分,多一分也没有。大玲姥姥从屋里出来跟秀梅搭讪,秀梅用一张满月般的笑脸迎上去,身子也就转了向,朝了大玲姥姥。大玲姥姥也不兜圈子,问吴大夫星期几出门诊,又拍拍自己的脑门儿,说这一阵子脑仁儿疼,想让吴大夫给瞧瞧。秀梅告诉大玲姥姥吴大夫星期几星期几出门诊,说您去的时候打个招呼,号都甭挂,直接进去找吴大夫就得。大玲姥姥想夸秀梅,想了半天想不出夸什么,就咧着嘴笑。吴蔷已经从大玲屋里出来了。秀梅看见吴蔷就说:还疯呢,你妈找你赶紧回家去。吴蔷跟着秀梅出了大玲家的院子,大玲姥姥一直送到大门口。吴蔷问秀梅什么事啊,至于找到这来。
吴蔷走进院门的时候,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是因为妈找她,而是因为老二和大玲。她一走,就剩下老二和大玲单独在一起了,心里醋醋的。老二出现在吴蔷脑子里,活灵活现,吴蔷就美滋滋的。老二结实得就象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黑而圆的一张脸,脸上一双粗眉毛、一对亮眼,衬上棱角分明的嘴唇、饱满结识的鼻子,个儿虽矮,却匀称,走起路来轻巧,是条好汉。老二自打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谁让咱凑巧就生在皇城脚下呢。夸张点说,人还没下生,就在那边把这边的事看了个底儿掉;北京爷们儿的傲慢只能是天生的。实际上,老二的性情是钢柔相济,阳刚裹着柔情,柔情衬托着阳钢,没有白天也就说不上黑天,没有天哪来的地呢,所谓阴阳相倚,成就世上的万事万物。老二对吴蔷柔情备至,性子像面团,面团有形,对于吴蔷的柔是无形的,无形的柔就没法用有形的去比方,勉强找个东西比,那就只有水了;老二的刚烈主要表现在拳头硬,身手矫捷,在学校里和在插队的村里谁都怕他,他觉得自己能征服全世界,从别人驯服的表情上得到莫大满足。不屑读书,老二觉得,只有弟弟建平和杨小宁那种女里女气的人,才读书,男人应该去打架,去做工,抡铁锤什么的,在战争年代就是当兵。
吴蔷说不清老二是什么人,女孩儿初恋,除了心跳什么都说不清楚。只觉得老二牢靠,像一截儿戳地上的树桩子,一个娇柔的女孩儿,心性是飘忽不定的,正需要一截树桩子来栓,越稳越牢靠越好,插队这一年多,吴蔷一直心甘情愿地栓在老二身上。吴蔷以为妈找她是为老二的事,跟着秀梅朝家走,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似的砰砰乱跳。走进院子,吴蔷红着脸,躲躲闪闪跟在秀梅的身后。妈正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看报,一见吴蔷就笑了,妈喜欢吴蔷,当妈的一般都疼老大,第一个孩子,总有点特权,吴蔷又聪明漂亮。妈把报纸放在桌上,站起身拉了吴蔷的一只手,嘴里唠叨着:晒黑了晒黑了。想就势儿把吴蔷揽在自己怀里,却感到吴蔷朝外推自己,也就撒了手儿,毕竟,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喜欢在妈怀里撒娇。这边等着问老二的事,就象等着脖子上挨刀子,却听妈咳了一声问吴蔷高考的事。妈看见大闺女睁着一双杏眼干瞪着自己,眼珠黑得象葡萄,眼白白得泛蓝,一脸的稚气,活脱商店里卖的玩具熊,妈噗嗤一声笑了,问吴蔷,不会是头一回听说高考吧,可嚷嚷有一阵子了。吴蔷回过神儿来,心里长出一口气,妈总算没提老二的事。妈问:想好考什么专业了没有。