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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亲初嫁

天鹅洲的油菜籽一日日变黄,夏天的风吹响树叶,有如熟透的油菜籽倒入了谷仓。水池青绿的蒲扇荡开了,荡到了池边上,夹在青草缝里。鸟儿在风中平和飞翔,那一种鸣叫亦是温暖。多年前,当这一切呈现在故河口时,我的长辈们在做什么呢?

李歌满也非常关心父亲的婚事,在他手头已成就了一桩婚事。就是他的大弟子胡麻子。这个在外享有梅兰芳美誉的胡麻子,终身大事可是个难题。人们看惯他在台上的倾城倾国,待见到真实的满脸麻子,哪个女子不被吓跑。但有一个戏迷,也极爱唱戏,听说胡麻子还没结婚,就将自己的亲妹子许配给了他。

这个戏迷在青苔村下当会计,是个秀才,长得清秀,能说会道,毛笔字也不错,算盘打的是熟溜溜,在村下是个名人,叫余水国。

余水国家门前有条大沟,沟里有人放着盏扳罾子。有沟边人家的孩儿每到黄昏就蹦下水去洗澡。沟很长很宽,一直连着东方镇的鸭子湖。鸭子湖是市区最大的湖,湖边全是水田,田亩极为广阔,那里的人家很是丰衣足食,那里的孩子取名字也非常喜欢用水字,什么水国,水凤,水仙等等。

余水国在鸭子湖置有田亩,家境富裕,养有二个女儿三个儿子。老婆儿女都在鸭子湖跟随着他父母种地,他独在青苔村下当会计。过的很是风光快活自由。进馆看戏是常有的事。与戏班班主李歌满熟络得很。人都叫他余大公子。因他是家中长子,算是他家的天。那时乡下家里的长子就是天。他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不听。古时有句俗语叫,长哥长嫂当爷娘,说的就是这回事。这使得胡麻子的婚事很快就落实了。

余水国的幺妹子长得漂亮,个子也高。只是脖子臂膀上满是瘤巴,穿了衣服看不出啥,脱了衣服的确吓人。那些瘤巴是小时候被余水国不小心用开水烫的。那时的女孩儿在大人眼中真不算数,随时都可烫死饿死烧死。烫了也没治疗,就留下了那些瘤巴,且随着年龄越长越大。由此余幺妹一直很自卑。羞于见男人。二十几了还没人家,更别说嫁人了。余水国的其余两个妹子都嫁了,一个嫁的是医生,一个嫁的是搞修理的。都不错。余水国心里一直对此妹子很歉疚。当得知胡麻子未婚,就立刻把她许配给了胡麻子。

李歌满非常满意,胡麻子也很满意。人家身上有瘤巴,自家脸上有麻子,配着不吃亏。两个年轻人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谁也想不到胡麻子往后会成为我们的外姑爹?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胡麻子的老婆嫁给他后,那些瘤巴日渐消失了,胡麻子的麻子也消失了。夫妻两生了七个英俊的儿子,没有一个是麻子。也不唱戏了,就在家乡男耕女织,生活不知多幸福。

甭说胡麻子结婚那天多热闹,现在的老人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全市都轰动了。轰动的原因是李歌满在青苔镇搭了大台,免费唱了一天戏。还找镇上村下喜欢唱戏的姑娘们,上台与名角对戏。那时人们没什么好消遣的,这看戏唱戏就是最大的消遣。成山成海的人涌向青苔镇,简直万人塞巷。

这么大的场面,陈章蓝作为父子戏班的后起之秀,当要上台表演。青苔镇上村下也没几个人不认识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村下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上得台来与陈章蓝对唱《刘海砍荞》。音色优质,嗓门尖细,一听就是个唱戏的好料子,不唱戏可是浪费了。

她素日肯定是极喜欢唱唱的,要不怎么与名角搭配得那么好呢?正当陈章蓝如此想,台下已欢呼涌动,嚷着再来一曲。可女子却早溜下台去,怎么寻,也寻不着。

胡麻子的婚事解决了,肖只得的婚事又提上日程。陈章蓝尽管也到了可婚年龄,但凡事得有个大小先后。谁叫肖只得比陈章蓝大三岁的。正好胡麻子的内人娘家有个侄女,二九年岁,正待嫁人。她就是余水国的大女儿,秋香,读过夜校,练过戏,农活干的非常好,长的也漂亮。两把乌黑的长辫子,是人见人爱。想寻一个本性老实,有技艺的,门当户对的男子。

