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春天,饥荒年虽过去了,可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饿细了,没精打采;风是软的,刮过来刮过去,蔫头耷脑,墙边的一块草纸都带不起来。胡同里的槐树也不旺,虽说是春天,叶子是新长出来的,可颜色旧,像隔年的。人就更别提了,纸灯儿似的,吹口气就倒。有个人例外,黄土坑胡同北口小酒铺掌柜陆仲祥。他还是原先那样四方大脸,活脱一尊庙里的和尚,耳垂儿那两嘟噜肉还那么饱满。胡同里人有话儿:“谁能跟老铜壶比,人家往酱油缸里多加半桶水,一天的吃食儿就有了,不敢跟人家比。”话里藏着话儿呢,陆仲祥听见了一脸憨笑,把机灵都揣胳肢窝里了。
陆仲祥的外号叫铜壶,原因是陆家有个铜夜壶,据说是陆仲祥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传说爷爷的爷爷是太监,这铜夜壶是从皇宫里带出来的。自打有了儿子陆俊明,陆仲祥自然而然就成了老铜壶,陆俊明就是小铜壶。老铜壶陆仲祥把着黄土坑胡同北口开了一家小酒铺,这是1955年的事。那时候东四牌楼,八条对过儿都有副食店,可买个油盐酱醋的至于跑一二里地?老铜壶脑筋一转悠,就把自己家的小四合院从北屋后山墙正中间开了个门,北屋穿了堂,老陆和媳妇儿张玉莲由北屋搬到西屋,小铜壶陆俊明那时候十来岁,让老陆赶到南房住着去了,黑咕隆咚,吓得天天晚上尿床。
老陆在穿了堂的北屋靠着西墙一溜放了三口大缸,靠南头的盛酱油,中间是醋,北头的是酒缸。一副门板架在醋缸和酒缸中间,木板这头放个板凳,矮了,找四块砖一垫,就成了个台子,上边能喝酒。酒缸不能敞着半拉,胡同五号院的张木匠送个半圆的木头盖子,陆仲祥接过那半拉盖子,然后冲着木匠说:“送东西哪有送半拉的,您再来一个半,酱油缸,还有那半拉醋缸就有着落了。”末了还加一句,“好人做到底。”张木匠把另外一个半木头盖子送到老陆酒铺,见小学校长李儒东正抓着一管狼毫笔为老陆写酒幌“太白遗风”,就说俗,自古酒铺都叫这个,没新鲜的了?李儒东瞪张木匠一眼说:“做木工活的都叫木匠,谁说俗了?”到1962年,酒幌上的字模糊不清了,那块白布已然成了灰的,让换,老陆不答应,说这是原装的,换了,跟酒铺不搭调。
让老陆心烦的事来了,媳妇儿张玉莲总觉得身上不舒坦,春节完了还没过十五,人就脱了形,赶紧去中医院看,大夫把了脉,又看了舌苔,让俊明搀着先出去。老陆问大夫是哪儿的毛病,不要紧吧。大夫留着一把灰白胡子,先使手捋一下,然后道:“气血两亏,肝郁不舒,崩漏带下,尊夫人的脉象已然……”说到这儿又捋下胡子,没下文了。老陆是明白人,心里凉了半截儿,可又存着疑惑,不至于呀,平时没大毛病啊。便央求道:“您给想想办法吧,都说您神,多少钱我们都不在乎,这还不到四十岁,还想着再生个闺女呢。”大夫摇头,喊下一个病人。老陆便转身出了诊室,见俊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就说:“扶你妈先回,我抓药去。”
老陆站在墙角等着拿药,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想玉莲这辈子跟着自己没享过什么福,忙里忙外,床上地下的;倒是老陆从打结婚那天起,没完没了使唤人家,白天忙完灶上的,夜里也不拾闲,老陆几乎是每天都要行房事,赶上张玉莲来例假也不能歇,原本就不强壮,日积月累的,生把女人的阴气掏空了。这么想着,老陆先是三分的悔,然后就琢磨:那事怎么就能要了人命?反过来想,紫禁城里那些皇帝的妃子们想这事都想不着,就又觉着玉莲也算是有造化的,常言道:撑死比饿死强。三分悔紧跟着就是七分的安慰。这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扭头见是白广泰。
