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烟壶
老巴特有一天送给我一只鼻烟壶。以前他吸鼻烟的时候,我也跟着吸过一回。捏上一小撮鼻烟,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用力吸进一只鼻孔里,接着朝天霹里啪拉一顿喷嚏,打得眼泪鼻涕哈喇子一把抓。十分过瘾。自从老巴特开始喝我烧的奶酒后,吸鼻烟的次数明显减少,后来干脆把它戒了。因为他打喷嚏的时候,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从鼻孔里暴发出来的气浪了。老巴特吸了鼻烟之后,打一个喷嚏就要摔一个跟头,打十个喷嚏就要翻十个跟头,划不来。老巴特就把鼻烟戒了。他把鼻烟壶送给我的时候,就站在门口,多一步都不想走。他一抬手,我感到有一个东西向我飞来,接住一看,是把鼻烟壶。再一看,已不见老巴特的踪影。他从来没给别人送过东西,我是头一个。看来他送别人东西的时候很害羞,生怕对方不接受伤了自尊。
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是用一快上好的老玉制作的,壶壁上的雕花手法笨拙,一看就知道不是现代工艺。特别是壶盖上镶着一个樱桃那么大的宝石,真的假的不敢说,但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货。
后来有一次回州里办事,我把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拍成数码照片在网上传给中央电视台2频道的一个鉴宝栏目,有一位姓张的专家发来信息说老巴特的鼻烟壶的确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而且还是清朝康熙年间的宫廷饰物,很值钱。全世界现在保存下来的也只有两个,一个在我手里,另一个在法国巴黎。而且一公一母,我手里的这只是公的,时下值人民币不少于60万!此照片在网上一发布就引起了轰动,各路藏家纷纷给我发来电子邮件,现在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已经被收藏家们炒到82万人民币。
通过鼻烟壶,我开始对老巴特的身世产生了猜疑,在米尔其格草原,我那疑神疑鬼的老毛病又犯了。
老巴特·奶酒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没有办法酿出真正的芬芳的奶酒的,正如村长巴克巴依所说的,我的奶酒里面有一股胡里马膛的味道。这是因为我是城里来的人,是个汉人,不管技术再好也酿不出蒙古人奶酒的味道。每当乳白色的液体缠缠绵绵地流入铝制钵体的时候,我总是把第一碗温热的奶酒给老巴特送过去。我住在一个小山坡上的一个石屋里,一共有两间房,是一个标准的套间。我来这里当科技副村长之前,村长巴克巴依已经派人把屋子打扫过了,现在这石头房子很干净,十分适合城里人居住。在这里住得久了,就不愿去想城里的事。因为我不愿回家,回单位,一想起回家的路,我就头大。
我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生活得很好。草原已经成了我不可缺少的家乡,还有这里的牧羊人朋友,他们都很看重我。
石屋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羊圈,里面可以容纳二百多只山羊。每天早上天刚放亮,就有人把山羊赶下坡去,羊群乱哄哄地消逝在草地深处。傍晚天黑的时候放牧的人又把羊群赶回来,羊群归来的时候,在月亮下面就会掀起一股尘埃,远远望去就像开来一辆解放牌汽车。草原的路已经彻底沙化了。羊群乱七八糟地涌进圈里,羊吃得越饱,放羊的人肚子就越瘪。这一天的劳动就算结束了。石屋和羊圈都是村长巴克巴依的财产,这样的地方他还有好几处。村长巴克巴依从来不放牧,全是雇人干。我住的地方是这一带最好的,因为地势好,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草原美景一览无余。
我端着奶酒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走下山坡,穿过一片平坦的草地,就到了老巴特的家,他的房子是用上好的松木建成的,特结实,住了几十年都不见一根木头坏过。牧民定居工程没开始前,老巴特就生活在这里面了,以前夏季转场的时候,人们就把他放在骆驼背上,到了夏牧场就让他住在蒙古包里,人们照样管吃管喝。后来老巴特认为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就吵着闹着再也不肯往骆驼身上爬,给车坐也不干。老巴特从此永久地留下来了,他没有跟随搬迁的队伍,一个人守着黄昏的小木屋,一直等到人们从夏牧场归来。后来,米尔其格草原上的老人们都学着老巴特的样子勇敢地不再追随转场的队伍,他们聚在一处,形成了一个个自然的村落。老巴特实际上成了米尔其格草原上最早开始牧民定居工程的第一人,州电视台为这事还专门采访过他。
进门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来。儿子今年刚满6岁,学前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学会逃学。我常被老师叫到学校训话,为此我伤透了脑筋。有一次放学回来,儿子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爸爸,我知道鬼的地盘地哪里呢。
在哪里?