肖家尽管有些没落,但与一般农家比起来,还算殷实,起码衣食住行有保障。不象陈章蓝家啥都没有,徒见四壁,壁缝里还透着风。就肖只得与余秋香,这一提,还是不错的一桩婚姻。李歌满非常中意,连安排肖只得去相亲。

肖只得去余秋香家时,陈章蓝正好去青苔村下办点事。于是两个人同路了。没想陈章蓝这一去,却坏了肖只得的好事,人家余大小姐没瞧中他,却瞧中了陈章蓝。胡麻子待他们回去后,问询余秋香。余秋香便甩着她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说,自己瞧中了那个随来的小子。胡麻子一听,急了。陈章蓝不仅比她小三岁,且家境贫寒,还是老大<其实大姑才是老大,可那时女子在家算不得人,是别家的人>,父母又有病,下面拖着一哈喇子的油瓶罐,屋还是个柴棚,家里连张象样的床都没有。胡麻子确也喜欢陈章蓝的人才,但要说与余秋香婚配。有些为难。于是就将此事与他师傅李歌满禀报了。

李歌满很高兴,于是禀告祖母。祖母也很高兴。俗说女大三,搬金砖,求都求不来,她就比祖父大三岁,有了先例,没啥不合适。于是祖母忙托胡麻子去做媒。胡麻子又忙不彻的到余秋香家对她说:“我是长辈,你的姑爷,啥事都要跟你说在前面,那个跑堂的,人才是有,但家里的确穷,去了就是没屋住,住窝棚的,没得饭吃,喝稀粥加野菜的,睡觉也是没得床,睡地板的,家里还有一长条拖油瓶,既是长兄也是爷娘,不知哪天可见天光日月的。你不怕,就嫁给他吧。而那青衣呢,家里只有两兄弟,有房住有床睡,有钱用,一生都不愁吃穿的,你自思忖好了,再回我。”

没料余秋香毫不含糊的回过胡麻子说:“姑爷,我都思忖好了,就那跑大堂的,我嫁他,一生的幸福,没得床睡,没得屋住,做得来的,那一长条拖油瓶的会长大的,俺每天都可见到他,他就是我的天光日月。”

于是余秋香就这样嫁给了陈章蓝,成为了我们的母亲。

母亲嫁过来时,祖母正怀着小姑。祖父仍当他的千岁爷,稳坐在房屋某个角落。忘记交代的是,祖父因长期固守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外人及家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陈千岁。太爷之意。古时候太爷轻易不走动,出门都是八抬的大轿。祖父可没太爷命好,他不走动,是因身体不好,精神不好,或也因没有情趣。这与祖母倒形成了鲜明对比。家里一动一静的未免不是好事。若都是动的,还不吵翻天,若都是静的,还不死气沉沉。

三叔四叔真还拖着长长的油瓶罐,一天到晚衣冠不整,鼻涕邋遢。家里确连张睡的床也没有。板凳亦是用钢材编织或用土堆垒成。米缸没有,米没有,柜子也没有,新衣服更没有。但祖母对娶长媳妇的事还是很看重的,把叔叔们穿戴的异常整齐,衣服到处都是补丁,但洗得干净。李歌满一大早忙着到村里村外集资大米。每户一斤八两。凑个几十八斤的讨个吉利。

母亲的嫁妆果真丰厚,一个大柜子,漆着红漆,足有两块大门宽。一个抽屉五个格子,上面放着一对白色有鸟飞的眯壶子,古色古香的眯壶子里藏着许多未发生的故事。还有一个大半桶,可是当时最昂贵的,上好人家的女儿出嫁才有。父亲家没有床,母亲与父亲新婚第一夜就把那半桶当床了。这半桶往后就一直伴随着母亲,直到分田到户。

半桶在那时期是很珍贵实用的,集了脱粒机,拖拉机,仓库一身。母亲晚上当它床睡觉,白天拉它到田间当农具。用它的边缘扳谷子,用它的内空装谷子,涨水时当它船用。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半桶在,便有母亲在,有母亲在,就有半桶在。