白广泰说:“我看见你媳妇儿了,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压低声对着老陆耳朵,“我猜是因为你把人家使唤得太狠了。”白广泰一下就说到根儿上,两人一个胡同里住多少年了,对脾气,冷热轻重都不在意。白广泰是条光棍儿,不想女人,所以不结婚;反着说也行,因为不结婚,所以不想女人,在白广泰都是一样。老陆不以为然,有一次对白广泰说:“你不想女人我信,不结婚是实情,但这两样没联系,我寻思着你是有病,大老爷儿们没有不想女人的。”白广泰不言语,用白眼仁儿翻老陆。这就等于默认了。什么病、怎么落下的,老陆猜不出来。也甭细追究,天下的事总有它自己的道理。白广泰和老陆就像黑白无常,活在世上就为比衬,白广泰不行的,老陆行,行得过火,行得邪乎。黄土坑胡同像个猪脖子,短粗,站南头打个喷嚏,北头听得真真的。每到后半夜,老陆媳妇儿的哎哟声就从这头传到那头。没人觉得奇怪,相反的,要是有一夜消停,第二天一大早胡同里准有人纳闷儿,好事的还跑老陆家里没事找事转悠,打探缘由。
看着老陆难受,白广泰心里琢磨:“这老东西,准是担心媳妇儿死了,就得闲起来。”嘴上却安慰老陆,说女人韧劲大,甭担心,八成明儿就没事了。老陆取了药,两人过了马路,进山老胡同。山老胡同背静,只听嗵嗵的脚步声儿,经过胡同中间那所大宅子,白广泰停下来,一脚踩着门口那块上马石的边,从怀里掏出纸和烟末,卷了根烟,却找不着火儿,只好俩手指头捏着那根烟卷。老陆不抽烟,想不出抽烟人的瘾头怎么个大法。出了山老胡同,往剪子巷一拐,没几步就到了黄土坑胡同,眼见到家了,听白广泰问有煎药的沙锅没有,老陆点点头,见白广泰转身走了,老陆本想让白广泰一起家吃去,话没出口,白广泰已经走出好几米,那是急着找火儿,也就作罢。
老陆进了门,见俊明正淘米准备做饭,问:“你妈好点儿没?”俊明像没听见似的,闷头淘米。老陆伸手撩起西屋的门帘,见玉莲正翻腾那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老陆忙问:“不好生歇着,捣鼓什么?”玉莲出口软气儿,把身子倚在荞麦皮枕头上,指了床上一摊东西说:“节前我就做好了。”老陆顺着玉莲的手望过去,明白了,是玉莲自己的装老衣裳,没等老陆发话,玉莲接着说,“知道熬不过这个春天,只委屈了你……”老陆想说点安慰的话,正寻摸词儿,却听玉莲又道,“有合适的,就娶过来。”老陆找不着安慰的话,再朝床上看,衣裳做得讲究,针脚细密,一身都是阴丹士林布的,老陆知道那是玉莲嫁过来时的陪嫁,没承想,嫁妆成了装裹。话说回来,想别的布也没有。大襟儿的褂子,没扣儿,只有几根带子。布底儿鞋,什么时候纳的鞋底儿?听见外边有人吆喝:“打醋!”
老陆应着声儿出了西屋,看见俊明扔了一地的白菜叶子,刚想骂,那边喊得急:“哎,我说老陆,你赶上新媳妇儿上轿了,现扎耳朵眼儿是怎么着?”老陆只得先招呼,是七号院里外号叫粗脖的,粗脖嗓门大,说话跟打雷似的,看见老陆又喊:“我那醋熘白菜快出锅了才知道没醋了,你说多急人吧,赶紧的,来五分钱的您。”老陆赶紧用小提子从醋缸里出一提子醋,用榆木漏斗灌到粗脖的醋瓶子里,末了,又用提子了小半提,算是饶上的。粗脖说声谢,转身走了。
老陆反身走到院子里骂俊明,嫌他浪费,好好的白菜叶子,就扔了?败家子儿!俊明抢白道:“留着钱干吗?”指指西屋又道,“要不是你舍不得给我妈吃,我妈也不会这样。”老陆恼羞成怒,弯腰脱一只鞋,举着打俊明。俊明往胡同里跑,他知道爸要脸面,当着别人不好意思打孩子。老陆只追了十来步,就住了脚,使眼睛瞄着俊明,不言语了。其实,老陆好脸面是一方面,主要是俊明那句话让老陆心里不是滋味。心里琢磨着事,火气就没了,转过身子朝西屋里走,见玉莲躺在床上,就问饿不饿,要不先吃块糖垫补垫补。玉莲摆手,老陆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了。
等炒好了白菜,盛盘里,又盛了三碗糙米饭,全放在那张一米见方、一尺高的桌子上,端了往西屋走,恰巧俊明进了院子,还小心翼翼的,怕爸打他,见爸的脸上早没这档子事了,就放心大胆地接过老陆手里的桌子进了西屋。老陆蔫塌塌地跟进去。刚要扶玉莲起身,外边有人喊打酱油,老陆嘱咐俊明:“扶你妈起来吃饭。”自己出了屋门,穿过天井到了柜上,见是白广泰,就笑道:“你刚才干吗跑那么快,我说让你这儿吃呢,得,甭做了,这儿吃吧。”老陆绕过柜台,拿起专门酒的小提子,揭开酒缸盖子,半拉人快进了缸,才出一小提子酒来。白广泰道:“我说伙计,有半拉月没进货了吧。”老陆也不理会,从柜台下边找出一个豁嘴粗瓷白碗,小心翼翼把酒倒进去,然后四处寻摸,白广泰知道找下酒菜,道:“嘿,得了得了,弄两块粽子糖就得。”老陆想起什么似的,拍下大腿,往后边去了。到了后边,先告诉娘儿俩甭等他了,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兰花碗,捧着到了前边,一脸得意,把碗放台子上。
