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绍的脸有些像第一次给杏子的那只苹果一样光亮,白里透红,一见到杏子也在小铁这里,脸上稍稍有着女人般的羞涩。
见到绍的时候,杏子首先听到的是屋外的风声,先是吹动窗外彩色塑料纸的声音,后来是吹动屋顶油毡的声音,再后来是吹动高处电线的声音。来这个城市几个月了,第一次知道这个城市的郊外会刮这么大的风,杏子紧了紧衣领。
绍说,这边经常这样的,市区还好一点,尤其在春天的时候,现在已经晚春了,夏天就要来了,这个城市就是这样,靠近长江,大风吹出眼泪水,以为长江脸上流。美子突然有点惊讶地说,绍,你还真行啊,你居然还能记得一句唐诗宋词。
绍笑笑说,这是唐诗吗,我瞎掐的好吧,我这种水平哪能记得唐诗宋词呀,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美子说你知道杏子是干什么的吗,不瞒你说,杏子可是将来的董事长秘书啊,你可以等着瞧啊,杏子是文学能手,你的木工手艺好,杏子写出的文章比你还好呢,不信当场可以验证,就现在,保证杏子马上就能编写出一首诗,或者一段散文!美子突然盯着老同学杏子,问,打油诗你也会弄吧?杏子感觉美子好笑,说,我就是会作诗会写文章我也不会现在给你作,你算老几啊。
绍忽然不知所措,好像两个女人的谈话是冲着他的。
绍说你们还没有吃饭,那你先吃饭吧,我到那边转转看,12号楼地下室那边来了个说少数民族话的女人,还会唱歌,唱歌时一边流口水一边吃瓜子,看得大家笑得很,昨晚我就和金华他哥金贵在那看了好一会才回去睡觉呢,你知道的,金华他哥金贵就喜欢看热闹,昨晚就是金贵带我去的。
这个少数民族女人的男人是一个钢筋工,前几天在工地上和两个四川人打架了。本来我认为一个云南人肯定打不过两个四川人,后来证实,两个四川人没打过一个云南人,因为我看见云南人可以从钢筋堆上奔跑,可以从满是钉子的模板上跳跃,却没有被钉子扎通脚板,而两个四川钢筋工都被五寸铁钉扎透了脚面,不能行走,因此,云南人不战而胜。
这个少数民族的女人一听说自己的男人与人打架了,就跟着回家照身份证相片的老乡一起赶了过来,到工地上一看自己男人没事,是别人的男人躺在小巷口里面的游医诊所里在挂水。后来她男人买了水果让她送去,刚到游医诊所门口时,却看见游医急促地拔掉两个四川人的吊针,然后匆忙地关上诊所的门。
两个四川人原本想边挂水边小睡一下的,两个人起初还一起咒骂着那个云南人,还决定等脚伤好了以后去报仇,并且用脏话下了毒咒。后来说累了,加上药水挂得偏快,针眼处有点疼,后来两人都眯虚着眼睛,突然间感到针头处被挖走一块肉般的疼痛,睁眼一看,是这个医生自己干的,这个畜生游医居然是用两只手分别拉住两根吊水的皮条,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轻轻按住针头然后慢慢拔掉针头,没等两个尖叫的四川人问明原因,这个无证游医慌乱中用湖北话说,检查来了你们赶快走开,快走开!
2、
原来有人来检查无证行医了。两个四川人龇着牙,捂着冒着血珠子的手背,从游医破旧的出租屋走到了巷子里。这条巷子里什么都有,无证游医好几个,每个月都有人来检查。查到了就没收所有,包括温度计与痰盂。这些事不管是四川人还是云南人都知道。但是因为便宜,这些建筑工人始终会来光顾,吃上假药,用上假创可贴,那是跟吃家常便饭一样,但是游医总会用脏话向每一个前来就医的建筑工人以及工厂工人保证,绝对真货。
边走边嘀咕的两个四川人迎面看见一个提着苹果的女人,他们不知道这个苹果是准备送给他们的,但是现在他们吃不成了,不在诊所里,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呀,男人嘱咐过这个女人,必须要进入靠近一堂春澡堂的那个地下小诊所,必须见到两个脚受伤挂水的男人,才能送出苹果,总不能见到两个人一起在街上走就送出苹果吧,再说了这边的苹果贵得要死。
到了诊所门前,看见门上了锁,这个女人就把苹果提了回来,自己和男人吃了……
这都是那个会唱歌的女人自己说的,真是笑人。绍这样说话的时候,眼里放着光芒,说几句话脚就往外面挪一下,脚想走,嘴巴却还留在这个简易小屋里说着。听着这些新鲜事,杏子感觉很有意思,一时间有点兴奋,说绍你就不走了,既然都是老乡就不要客气了,我也是小铁请来的呢,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吃螺丝吧,小铁的螺丝很好吃的,美子真有福气。
绍一听说,赶紧接话说,哈,我做的也好吃啊,在家里我做的还要好吃,因为家里什么佐料都有的,这在外面哪有家里方便,我在外面就想吃点现成的,太累了根本不想自己做,小铁是没有办法才自己做的,以后有机会你到我们家里,我给你们做饭吃。
听杏子这么一说,又看到绍不是真心想走,小铁一下跳起来,走到绍的面前说你还不赶紧坐下,陪陪美女作家,绍挣扎说,你不要拉我,拉我干什么,我又不像金华她哥金贵在人家小饭店吃饭不给钱想走。