父亲结婚后,不唱戏了,去参军。现今大姑家有一张照片,是父亲母亲与肖伯母肖伯父的合影。那就是参军告别前照的。父亲穿着白衬衣,梳着小分头,仍旧绿树临风,英姿飒飒,略带着点忧郁。母亲脸容丰满,穿着套花色衣服,扎着长长的两把辫子,蹲在父亲腿下。肖伯父长着锐利的暴牙齿,指缝里叼着一根烟。从此可看出肖伯父家的经济条件。肖伯母扎着短发,灿烂的笑容。那是因为她拥有父亲这样的好邻居。他们一辈子的邻居,从没红过脸。只是父亲到了最后送军时,因体弱被刷了下来,没走成。原回戏班唱戏去了。

父亲真正的农民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父亲是长子,祖母又重男轻女,加以那么早就去学唱戏。还不曾下地干过活。用大姑的话说是,女儿做死,祖母都不心疼,倒是儿子做丁点的事,就心疼得要命。就是讨米,也是大姑与祖母去讨,也不会叫父亲去讨。但父亲天生吃苦耐劳,很快就学会耕地插秧,田间大小农活都拣得起,还很精通。父亲只要从戏班回来,第一时间就跑到田间帮母亲干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过得很孤寂,因为大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在田间。她不大跟大人说话,也不大跟孩子说话,在家里队里都这样,只顾低头干活或沉思。久而久之,队里人就给母亲取了个绰号:闷鼓佬。

时年祖母三十八。父亲十五。母亲十八。祖母主外,母亲主内。家里的几个主力可谓各有特色,一个陈千岁,一个友打卦,一个闷鼓佬,一个唱戏的。这一动一静的也配合的极为默契。

不久祖母生了小姑,取名章圆。是圆满的意思。意味着祖母再不生孩子了。过了三年,母亲生下大姐,取名玉英。再过二年,母亲又生了二姐,取名玉兰。家里可热闹了。

据说母亲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白天就记得干活出工,晚间就记得做鞋织布。孩子们过得怎样,问都不问。但自从母亲嫁过来后,家里确有了家的温暖。年里节里都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也不是新布料做的,是旧布料不断翻新。每年冬天,母亲都要用米浆被几十门板阔子,以便来年做鞋用。母亲还积年累月的用钢材编织房子,有门有窗,盖上了茅草。当着太阳,十分暖和。于是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搬到新屋里去住。

这新房子住下了,却来了一个问题,要是家里没大人,很叫人担心。因为小姑与姐们都小,若玩火把房子烧燃了,岂不是要把孩儿们一起烧死?

以前的农家大多住着茅草房,失火是常事。曾经故河口这样失火烧死孩子的有好几家。还有一家人,夜晚睡着了,茅草房不知怎的燃烧起来,跑不出来,全家烧死了。茅草房燃烧起来,抢都没抢数。就是长在柴山里,一把火一烧,整个柴山都烧光,根本无法抢。还不说钢材编的屋子,一烘便熊熊燃的,只等烧成灰烬。

于是祖母就专门留在家看孩子,不出工了。但祖母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到农忙收割季节,便跑到公家地里捡麦子劳籽去了,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照看自己。祖母把庄稼捡回来用连枷打出来,整理干净,卖点小用钱。一把连枷打得比公家的还活脱。以往的稻谷麦子油菜都是用连枷打出来的,不象现在有收割机。那或比母亲的半桶要进步了些。

那时人民公社,出工才有工分,祖母没有出工了,就只在捡这些麦子劳籽。祖母还会在菜园里栽上尖辣椒,等到辣椒红了,就摘下来晒干,用袋子装好吊在屋檐下,以备年底或来年正二月到外乡去卖。干红尖辣椒价格不菲,一斤可卖到一块二角钱,比一双鞋卖的多,比砍一板车柴卖的多。祖母主外,所以隔三插五的就在外面做点这样的小买卖,手头一直活跃。母亲在队里出工,工分的钱也由祖母掌管。但母亲从不抱怨,尽情享受做一个农家媳妇的乐趣。打连枷就是门乐趣。