在美国的一家商店里。有个老爷爷发财以后,晚上就死掉了。一个鬼每天晚上都敲那家商店的门。敲一个晚上呢。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小朋友。
那么你知道美国在哪里吗?
不知道。
噢,上帝,美国!又是美国!我的心情糟糕透啦。单位不顺心,老婆有外遇,现在儿子又是个胡吹乱侃的家伙,看来这个家没法过啦!那个男人是谁?多少年来我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没有找出这个家伙,他像影子一样狡猾。于是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老婆。这个年龄的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爱情对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早已失去了纯洁的童贞,她们最向往的无非只有两种男人:非权即钱。可是我怎样才能找出这个男人呢?我现在已经对这个男人没有仇恨了,有的却是更多的佩服,我佩服他这么多年没让我抓住,如果他现在现身,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然后把妻子拱手相让。
不过我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骗过我的。
老巴特还没回来,风不知把他吹到哪里去了。清晨我看着老巴特走出这座木屋,我在阳光下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百灵鸟在草地上啁啾歌唱,远处吾卡家的一条老土狗在阳光下伸着懒腰,它四处张望了一下开始寻找食物。这畜牲只有三条腿,第四条腿据说在一次围猎行动中被狼咬掉了。它已经相当老了,打哈欠的嘴巴里拖着长长的粘液,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我盯着那条黑色的老土狗,对它充满无限同情。
老巴特今天的心情一定不错,棉帽里面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拄着拐子一摇一晃爬上石阶,他来到我的石头房子,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向我抛来一个东西。那东西穿过门庭,在黑暗中散发出一束红色的光芒,然后就消失在阳光里了。我双手捧着那个冰凉的物件,用颤抖的唇一遍一遍吻着上面的红宝石,鼻烟的清香顿时灌满整个石屋。
老巴特是我忠实的朋友,有一次他随风走到了草原的尽头,高高的阿拉套山无情地挡住了他飞翔的脚步,他再也走不动了,跌倒在苍凉孤寂的草丛里。他的身边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这是五月天,雨丝间夹着雷声。老巴特告诉我他观察月亮一直到失明,几天几夜,他一直盯着那颗遥远的星球。在每个闪耀着星辉的夜晚,老巴特的双眼都会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黎明里。老巴特告诉我,他想哭,想痛哭,可是岁月早已吸干了他那干瘪的眼窝,把虚幻的泪水倾洒在肿胀的舌尖上。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老巴特把一生的夙愿全部交给了向北走的风,正是这个日子,他所寻找的日子,也是我要寻找的日子。那一时刻,在五月的雨天里,面对一位垂死的老人,我泪流满面,倏忽间对老巴特肃然起敬。
他像鹰一样消失在米尔其格草原的上空,沿着风的方向飞呀飞,没人能看见他的踪影。
桑加
我注意桑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桑加比村长巴克巴依大,看长相有60多岁了,或者还要大些,在米尔其格草原上你永远也无法搞清人们的实际年龄。和城里相反,这里的年轻人往往显得苍老成熟,老年人却把他们的年龄定格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段里。50岁和60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而80岁和100岁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有死掉之后,人们才能知道他们有多大。因为这里的紫外线很强,他们一年四季大部分都在户外活动,牲畜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牧人们不仅要应付严酷的自然环境,还要面对沧桑的生活,这里人们并不在乎这张脸有多年轻,却十分在乎对神的敬畏和草原的崇拜,不像城里人把皮肤保养得跟张白纸一样。
桑加中等个,不胖不瘦但很黑,小眼睛厚嘴唇高颧骨,一副典型的土尔扈特部落蒙古人的长相。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桑加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另类,首先,他始终认为自己不仅是英雄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而且还肩负着整个民族文化承传的重任。英雄史诗《江格尔》不仅属于蒙古人,而且还属于全人类,这是他出席国际江格尔演唱会得出的结论。桑加是个有学问的民间艺术家,他不仅会唱,而且还有很深的文字功底,这给他收集整理《江格尔》带来极大便利。这些年在政府的帮助下,他终于出版了一部《江格尔》,并被翻译成好几国文字。桑加的影响已经远远飞越了米尔其格草原,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国宝级的人物。
