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巴克巴依抱着一块石头从山坡下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长串年轻人,他们要用石头给老巴特堆一个坟。在老巴特的葬礼上,村长巴克巴依赢得了许多牧人的赞扬,这意味着目前的形势对他十分有利,他以实际行动开始为连任做着准备。我们把石头高高堆在老巴特的墓上。
老巴特终于死掉了。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没人品尝我的奶酒了。其实我还是十分想念他的,还有他送给我的鼻烟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那玩意还给他的,因为它太值钱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还以为他早着呢,这个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上他呀。看来珍惜生命是没有用的,珍惜灵魂也许很有道理的。草原上的人们把灵魂看得要比生命重要得多,年轻人却不这么看,这是因为他们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既不看重生命,也不懂灵魂是什么。
县上有关部门也派人参加了老巴特的葬礼。这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老巴特的死竟然惊动了县上的领导,这说明老巴特并不简单,也说明了我对老巴特身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为这事我还专门去县上暗访过。我有一个朋友在XX县史志档案局当局长,他从案卷里抽一张神秘的纸条,上面写有“兹任命阿·巴特同志为中共XX县公安大队队长”,落款是“1949年1月10日”。这是一张组织部门的正式任命书,是写在一个土制的香烟盒上,用钢笔写的,汉文,繁体字,字迹潦草模糊难已辩认。可见当时的情况有多紧急。那个时代任命一个革命干部就这么简单,如果当时有手机或者其他通讯工具的话,很可能连香烟盒也省掉了。这个特殊的任命书现在无疑成了该县中共党史的珍贵文物了。
我们准备为这张特殊的任命书做上一个精制的盒子。已经算在今年的财政经费里了。我的局长朋友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任命书放回档案袋里。
哇塞,算是开了眼了。现在有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正是一纸任命书嘛。我见过许多想当官都快要想疯了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写在香烟盒上的任命书,还不知要产生多少发疯的想法呢。一门心思想着要往上爬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应该生在战争年代,只要有能耐,运气好,年纪轻轻就能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是战争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枪炮不长眼,一场战役下来死伤一大片,我们已经有好几代人没有经历过战争了,这应该是我们的幸运吧,于是又有些人觉得还是太平盛世还是现在的生活比较好。可是,和平时期当官有多难呀,就像一群羊挤在独木桥上,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轮到自己。聪明的人早早过去了,愚笨的人永远徘徊在官场的大门外。关于这个问题,州委书记在干部大会上经常提出来,党委书记的原话是:“同志们!现在有些人,点子不往正道上用,工作不好好干,却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动不动就伸手向党要官要权……”不知这话说了管不管用,反正有些人还是当官了,可他们绝对不该当。有些人没当上官,可他们绝对应该当官。
这是社会问题。不谈也罢。
现在明白了吧。我的朋友对我说,老家伙厉害着呢。
那么后来呢?我问。
我的朋友神秘地笑笑说:这是机密,你是不能知道的!
城市·一条鱼
一条鱼死了。
主人有两种选择:一是把它放进马桶里冲走。二是把它埋在花盆里当肥料。
两种选择主人都干过。
鱼活着的时候,主人把它当宝贝。在一群刚出生不久的小鱼中,主人独独相中了它。事实证明它果然没让主人失望。它第一个长大,第一个开始变色。它是一条非常好看的雄性鱼,祖上优良的遗传基因仿佛都凝聚在它那美丽的身上。
这个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迟迟不来,植物不肯吐绿,鸟儿也不肯歌唱,黄昏的天空总是聚着一群乌鸦。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失去耐心的季节。而那条鱼却带着一身绚丽的颜色一头扎进春天的季节里,自由自在地寻找着爱情的水域。
这种鱼的寿命很短,最多能活过2年。
每天回到家,不管有多累,主人都要坐在鱼缸前休息一会儿。他叼着一只烟,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条鱼。主人看鱼的时候,目光总是怪怪的。
鱼自在地游动着,身上的颜色柔柔的。当它安静的时候,像一株熟睡的火苗;当它以十倍的激情在雌鱼群里追逐的时候,身上的颜色就变成熊熊燃烧的篝火,在它穿梭的瞬间里,你根本就看不清有多少颜色在拍打着浪花。
它有多自由啊。主人常常发出感叹。
首先它自由地出生(不需要生育指标),自由地成长(不需要任何成长证明,比如说受过高等教育之类。仅仅一个小小的容器,一片洁净的水域,一点简单的食物,它就十分满足了)。还有它可以自由地追逐爱情(似乎不需要遵守什么道德规范,更没有门户之嫌)。
主人合上疲惫的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灿烂夺目的鱼。主人很累,缩头缩脑地上了一天班,看够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办腻了一辈子都不想办的事,然后夹着一路晦气回到家。主人也曾有过鱼儿的经历,那时候他很年轻,英俊洒脱,生活多美好,他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于是他选呀选。他带着一个灿烂的梦想选择了想过的生活,也选择了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面对着一张日渐衰老的脸,静静等候黄昏的到来。一生中属于自己的美好的时光又有多少呢?