选一个晴朗的天,将收割起来的小麦豌豆或油菜籽劳籽一捆一捆的解开,铺在队屋旁边的大禾场里。晒过一二歇工夫,便用连枷拍打。打连枷,农人们都喜欢,打起来有板有眼的,节奏感很强,可当作一门技艺了。以后也一直流传着。

连枷是几块长竹片连在一起扎在一根竹竿上做成的。竹片三四寸宽,七八公分长,连在一起就成了连枷板。竹竿要结实,有锄头把那么粗,是上好的老竹。连枷板亦是上好的老竹,有节的一头用于连枷头。连枷头架在连枷把上,作物便用连枷拍打下来了。

打连枷很有技巧,一定要把连枷把握紧,把连枷头转活,转的有节奏。否则只是打不转,还打坏了连枷。合作社的时候,几十副连枷同时打,场景很壮观,有如千军万马。分田到户后,有劳力的人家都是几幅连枷,几个人对着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不正经的打着打着,突然噗嗤一笑,都不知为什么。作物被太阳晒焦了,连枷一拍颗粒就掉了出来。然后将打过的作物杆用杨杈删一边去,把颗粒用竹扫把和杨锹收拢成堆。用风车风干净,没有风车的,就用杨锹迎风扬。风会把颗粒与渣草分开。那情形很美好。扬锹的人会因此很有成就感。看扬锹的人也很有乐趣。有的扬着扬着便唤起了风,边扬边喔和喔和的叫。那风儿也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叫唤,朝着他她扬的方向吹。比风车风的还干净。再晒一二个太阳,用麻袋装好运进谷仓,就算粮食丰收到家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人打连枷。每次母亲出工打场,都跑去看。母亲也很高兴看见我们。很少见的对我们笑。祖母亦在家里打连枷,铺着小禾场,却不及母亲在队里的大禾场有趣。队里的称大场,祖母的充其量只是个小场。家里人从不当回事,三下二下就拍完了,一点趣味都没有。

铺场打粮食的季节在五六月,春收春忙之后。人们把收割起来的粮食骡成一个或多个骡,然后把田间农活干完了,再一心一意的打场。象油菜籽收割了,一定要栽棉花,早栽一天比迟栽一天的都不同,不能错过季节。

五六月天里跑暴雨多,打场十有八九会遇到雨。晴朗的天空一忽儿乌岸陡黑的就下起了雨。打场若遇到了雨,就抢暴。抢暴是故河口人常碰见的,那是上天跟老百姓开的一个大玩笑。将心平气和的农人们忙得昏头转向。未参加打场的人,也会从田间跑来帮忙。所谓抢暴,就是从暴雨里抢出那些刚打出来的粮食。粮食被雨水打湿了,很不好,容易烂,难得晒,浪费人工。但十有一二抢不应,就把它们收拢用胶布盖好,等到雨停了,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敞开晒。也有实在抢不应,稻谷与豌豆被雨下得满地流的。人们对抢暴的心情各不相同。抢得回的,心情愉快而欣喜,有股自豪成功压在心头,时刻想着蹦出来。没抢回的,心情也不坏,只是望着天空,似乎不知该对它说点啥才好。完全没抢应的,便象个落汤鸡似的逃回家去,不知该再做点什么。

雨后的禾场田间,却是清晰宽阔而干净,并不如打场人的心情复杂。禾场边田地里都有拾粮的老农。豌豆被雨水泡过,浑身饱满圆润,躺在某个角落,等待着拾它回去的老农做成兰花豌豆。比专门泡水后的豌豆还好。农人与豌豆都是清新干净的喜悦着。那清新干净的喜悦由着天气晴好了,未打完场的粮食亦可见阳光。不会烂掉。

总之,无论故河口时期还是天鹅洲时期,农村因打场,每个角落都隐藏着生机动人的故事。麦儿有麦儿的故事,老农有老农的故事,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故事。