这是今晚的八点时分,书上说,晚上八点是男人最潇洒最光彩的时刻,杏子内心翻滚着,为何让她在此相遇这个美好的八点时分。
绍有一句没一句的精彩杂谈让杏子深深陷入夜晚的迷乱中。想起当初的那只苹果,杏子在浑身散发浓郁生活气息的绍的面前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恍惚与期待。
绍坐下以后,为了安抚他的慌乱,杏子略略侧身对绍说,你真想听我作诗吗?以前只是在有情绪的时候给美子作过几次,效果都不是太理想,今天美子提议了,不能让你下不了台,我就随便胡诌几句吧,不过,前提是你要一起来吃小铁炒的螺丝。
绍用右手揉了一下鼻尖,又用舌头快速地舔了一下上唇,杏子看见绍的上唇顿时湿润起来,在小屋的白炽灯下闪出明亮的光泽,像那只在洗菜池边的苹果在阳光下泛出的光芒。
绍用小铁临时以竹篾做成的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只螺丝,似乎很小心地放入口中,先吸了一下螺丝内的汤汁,然后才用右手捏住螺丝的屁股,用嘴巴吸出螺丝壳内的螺丝肉。看来是真的好吃,或者是绍喜欢吃螺丝,随后就又吃了一个,后来又吃了第三只。屋外的风声一会大一会小,白炽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杏子吐掉嘴里的螺丝壳,清了一下嗓子说:
3、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幸福
没有人了解我们的痛苦
我们在他们的眼里犹如荧火
一闪即逝。
我们没有在等待
我们仅仅是路过
当你发现
我们已经远去。
这个夜晚,只留下迷幻
这个夜晚,只留下谁人的安慰
如果你不曾有过幸福
我希望你从此幸福……
在这个小屋里,杏子是最高学历——高中,然后是美子、绍——初中,小铁垫底,所以经常被美子欺负——小学。因此,杏子的现场作诗一完成,美子就首先捧场叫好,但她叫好时的表情木然,用筷子击打桌面,好像要打掉桌面上的泥巴,但并没有说好在哪里。
绍愣愣地看着杏子,用惊讶不已的眼神,不知道小铁有没有听懂,总之他说,你是我们县的大才女,以后应该回到老家做妇女主任一类的工作,另外还要管一管计划生育,不要让他们再拉走人家的粮食,刨走人家的大树,牵走人家的猪羊……
美子一听就来气了,说小铁你放屁,你嫂子的缝纫机给抬走了,你是不是要记恨一辈子啊,你这个人头脑里有草鱼,怎么游就怎么说,你大哥的堂屋被扒掉了,我看你大哥一点也没有着急,只有你和人家计生办的人拉拉扯扯,还差点被人揍。小铁你有没有忘记,你大哥还说小铁你傻啊,你能弄过他们吗?唉,我也不想说你了,我问你,杏子的这篇诗歌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反正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每上一篇课文,老师都要让我们说说中心思想的。
小铁想了好大一会,大概吃掉了三只螺丝这样的时间,才说,不就是说我们打工人苦吗,又说我们打工的人要是有人能给我们幸福该多好啊,……是吧,杏子,意思是这样的吧?杏子你就说是吧,要不然美子又要嘲笑我了,我小学毕业,要不是平时顺带着看看外面的这些晚报,可能只有三年级水平了。
杏子说,小铁你是一个明白人,虽然你的文化低,但你步入社会早,有较深的社会阅历,就拿你怎么被美子骂你都能忍受这一点,我就很佩服你,难道你没有看见城里那些吵吵囔囔的小夫妻吗,你仔细听一听,他们吵架的原因比美子骂你的原因还要小,可是他们互不相让,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你解决问题的水平,虽然你是小男人,但我认为你是大丈夫,因此无论你回答美子的问题如何,我都给你满分。
杏子转向绍说,能请你谈谈我刚才即兴胡说的几句话吗?绍说,可能有一部分记不住了,但大体意思还是能记得的,反正我们打工的人在外不容易,我们的情感始终是漂泊的,也没有人把我们当一回事,只有我们自己看重自己,珍惜自己,过好每一天吧。
绍的一席话让杏子心头很感温馨,杏子在内心对自己说,今天很想给绍打满分,但是,思忖再三,这个勾号始终没敢在心里划出来。杏子不知道下次再见到绍时候,绍还是不是这个样子,自己也不敢想象下次再见到绍时,心还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这个城市,虽然杏子喜欢,但她怎么敢一下子就爱上它,杏子得慢慢去了解,去体会,去爱。
绍,你果然是优秀的,现在,杏子的心是里红外白,那份热烈被杏子隐藏着,杏子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问:我滚烫的心你能看见吗,绍,为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