现在他已经没有力量选择生活了。多的是胆怯,少的是自信。
今天是个灰色的日子,主人的心情特差,单位没有专职统计,给州里报的数据出现了差错,几个部门报上去的数据没一个是一样的。局长在参加州长办公会议的时候挨了训,他十分恼火,回来后把几个部门的科长叫去一顿乱骂。在单位上,局长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可是今天他却骂了人。主人也被叫去挨了骂,他不是科长,但有一个方面的数据是他报上去的。在局长的办公室里,所有被挨骂的人又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不光是给州里报的数据有问题,给自治区上报的数据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大家又被局长重新骂了一次。局长在骂人的时候,他只是就事论事,特别是在主人的问题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就过去了。实际上主人的问题是最严重的,因为他报上去的数据整个是一个天方夜谭,就是说在州长办公会议上发现的问题是从他上报的数据开始的,州长当时的原话是:“同志们!我虽然不是经济学家,可是你们看看,这组数据很明显有问题,失业率这么低,可是我这里为什么天天都有下岗职工上访呀!傻子都能看出来!”
局长没有追究主人的责任,也就放过了其他科长,所以大家都很感激他。主人的老婆是本州著名的铁腕人物,手下管着好多局长,当然也包括主人单位的局长。
回到家,主人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劲也没有了,他坐在鱼缸前吸了一支烟,脑子木木的,还停留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局长在骂人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给足了面子,因为主人的原因,这个严重的工作事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为乌有了,主人觉得很对不起局长。但是他又很气愤,因为他是那个铁腕女人的丈夫,在工作上人们就处处迁就他。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他。甚至在酒桌上人们也不放过他,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找他敬酒,他们一杯一杯地给他敬酒,不停地说些低三下四的肉麻话。
他心里很难过,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像个男人。可是真正的男人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家里乱七八糟,脏得像个垃圾场。这个家有种明显没有女人的感觉,老婆要不回来很晚,要不干脆不回来。这是她的一贯作风,不到深更半夜她是不会回来的,第二天又早早离去。她经常去自治区开会,去内地出差,去基层指导工作。当然她还要打时间差和男朋友约会。她很忙,有很多不在家的理由和借口。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主人突然想起儿子还没接回来。这是头等大事,儿子是他的命根子,特别是过了40岁以后,主人越来越把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胡吹毛聊的儿子身上了。挨局长骂,小事一桩。老婆失贞,小事一桩。天塌下来,小事一桩。但是如果儿子丢了,那可是要人命的大事。他爱他的儿子,胜过爱这个世界。
赶到学校,天已大黑。教学楼只有一间教室的灯亮着,儿子在做作业,他的班主任正埋头批改作业。儿子的班主任是个小媳妇,人长得不错,老公在阿拉山口海关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
儿子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主人,很不情愿地和老师告别。出了学校,爷俩沿着街道慢腾腾地往回走。儿子低头不语。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这么小的年龄就已经学会封闭自己的思想感情了。
我们不是最佳组合,主人想。在家里,我,老婆,孩子,三个人永远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想妈妈吗?主人觉得应该和孩子说点什么。
孩子不吭声。他的妈妈现正在遥远的深圳市,主人和她已经半个月没通电话,四个月没有做爱了。在丈夫的眼里,主人的老婆已经不能称之为女人啦,全身钢筋铁骨,哪都插不进去。生活在女强人身边的男人们,要么早早离她们而去,要么就像主人一样是个呆头木纳的男人。这种男人怎么看怎么像鳏夫,眯着眼睛的时候好像深藏不露,躬着腰的时候又显着大智若愚的蠢样,做饭洗碗带孩子,然后叼着一支烟四处闲逛。这是一种中国功夫,有着深刻的文化根源,只有极强意志力的男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主人对儿子说,过几天爸爸就要下乡支农去了,去的地方很远,是个草原。