孩子们在青菲的南瓜架下打着鸡火哒。有南瓜藤径自就爬到了打过场的粮食梗上。因为它们被老农打过之后,又骡成了一个骡,扔在了那里。迎接着来年南瓜冬瓜的藤无限的爬上去。然后被农人用吊把吊成一个个把子当柴烧,煮南瓜冬瓜饭吃。这自然真是无穷尽的奥妙与亲戚着。它们从来就没有孤立存在过。稻谷打完了的梗叫稻草,可做牛饲料,可当柴烧,可做要子。用途广泛的很。要子也用吊把吊的,扎成一捆捆,放在第二年粮食收割季节,拿到田间去捆粮食。捆在最后一个便大大的,说是谷精或是麦妈妈,拉回来放在谷仓里或是末角里喂养。意味和祈祷着来年的丰收。

总之,乡间收割播种季节不仅充满了生机与乐趣,更充满阳光与雨水,滋润着农人如火如荼的人生。后来有了脱粒机,收割机,就不用连枷了,也少打场,也似乎没什么乐趣了,自然的一切也不再那样奥妙与亲戚着了。

母亲勤勉善良,从不多言。但祖母对她还是很抠门。队里出工是母亲,家里老少穿衣穿鞋也是母亲,且还要做鞋卖。母亲成天成夜没得休息。

父亲很少在家,一个月回来一两次,一次过上一两夜。然后又出去唱戏了。每月可拿回二十块钱工资。但父亲的工资也由祖母掌管着,祖母从不让一分钱过母亲的手。母亲回娘家也得向祖母要钱。谁都不知道这个家庭一年上头到底是支出了,还是落成了。友打卦在这方面是铁腕,总给人产生无论多少钱都不够用的感觉。但母亲从不就此与祖母争执。时常队里领工分,有人家领了好多大米好多钱,而祖母才领了几斤米。人家都用大袋装,而祖母只用围腰子兜。因为祖母家出工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早早超支了。祖母踩在故河口那条月光洒满的空旷大道上,骂骂啼啼的回到家。似乎是怪母亲挣的工分太少。面临祖母这样的发作,母亲一贯不吱声,也不敢吱声。若是母亲争辩的话,祖母就会跑。

母亲有次跟祖母争辩了几句,祖母便撇下家里老小跑了,害得母亲找了一夜,没找着。母亲一个人藏在被子底下哭了好久,一夜未睡。清晨一起床,又去找,找了一天找到了,祖母却不肯回来。母亲便请肖伯母去说好话,才将祖母劝回来。

母亲说:“若是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会很为难,你们的祖母不讲道理,哪有婆媳争嘴,婆婆离家出走的呢?”但为了不使父亲为难,母亲忍气吞声将祖母接回了家。

肖伯母与母亲是邻居,母亲有啥都只找她说说。肖伯母也如亲姐妹一样护着母亲。肖伯母是党员,思想上进,在村里当妇女主任。秋景疯了,没有子女,肖伯母是她堂侄媳妇就顶了班。祖母还就只听得进肖伯母几句话。象以前只听得进几句秋景的话一样。

祖母回家后,肖伯母也将祖母狠狠的批评了一顿,象当初秋景批判她一样。肖伯母对祖母说:我地个大婶真有你的,秋香那么忙,孩子那么多,你媳妇都没跑,你个做公婆的还跑,有本事跑,就有本事不回来。

那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与祖母产生的纠纷。

值得提一下的是,肖伯父是于父亲结婚第二年结婚的。肖伯母的娘家是前面沙口老一队里的,姓龚,叫五英,她的父母生了七个女儿,她老五。认得几个字,剪着短发,脸盆大,为人热情,说话有腔有板。做女儿家时,就到队里当过妇女主任。当时肖伯父去相亲,也是父亲伴去的,可好的是父亲已有了家室,否则一准又坏了肖伯父的好事。后肖伯母到肖伯父家看人家到过父亲家,在屋山头与父亲母亲一起照了张像。父亲仍旧玉树临风,清瘦高大,略带忧郁气质,母亲却青春活泼,两把乌黑的长辫子特别显眼。一点都不似闷鼓佬。肖伯父倒是尖嘴猴腮,与父亲的瘦完全两样。肖伯母仍剪着短发,脸盆大,像革命影片中的女革命志士。他们一生中也只在年轻时合过两张影。