白广泰探头看,是小半碗大油渣滓,油炼得不干净,油渣滓个个都胖乎乎的,加上撒的盐粒儿,油汪汪闪着光,逗得白广泰直流哈喇子。老陆看着白广泰嗓子眼儿直动弹,笑道:“不至于吧,馋成这样,你又没拖家带口,一个人横吃竖吃的。”“呸!你打量如今能有什么?有白菜帮子吃就算不错,就说这大油,”白广泰指着小半碗油渣滓,又指着老陆的鼻子,低声道,“你小子跟我实说,是不是你那菜市场相好的给你从后门弄来的?”老陆不言语,先闷口酒,然后把酒碗递给白广泰,白广泰抿一小口儿,成心地龇牙咧嘴,像是酒有多呛似的,谁心里都明镜儿一样,酒里兑了不老少的水,淡得跟水也差不了多少,哪用得着龇牙咧嘴,连眼珠子都不用转悠;话说回来,眼下能喝上兑了水的酒,念祖宗的好吧。两人三四个来回,见了底儿,老陆又去酒缸里,白广泰趁势拈了一块油渣滓放嘴里,哪舍得撒开了嚼哇,搁舌头底下闷着,让那点油腥味儿慢慢地朝外散,然后再用舌头把油渣滓来回来去地在嘴里头滚,够了,再慢慢地轻轻地嚼,像是怕吓着它似的,都嚼碎了也不立马咽下去,得让香味儿在嘴里散够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一小粒儿一小粒儿顺下去。老陆看着白广泰的享受样,笑着说:“得了,甭作弄了,赶紧的,酒味跑了。”白广泰听了忙又喝口酒,顾了这头又忘了那头,忙得不亦乐乎。还没忘了下巴颏儿朝后边指,问玉莲好点没。老陆摇头,把玉莲自己给自己准备装裹的事跟白广泰说了,愣了一会儿,白广泰说:“八成这么一冲病就好了。”
七服药吃了两服半,玉莲就落炕了(病人起不了床了,叫“落炕”),老陆打发俊明去崇文门玉莲娘家捎话,让娘家有个准备。玉莲妈一听闺女一下子病成这样,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火就上了房,自己蹬了辆板儿车,拉着俊明,从崇文门一路骑过来,六十来岁的人愣是没喘什么粗气,见了老陆,也不打招呼,白了一眼,直眉瞪眼往西屋走。明摆着,闺女嫁了你,不到四十就完了,谁心里能痛快?老陆在窗根儿底下听屋里动静,先是抽抽搭搭,知道娘儿俩对着流眼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丈母娘一声叫唤:“好哇!”老陆知道,开骂了。果不其然,丈母娘气走丹田,声若铜铃,把陆仲祥一通数落,旁人找着气口儿都没门儿,只差衙门口发个令牌,推到瓷器口砍头拉倒。左不过把老陆的祖宗八辈都捎带上,说女婿缺德少教。老陆一声不吭,干蹩着,谁让自己倒霉,眼见媳妇儿没了,还得受丈母娘的窝心气。
俩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的声才低下来,横竖的自己也明白,这么骂是屁事不顶,白费了唇舌,回家还得多吃半碗干饭,里外划不来。再说,生死不是个人的事,那是命,阎王叫你三更走,哪敢挨到五更天,谁能跟命抗啊!这么想着,丈母娘把老陆拉到一旁,嘴凑到老陆的耳朵上,问要不要让玉莲换床,又指指俊明,意思怕不换床对孩子不好。这是北京的习俗,临死的人从原来睡的床上换地方;不换床,亡人会背着炕走,增加在阳间的罪孽;另外,换床还能冲喜,万一能起死回生,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老陆听丈母娘这么问,不免为难。老陆小时候见过换床,可那是新中国成立前,有杠房(旧北京租赁灵床的地方,灵床也叫“吉祥板”、“太平床”),有临终换床的,就到杠房赁张床,北京人叫“传吉祥板”。可自打解放,杠房就没了,所以老陆为难。老陆做事讲究有板有眼,正儿八经,瞎凑合、不靠谱的事从来不做。丈母娘见女婿磨磨叽叽,知道老陆心里想什么,便道:“甭那么讲究,还指望跟过去似的传吉祥板哪,我的意思,从这西间屋挪到厢房里就得,不为别的,就图守个老规矩。”听丈母娘这么说,老陆不言声了。跑院里把立东墙根儿的一块木板放下来,扛到厢房里。玉莲妈说:“甭急,我明儿拿几丈红布来,那还是我娘家妈留下的,没舍得用。”说完,玉莲妈走了,饭也不吃。老陆送出去,赶上有人买五香粉,嘴上让丈母娘小心着,自己猫了腰找五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