连考不考都不问,吴家的孩子考大学没商量,大学就是为吴家这样的孩子准备的。吴蔷想都没想就说,跟爸妈一样学医啊。妈从心里往外笑,嘴上却说,你可想好,学什么是自己一辈子的事,可别老想着满足爸妈的心愿。吴蔷噘嘴撒娇,小声嘟囔着:不知道爸妈的心愿是什么,怎么满足。妈觉得这孩子插队以后真是跟以前不一样,有了自己的主意,还学会了顶嘴,没原来乖了,身上那股甜兮兮的女孩儿味淡了,多了一种女人气息。妈发现吴蔷喜欢皱眉头,虽然刚才进门的时候躲在秀梅身后,可大闺女那光洁的额头上崭新的纹路却是太引人注目了。人有心思才会皱眉,皱眉的时候,心思就长,大闺女的心思全是这插队一年多长的,这让妈感叹,怎么转眼功夫孩子就长大了呢。吴蔷庆幸妈没提老二的事,回到自己屋子里还哼起歌。秀梅跟进来悄声说:别得意了,晚上还有爸呢。
下午快五点了,秀梅提着菜蓝去买菜,临出门,走到北屋窗根儿底下,对着挂着窗帘的窗户问吴蔷妈想吃什么,屋里没响动,转身要走,却见吴蔷站在她自己屋里隔着窗玻璃朝秀梅招手,秀梅刚要朝吴蔷去,这边屋里吴蔷妈突然道:别去,那丫头又要搞什么鬼,老二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审她呢。秀梅一伸舌头,脚丫子乖乖地朝院门迈过去。这边吴蔷不知缘由,见秀梅不理她急得直跺脚,又不敢出屋,她知道妈在北屋监视她,妈的眼睛早把院子封锁了。眼巴巴看着秀梅出了院门,吴蔷的心象一只烤焦了的红薯,直冒烟儿。她是想让秀梅给老二传个口信儿,让他吃完晚饭去钱粮胡同口等她,俩人一起逛人民市场,她想去买双高跟鞋。刚时兴高跟鞋,就一种,黑色方口攀带,一寸高的胶皮跟儿,女孩儿都买疯了,大玲已经买了一双,撺掇吴蔷也去买,吴蔷犹豫,不为别的,老二的个儿本来就比吴蔷矮。眼睁睁看着秀梅出了院门,吴蔷猜出来是妈在使暗劲。
吴蔷又打小妹吴薇的主意。吴薇还没上小学,正在院子里拿个小铲儿挖沙子,吴蔷飞快写好一个字条,捏在手里,若无其事地拿着语文书,装作背书,小步挪出屋门,在离吴薇一米远的地方蹲下来,却听北屋门一响,妈推门出来了,笑着问姐俩玩什么,看见吴蔷手里的书,问是什么书。这时院门一开,爸回来了。吴蔷爸一身外科大夫的派头,毛料裤笔挺,皮鞋锃亮,永远是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爸看见吴蔷,招呼说:大闺女回来了。走到吴蔷身旁,揽着吴蔷的肩膀问几点到家的,放几天假。妈接过爸手里的黑皮包,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今儿没手术啊。爸说没有。二闺女吴萍回来了,一进院门就大声喊爸,又冲到爸的身后,抱住爸的后腰,撒娇。看得出吴萍得爸的宠。爸逗吴萍,这么高兴,是不是考试得了一百分。听爸这么说,吴萍的高兴劲儿立时没了,说:数学一百,语文九十九。还眼泪汪汪的。妈在吴萍的小脸上刮了一下,差一分就流眼泪,至于吗。扭头见秀梅挎着菜篮回来了,问怎么这么快。秀梅说:就在胡同里菜车上买的。妈朝菜筐里一看,红红绿绿的,就问秀梅菠菜多少钱一斤,三分钱一斤,妈问便宜还是贵,秀梅撇嘴道:前两天刚下了雨,菜价一下就窜上去了,上个礼拜还一分钱一斤呢。又从篮子里拽出一棵菠菜接着说,瞧瞧,都长成大树了,让人怎么吃啊。妈在一旁劝道:行了,这时候还有菠菜就算不错,再过一个月光是大白菜,看你还有什么唠叨的。又扒拉着菠菜告诉秀梅,可以把菠菜叶单择下来,焯一下凉拌,捣点蒜泥,滴点香油;剩下梗儿和鸡蛋炒。秀梅拦下吴蔷妈的话头,您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倒用您来教我。