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把草原当成一种资源来开发,只要发现一处丰水草地,就一窝蜂地跑去践踏。还美其名曰这是“大旅游,大开发”,是21世纪西部经济增长的重要举措之一。过度开发和放牧,已经使草原不堪重负。如今草原牧歌已很少有诗的美韵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人们在这里修建了等级公路,修建了超豪华的蒙古包,你所看到的完全是一种现代化的景象。任何一位诗人,只要你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你根本就找不到上一辈诗人的感觉;如果你是一个老诗人,你一定会为草原的巨变而伤心落泪的。
草原越来越像一个谜,生活在它的边缘地带的人,如果想看上它一眼,其艰难程度可能要超过一个内地来的人。这就是现实,一个令人尴尬的现实。因为没了一份浪漫和惊喜的心情,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可能要比一个外乡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们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草原从视野里消失,而自己又偏偏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呀。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我的那个关于草原的梦真的梦想成真了呢。
有一个时期,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理解草原的,而且我始终认为,草原夜色要比白天美丽得多。但是一到夜晚我又无法入睡,因为心情不好。这样的心情是做不出什么好梦来的。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悲情诗人,也不是纯种的文人骚客。对草原的悲悯情绪可能和老巴特的死有关,那天从老巴特的葬礼上回来后,我的心情就怪怪的。想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但是我很快就把有关草原夜梦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把自己无休止地关在石头房子里面搞奶酒试验了,特别是老巴特死后,少了一个站在我身后不停地絮絮叨叨的人,仿佛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布仁加甫跟一伙人去山里拾鹿角去了,白天的时候我的石头房子前安静得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我不得不承认研制奶酒的试验以失败而告终。听到这个消息,村长巴克巴依舒了一口气,梅花脸上也露出了美丽的微笑,而村子里好多牧人却十分气愤。就是说自从我停止奶酒试验以后,这个自然村每天都会有大量的牛奶白白倒进河里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把牛奶出售给我做奶酒的生活了。之后我就被叫到州里学习了一个星期,现在政府正在积极推进养牛和旅游事业,这两项政策是目前全州的重中之重。所有的挂职干部都集中在州宾馆里封闭式学习7天,有家也不能回。除了吃饭和拉屎,大家的脑子里不是养牛就是旅游。那几天我们全体挂职干部为全州的养牛形势激动不已,宏伟的计划,科学的论证,州领导说他们为养牛的事跑遍了整个中国,考察的结果是我们州很有可能在未来几年里成为中国养牛第一州,奶制品产量将大大超过内蒙古自治区。学习结束后,所有的挂职干部“哗”一下散去,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回到村里,我和村长巴克巴依拿着大刷子提着石灰桶在村子里的院墙上开始写政府统一下发的致富口号。
“少生一个孩子,多养一头奶牛!”
“要想富先养牛!”
“赶着牛群奔小康!”