可是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牧人们却并不怎么喜欢桑加,这可能主要和他为人傲慢无礼以及酗酒闹事有关。这也验证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俗语。桑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进村子里闹事了,这让村长巴克巴依既开心又疑惑不已。
那个家伙有好长时间没有下山了。村长巴克巴依有天晚上来到石头房子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是呀。我也好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我说道。
说心里话,村长巴克巴依说,我并不讨厌桑加,他是米尔其格草原的灵魂,是我们蒙古人的骄傲。
实际上我早在几天前就开始惦记桑加了。我的口袋里还装着自治州抢救民族文化中遗产委员会捎来的钱,国家现在每月都要给这些“最后的民间艺术家”们一笔500块钱的生活补贴费,桑加就在其中之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桑加了,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得我心慌。如此说来桑加并不是贫困户,可他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出书的稿费被他三下五除二喝光了,政府的补贴也被他早早花掉了,一到月底他就变成了贫困户。艺术家可能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总是在贫困中过着奢华的的生活。在这种时候,变成了贫困户的桑加就会找我要钱,自从我来这里当副村长以后,就负责给他代发政府补贴。
桑加今年多大了?我问村长。
不知道,比我大十来岁吧。村长巴克巴依说。
那么你多大啦?我问。
不知道,哪一年生的我也搞不清,户口上的日期不对,我是胡里马膛长大的。村长巴克巴依说着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
操!搞得像城里的女人一样。村长巴克巴依离婚多年,老婆分了他一半财产带着孩子们离开了米尔其格草原。据说村长的老婆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儿,草原上的男人们一说起他老婆脸上就会挤出一股冲动的热气。村长巴克巴依向我隐瞒年龄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想连任村长,得装得年轻一些,其次他还没有重新娶老婆,更要装得年轻一些。
我们到山上看看他吧。我对村长巴克巴依说。
不。不。不。还是你去的好。你知道桑加不喜欢见到我。村长巴克巴依的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
你是作家,又是州里派来的人,还给他发钱,桑加不讨厌你。所以你去看他最合适。去看看他,那个家伙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村长巴克巴依说着给我递上一支烟,算是讨好我。
如果桑加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村长巴克巴依,上面肯定会怪罪他没有照顾好草原上“最后的民间艺术家”,搞不好恐怕连竞选村长的资格都会失去了呢。所以现任村长巴克巴依特害怕草原上“最后的民间艺术家”出了什么事,这让人感到十分好笑。好笑之余我想起自己的家庭,我老婆是个女强人,自尊心很强,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的家庭出了问题,但她特怕我提离婚的事。这也是女强人的弱点之一,特别是在周围的女强人离的离散的散下场都不太好的情况下。我老婆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出现问题,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肯定是十分恶劣的。所以我老婆坚持认为,就是撑也要把这个面子撑下去,在这方面她有钢铁般的意志,而我却越来越显得信心不足。
时光一天天流逝,
出猎的西克锡力克,
多日不见归来。
姗丹夫人心中焦急,
叫来两个儿子说:
“主人出猎多日,
杳无音讯。
孩子们,快去找寻。”
这时,巴克巴依随口唱了一段《江格尔》,先用蒙语唱,然后再结结巴巴地给我翻成汉语。翻成汉语的效果听上去远不及蒙语那么舒服,原汁原味和韵律方面的东西早已丧失殆尽。在去年米尔其格草原那达慕大会上,作为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桑加被隆重地请上主席台,为来宾演唱《江格尔》。那天他来了情绪,可能喝了太多的酒,他唱的天昏地暗,一直唱得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耐心。而我却啥也听不懂,不停地找人给我翻译,人们见我懵懵懂懂,就说给我听。但是这种东西是很难翻译清楚的,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到头来我还是没搞懂桑加在台上唱些什么。
为了实现让我上山探访桑加是否还活着的阴谋,村长巴克巴依不惜血本。他从不唱歌却为我破例唱了一段《江格尔》,可见用心良苦。不仅如此,他还为我和布仁加甫提供了两匹上好的走马,两件乌苏啤酒,还亲自开车下山买了一堆新鲜蔬菜。就是说这次探访活动是由村长巴克巴依个人全权赞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