肖伯父与肖伯母结婚后,却一直没生孩子,对姐们很好。两家又住隔壁,真是比亲戚还亲。父亲每次从戏班回来,都与肖伯父一起吃饭喝酒。且肖伯母对母亲有救命之恩。

62年母亲生大姐时河水大,故河口缺口了。母亲要生了,没有接生员,是肖伯母跟母亲接的生。肖伯母也是队里的接生婆。肖伯母虽然年纪不大,但乡下是这个叫法。

父亲从戏班回家路遇故河口缺口,抢缺口是见者有份。见者不抢的,会当逃兵抓起来。父亲抢缺口被洪水冲到了江里。拼着命游了好几个小时。父亲亲眼看见指挥堵口的船,没将缺口堵住,最后就连船带人一起冲进了长江。那时政府规矩很严,指挥者都立过军令状,缺口了,没抢起来,回去也是死,还不如同水一起去,留得个英名。父亲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场面与生死搏斗,回家见到新生的大姐,当对生命充满了敬畏,也对肖伯母无限感激。

可田地里却颗粒无收。母亲做月子没得东西吃。家里老小也没得东西吃。父亲只有又去唱戏,其实他心底多么希望留下来照顾母亲,照顾家里的老小。母亲还不足月,就得下床到野外高些水退出来的地方开垦,希望能种点荞麦秋苞谷,收点杂粮过过一家大小的日子。种是这样种,只是收到的很少。那时的天是穿的,无论哪个季节,只要一下雨就没有止境,直下得村里灌满。也是那时农田水利建设不如今天,根本没有开沟挖渠,也没有电排。完全望天收。而这种望天收的情形,直到天鹅洲时期,也没多大改变。

每论下雨,母亲整天整天不说话,成了名副其实的闷鼓佬。其实母亲不说话,是因庄稼们在说话。它们在向她呼救,向她哭喊。它们吃饱了水撑得不行了,会淹死。母亲听到它们的呼救却无能为力,只有更努力的干活,想稻谷麦子能够坚强些,再活过几天就没事了。于是她就跟稻谷麦儿们说,坚强的撑下去……不料几夜的倾盆大雨,就将河水下得涨起来,天上地下一起来,不几日故河口就一片汪洋。到手了的麦儿稻谷就又被水夺了去。麦儿们在水中呼救,母亲在水中没有日夜的抢……泪水与雨水早分不清晰。

雨停了,母亲荡着半桶回家。半桶里盛着透湿的苞谷杂粮,这将成为全家人一月半月的口食。再或到了又一个雨天,母亲荡着半桶,把它当作了一叶方舟,在那茫茫水域寻求一点可食的东西。边荡漾在水中边唱曲儿。

你犹豫不决迟迟不来

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丽质又装饰打扮

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

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

吹排萧啊我在思念谁?

……

每每唱起这曲,母亲便想象父亲与她一同站在戏台上。这是母亲一直的梦想,只是这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

子降兮北洲

渺渺兮愁予

秋风袅袅兮万木瓢落叶

波涌浪和千里洞庭秋

登上白狄岗举目远望……

母亲的歌声在沙洲上空荡漾,母亲架着半桶在沙洲等待父亲的归来,只是父亲没有来。他在外唱戏挣钱去了。但父亲每次只要归来,第一到的就是田间。望着茫茫水域“荡舟而来”的母亲,亦仿佛回到了某年间的风花雪月,只是他们一生中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风花雪月。

父亲迎着母亲一起回家。尽管彼刻那里还是一片荒凉与饥饿,但那里终将有他们温馨饱食的家。充满了稻谷米香,草木清香。然而一阵雷声轰响,天地被劈开了。母亲驾着的半桶又没入江中。天贴近了地面,雨水从天上往地下注。母亲的半桶贴在汹涌的江面,亦似贴在天上。她是贴近天边的人吧,她心中有条河,河里有她的家,她的男人。他会驾着“方舟”带着“粮食”与她一起回家。

待故河口雨水完全退去,被淹没的田地终于退出水面。可惜已到了没有什么作物好种的时令。失去了田亩的故河口人,每天在故河口角落的坑坑洼洼里寻鱼摸虾,挖树根草皮,过着饥饿而困苦的日子。而故河口村却很快就恢复了它迷人清幽的一面。