等等。
我先用汉语写一遍,村长巴克巴依就把它翻译成蒙文。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牧人。我和村长分了工,他抓旅游,我抓奶牛。我从县里领回了300只西门塔尔奶牛的任务,这种奶牛是荷兰种,一只奶牛每天能产40公斤牛奶,一公斤牛奶按一块五毛钱算,一天就能收入60块钱,这是在州里集中学习期间专家帮我们反复论证的。如此看来,只要楚布勒达牧业村每个农牧民家里都能养上几头西门塔尔奶牛就能在短期内脱贫致富。本来县里只给我50只奶牛的任务,我想,党号召广大农牧民致富奔小康是件伟大的工程,我所在的这个自然村正处米尔其格草原的边缘地带,有很大的资源优势,大力发展养牛和旅游事业肯定会受到广大牧人的热烈欢迎的。于是脑子一热又主动多要了250只奶牛的指标。这些天政府的养牛计划在各乡村受阻,广大农牧民积极性调动不起来,他们的经验和政府的经验发生了严重冲突。县里正急需一个突破口,我的壮举让县领导欣喜若狂,很快把我作为挂职干部的典型上报了上去。而村长巴克巴依却对我的反常举动大为诧异,那几天他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有一次他在我那里喝多了,就说我不仅是个“羊脑子”,而且还是一个真正的“卡瓦”。在蒙语里“卡瓦”就是南瓜的意思。
他说,你们城里人真牛逼,球小胆子大,什么样的洞都敢往里塞。然后他就劝我到县里把多要的250只奶牛指标退回去。
你要能在楚布勒达牧业村成功引进10只西门塔尔奶牛,我就服你啦!这种外国奶牛和姑娘的奶子一样娇贵,它不能在外面放养又不能整天圈在房子里,每天还要吃去大量的草料。我们这里没有工厂,出来的奶子卖给谁?你们这些当官的光想前面的事情不想后面的事情,以前你们让我们种麻黄草,我们就把地毁了去种麻黄草,结果差点没把我们害死,土地现在还荒在那里。后来你们又让我们种土豆,我们就去种土豆,可是种出来的土豆又卖不出去,全部烂在地里。现在你们又让我们养牛,最后倒霉的肯定又是我们这些老百姓。村长巴克巴依吐了一口痰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啥哈牙木的事情没见过。他又补充说。
顺便说一句,那天晚上所有的酒都集中在村长巴克巴依的鼻头上,它像樱桃一样鲜红。他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牛逼。
而我那时早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村长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石屋·风景
穿过一条浅浅的小溪,走过一片倾斜的草地,如果你留意观察,那拾级而上的石板缝里已经悄悄长出了细细的青草和蒲公英的嫩芽,这已经是4月以后的事了。最先发现它们存在的是梅花,女人的心就像绣花针的针眼儿,那线永远缠绕着阿吾勒精美的图案,就像有时候在寂静的草原上,你会用心去聆听一首马头琴的如泣如诉的吟唱。千里草原,万里白云,走在柔软的草地上,就像行走在母亲温柔的双乳之间,金色的风在她那拱起的生命摇篮里轻轻吹拂。天蓝得发亮,我的石屋却静悄悄地隐没在炊烟弥漫的村子里,我常常站在草原的尽头寻找着我的石屋,又从石屋里面静静地观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草原。我已经习惯于草原的生活,骑着一匹大黑马在草原上四处游荡,在风里驰骋,米尔其格草原让我感动不已。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当浓烈的青草气味浩浩荡荡灌满整个石屋的时候,我和一个女人正在缔造着米尔其格草原姗姗来迟的重逢。
刚开始,我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逢。这天早晨,我的老婆,就是那位钢筋铁骨的女强人,率领自治州联合检查团突然来到米尔其格草原检查工作。事先我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我当时正在被窝里睡懒觉,是村长巴克巴依跑来把我揪进村委会的。村委会的院子里已经被几十辆高档越野车塞得满满的,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我那女强人老婆坐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小眼镜滑到鼻尖上却浑然不知。她的旁边围坐着全州各级政府“养牛办”“旅游办”的大小头头们,黑压压的总共有二三十人之多。会场气氛严肃凝重,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一时间紧张得直想撒尿。
我好像已经有100年没有见到我的女强人老婆了,她今天穿着一身灰色女式西装,留着老式短发,白色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脸上擦着好多白粉,还有大红色口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因为级别的关系,平时哪里有机会参加过由她主持的小型会议,如果说有那也是混在人群里开大会,位置远得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就是说这个级别的领导人也许频频出现在你家的电视里,却绝对不会独自突然出现在你散步的羊肠小道上,把你拦住,亲切地拉着你的手问日子过得好吗?性生活和谐吗?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不是你有精神病就是他有精神病。