儿子还是不说话。
那里很穷,孩子上不起学,还有人吃不饱饭。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副救民于水火的样子,在黑夜中他感到一股庄严的感情从他心里渗出来。
我怎么办?儿子开口说话了。
我和你妈商量好了,你要不去奶奶,要不去一个退休老师家。那个老师可好啦,她带了好几个孩子,管吃管住还帮着辅导作业。我还是劝你去老师家住,除了学习,你还可以和小朋友玩。你自己选。
那好吧,我就去老师家住。在生活方面,儿子表现得很有主见,这让主人感到一丝宽慰。
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又谈起了美国鬼屋的事,这次主人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威胁说下次再说这件事就有他的好看。
一条鱼死了,就在主人下乡支农的前一天晚上。它甚至没活过一年。主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埋进种着三角梅的花盆里,他在花土上薄薄地洒了一层草籽,想过不了多久,那上面一定会长出一层毛绒绒的青草来。
主人想,今年的花开得一定很艳,因为那条鱼活着的时候有多美呀。
草原·梦境
我常常梦到草原。这可能是因为在我的成长记忆中,草原是一个永远抹之不去的梦。
在梦中,草原已不再是原生意义上草原了。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奔跑,因为不熟悉城市的交通吃了许多苦头,相识和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然后我们又一起寻找居住地。中途发生了许多荒诞的故事。
所谓故事,也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而已。大部分的时候,我的梦都和城市和惊恐和性有关。我常常梦见自己在一栋不知用来做什么用的大楼里,楼梯断成一段一段的,你要么惊恐万状地爬上去,要么死去活来地往下走,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人能帮你一把,而你从来就没有想起要求助别人。后来在我感觉稍好一些的时候,我又来到一个巨大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我不得不做着许多惊险的动作,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有时候我也会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井里,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爬上来。
我的梦大都是这个样子的。有时候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冥冥中感觉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梦就像一个破碎的电影胶片,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我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在黑暗的城市里行走,这是一座废弃的城市,人们生死不明,当街奔跑的全是一些不明种源的物种。这座城市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毁灭,幸存的只有我和那个女孩。我们成了21世纪的亚当和夏娃,背景是钢筋混凝土。这是我们的城市,一个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灯光的城市。谈不上生命的价值,在人类末日的最后时刻,所有的物种都在拼命地交媾繁殖,生出来的东西早已是另一个物种的变体。做爱已经毫无意义,为了最后的疯狂,做爱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这就是我梦中的草原。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可能和自己整天忧心忡忡有关吧。这是我的天性,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我们生存的这片疆土里,人口如疯草般生长(这种草是不能食用的,已成为动物的恶梦),城市扩张的速度远远超过一场侵略战争。大片大片的草原和森林都消失在人的肚皮里了,或者消失在人贪婪无度索取无度的其他事物里了。草原在流动,和沙漠一样,是一个活动的物体。沙漠越流越大,草原却越来越小,人们在干渴中,都把目光投向离水离草最近的地方。你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在城市的喧嚣和人与人冷漠的呼吸里度过的,假如你一不留神走出这座城市,你就会看见大片大片的戈壁荒原。太阳热得使人两眼发黑,沙尘暴疯狂地旋转。在人类出没的地方,没有一个熟睡的草原,最近的地方也会在你不知不觉中离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