秀梅朝厨房走,喊吴蔷帮忙。吴蔷跟着秀梅的话音儿进了厨房。厨房挨着北屋,其实是北屋的一个小耳房,七八平米大,门开在东边,单倍儿一个玻璃窗,擦得贼亮。靠窗一个台子上支着面板,面板右边竖着一根儿擀面杖。东边墙一只老式黑漆柜橱,看上去有年头了,木质细密,虽然在厨房里烟熏火燎,油漆的光亮却是挡不住的。橱柜的上半截放盘子碗,下半截放炒菜锅蒸锅。显眼的是吊在当中的两个黄铜吊子,枫叶形的,被摩挲得锃亮。洗菜的池子靠了西墙,火炉子挨着水池子,炉子旁边码放着蜂窝煤。火炉上的水壶正吱吱地响,显见的,火已经上来了,火苗舔着壶底。秀梅让吴蔷择菜,自己淘米闷饭。秀梅边挑米里的壳儿和小石子,边问吴蔷刚才到底什么事。吴蔷正在削茄子皮,听秀梅问,就赌气说:还问呢,刚才干吗不理我,成心寒碜我。秀梅告吴蔷是你妈不让我去的,她声儿小,你没听见。又警告吴蔷:你可仔细,你妈知道你和老二的事,别弄得爸也知道了,到时有你好看的。削完茄子皮,吴蔷择菠菜,秀梅嫌她掐下来的菜头大,浪费,就从兜里掏出五毛钱,让吴蔷去西口小卖部买五毛钱肉。吴蔷正憋得心里发慌,拿了钱兔子似的朝外跑,听见妈在后边问去哪,头也不回,喊了声,买肉!
二
上面说过,吴蔷他们住的黄土坑胡同是南北向的,秀梅说的西口是出了黄土坑胡同北口,一条东西向的胡同,叫魏家胡同的西口。那儿又有个南北向的胡同叫剪子巷,原来有个造剪子的住而得名,不是王麻子。剪子巷和魏家胡同的交界处,是个小小的繁华地,有个小卖部,卖菜,卖肉,还卖日常生活用品,附近胡同的居民都到这来买东西。魏家胡同里有一所绵延了几十米的大宅子,居民都叫这宅子四十四号院。里边亭台阁榭花红柳绿,现在是国务院办公厅宿舍。人传,是宦官魏忠贤的府邸,还说因为魏是太监,所以魏家胡同原名叫魏眼儿胡同,嫌难听,才改的魏家胡同。宅子里有两件宝贝,一为汉白玉雕刻的“麻姑上寿”,一为木化石,天然艺术珍品。文革期间,宅子里的假山石、金鱼池、亭子、回廊,都让红卫兵砸的一塌糊涂,两件宝贝一件被毁,一件失踪。这时候,吴蔷拿俩手指头捏着秀梅给的五毛钱,她这么拿钱是嫌脏,天生爱干净,谁让爸妈都是医生呢。吴蔷跑出院门来到胡同里就把脚步放慢了,是想能在胡同里碰到老二。眼见离老二家就只有几步了,老二家的院门关闭得象地下党的嘴似的,忒严实了。吴蔷心里起急,步子却是愈发迈得小心翼翼。恰在这时,老二家院门“哐啷”一声开了,吴蔷一阵惊喜,看去却是老二的弟弟建平。建平豆芽菜似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漾出些笑意,算是和吴蔷打了招呼,一扭身朝胡同的北口走去。其实建平一眼就看清楚了吴蔷脸上失望的表情,也知道她是为了老二,偏不给她透露一点老二的消息,他对哥和吴蔷的事不感兴趣,甭说对他们的事,他周围人的事都不感兴趣,完全为自己活着,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他自个儿,他自己就是他整个的世界。任你是谁,于这位豆芽菜少年也是风马牛的事。吴蔷在建平身后走,建平吱溜钻进了四十四号院,吴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四十四号院里有建平的同学。吴蔷买肉回来又路过老二家,还是没碰上老二,只得悻悻地回到家里,走进厨房,已是满屋的饭香。吴蔷把肉递给秀梅,秀梅撇撇嘴,想说什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