矮矮的堤道掩映在广阔的荒芜中。长长干枯的河床上堆积着白色的沙土,鸟儿在上飞翔,更有迤俪温驯的阳光,荒芜的撒着,将白色的河床晒得发光。故河口的堤道是寂寞的,如小家闺秀路遇风流王子的寂寞,热烈却无望。因她终将有天被王子抛弃。故河口是寂寞的,故河口的女人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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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一场巨大的阴谋,有人笑着,有人恨着。二十多年后。她,命定凤鸾之格,却试图逃离宫闱;三皇子,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曾经视她只若一枚轻贱的棋子,却在一次次的交锋中乱了自己的心;他和她,青梅竹马私定终身,谁料风云突变,相爱的人咫尺天涯,痛了她更痛了自己;她妩媚动人,将心错给了他,又将身体给了不想给的人,注定了她的人生从此堕入悲剧的轮回,她也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他,狂放不羁,浪子的表面下,隐藏的却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心。当一切真相浮出水面,最终谁能登上那权力的巅峰?这一切到底是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 太后升级路

    太后升级路

    作者君新文红楼之一代圣君已发布,小天使们可以看看,不胜感激。云瑶以为自己上位的路线应该是昭嫔→昭妃→昭贵妃→皇贵妃→太后,但不知为什么,变成了昭嫔→皇后→太后。总之,这是一件喜大普奔的事!身为未来的孝圣宪太后——的姑姑,云瑶除了这个身份外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虽然她家未来挺显贵的,可惜现在是康熙初期,雍正大爷还没出生呢,她家的荣华富贵还没来呢。迫不得已,云瑶只能先顶替侄女成为钮祜禄家的外挂了。提醒一下,本文言情宫斗部分不多,偏向朝堂上的事情,不喜这种文的请勿打开。不喜勿喷。
  • 剑证苍生

    剑证苍生

    因一字而乱天下,舍一身可救众生。且看一人一剑,如何荡尽寰宇,得证苍生!?
  • 两个人的行走

    两个人的行走

    作者立足西部劳动人民的生活场景,用独特视角观察生活,叙述生活,《一头雾水》中,主人公胡一宁因渴望城市生活而逃离农村,却又因厌倦城市生活而希望回归农村;《进城打工》中,民工张二狗痛失爱侄,无法面对亲人,恐惧回家;《梦醒时分》中,魏小丽因生活闲散无聊导致感情出轨,无颜面对家人,选择自尽;《铁面柔情》中,程英为帮丈夫戒毒,不料失手杀夫……总之,每一篇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心酸的家庭,一段难忘的记忆。
  • 太古星帝

    太古星帝

    繁星大陆,星辰亿万,武道之人,可觉醒星魂,进而强化自身,变的无比强大,与天地争锋。洛辰,一个无法觉醒星魂的废人,遵循母亲遗愿去认祖归宗,却遭遇凌辱,濒临死亡,但却也因此触动了父亲遗留之物,觉醒能够升级的奇异星魂。从此踏上强者之路,与美相伴,鏖战天下,最终成就至高无上的星帝之位。
  • 拟神大时代

    拟神大时代

    那一天,【毁灭日】结束,忽有响彻世界的声音映入幸存者们的耳朵里。“一出生就注定的弱者们,被世界排挤的失败者们,一无是处还要强颜欢笑的徘徊者们,杀戮与暴力,支配与征服,成为高位者吧!你们那卑微渺小的野心就由我来承载,出发吧,寻找吧,在这片大海上沉睡着绝对的力量,那被称之为‘拟神’的反击之力!“时至‘拟神时代’,热血英豪扬帆起航闯入崭新世界的冒险时代!
  • 帝妃之锦绣宏图

    帝妃之锦绣宏图

    一直视同亲人的孟族遭灭族之祸,孟玉绮借故人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妃,誓要当日领兵的皇九子沐震与整个大夏朝付出代价。然而在实现复仇大计的过程,她不仅与沐震携手并进,更数度为他所救,在一场场宫闱间的明争暗斗中,她渐渐迷乱了自己的心思。但亡者的冤屈时刻催促着她,在历经重重磨难,终于帮助沐震登上帝位后,她开始着手进行计划的第二步。这时孟族遗孤忽然来到,也在无意中揭开了当日灭族之祸的巨大隐情。当一切真相都大白于天下,她与沐震已然势成水火,纵然他痴心未改,她仍然选择了远走高飞,从此天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