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在中国你一辈子和国家主席握手的概率几乎等于零,但如果国外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在国外碰巧你是华人华侨代表或者是留学生代表或者是中资机构的代表,你就会有很多机会受到出访外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这次没轮上,下次就有机会。我现在的情况跟后一种说法比较相似,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我的女强人老婆从天而降,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家里的时候,你说吃饭她说她在外面吃过了,你说喝上一杯她说她从不在家里喝酒;你想和她说点什么,她就说她很累。如果你提出来打上一炮,她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仿佛你是个外星人,根本就不知道地球人是不过夫妻生活似的。把她逼急了她就用孩子没睡着或者她身体不舒服某个部位上长了一个小脓包,不适合剧烈磨擦之类的鬼话来骗你。最后等到你一件一件把她的衣服剥光之后,面对一堆白乎乎的死肉,操,我又失去了精神。
这就是我们的夫妻生活。无聊而沉闷的家庭生活。
在那天的汇报会上,主要是由村长巴克巴依唱主角,他已经成功地引进了两批内地客人来米尔其格草原度假,给当地牧民带来不少收入。他的汉语表达能力很好,不需要翻译就能把领导想要知道的事情表达得清清楚楚。他还为领导们构画了米尔其格草原未来十年的旅游蓝图:在草原上架桥修路,用钢筋混凝土修建一个个庞大旅游景点,以及在山里搞滑雪场,架高山索道,等等。说到精彩之处他自己带头鼓起掌来。
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蓝图,但是真要运作起来,米尔其格草原非要毁在村长巴克巴依手里不可。
在那天的汇报会上,我把养牛的事汇报得一塌糊涂,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除了我,在场所有的男人,他们的性生活肯定过得比我好,这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在场的女同志,当然除了我那女强人老婆,她们的性生活也很充足,做爱的时候会有好几次高潮。我想像着在场的男人们(除我之外)射精时的各种表情,想像着在场的女人们(除我老婆之外)高潮来临时快乐的喘息或像男人一样的嚎叫。在那天的汇报会上,我那女强人老婆努力吞咽着暴躁的表情,她的眼神直勾勾地从眼镜上方盯着我,把嗡嗡乱叫的苍蝇都吓晕在地上。
我的石屋四周长满爬地松,这种松柏长不高,是一种名贵的高原植被,它的枝叶就像冬天冷霜凝固在玻璃窗上的美丽的图案,整个夏天都散发着一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当地牧人夏天用它驱赶蚊虫,冬天用它熏制马肉,熏出来的马肉清香无比,回味无穷。我的女强人老婆来到我的石屋之后,立刻就被这种清香无比的爬地松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那天中午,细碎的阳光满满地洒在石屋的地上,它们在气流中变成了草原上一簇一簇精美的花瓣,在石屋温馨的空气里不停地飘舞着。
我一件一件剥去了女人身上的衣服,刚开始她还不停地反抗着,后来她就倒在土炕的毡子上和我做爱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们都很兴奋。高潮。找回了久违了的感觉。在静静的空气中,除了外面百灵鸟欢快地鸣叫,你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连疲惫的喘息也淹没在小鸟欢乐的叫声里面了。
开完汇报会,我一路小跑,回到我的石头房子里面藏了起来,我想她肯定要来看我的。看我是因为她想骂我,因为我让她出了洋相,如果换成别人,她肯定要歇斯底里,她才四十出头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人说官越大脾气就越大,这一点不假。可是她一进我的石头房子就被爬地松的气味熏晕了,满屋子细碎的阳光变成了草原一簇一簇美丽的花瓣,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组成了一个一个精美的图案,这些美丽的图案随着女人扭动的身体又变成另外的图案。草原青草的气息让她忘记了一切烦恼,爬地松的气味把她彻底熏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霎时间她仿佛变成了一条美女蛇,粘着一身芬芳的花瓣,吐着一声声轻轻的叹息把我紧紧地缠绕起来。
女人的生命被米尔其格草原芬芳的气息彻底激活了。
我的女强人老婆匆匆离去。石头房子外面还有十几辆车在等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还有很多地方等着她去检查。出门的时候女人令人意外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有机会咱们好好谈谈,你对我误会太深。我是凭自己的实力为党工作的,在生活作风上也是清白的,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再往下说,我估计她要说官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