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样倒霉?钟淑鲜差点把肠子悔成三截,早知惹出这样的麻烦,别说总统府,皇帝金銮殿也不看!
都怪丈夫把它吹得像花一样:说曹雪芹祖先在这里当过官,清朝皇帝下江南这里是行宫,太平天国洪秀全把这里当天王府,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黄兴、孙中山……呀,那么些古今名人进进出出的,还不是天上神仙府?
听得心动,吵着要来看看。有机会回贵州,那可是向苗族姐妹吹嘘的资本!就是不去老家,到首都见了大世面,回芜湖家中,在大姑子面前也多几分话题。
南京是个大火炉,在1946年的7月里熊熊燃烧,抗战胜利后的国民政府“还都”,更给这里火上加油。
钟淑鲜来了三天,小旅馆如蒸笼一样,还不如出去散心哩。中山陵去了,山高坡陡但有凉风,灵谷寺也去了,屋深殿大也很幽静。今天出来感觉太热:太阳如火,空气滚烫,人们都躲在家里,似乎一出门就会变成熟肉。只有他们这对外地人要逛街:力化说那里没有人走路,非要喊辆三轮。钟淑鲜要看风景,非要把车篷降下,好在一路树阴笼罩,车行有风,也还凉快。
果然,国府路上人迹罕至,甩颗手榴弹也炸不倒人。远远望见那巍峨屹立的大门楼了,静寂肃穆、气势森严。三个大门洞只有当中打开,门顶上青天白日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四名国军站岗,个个汗流浃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苍蝇叮在鼻子上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每人都端着一支美制冲锋枪,似乎随时要向行路人发射。
这阵势,钟淑鲜怯了场:“不能进去看吗?”
张力化笑了:“这又不是免费公园,我们进去也要证件的。”
“你在哪栋楼上班?”钟淑鲜从门洞看进去,想象着丈夫上班的地方一定富丽堂皇。
丈夫笑了:“国防部不在这里办公。”
妻子上当了,粉拳擂在他肩膀上:“以为能带我进你办公室看看的,原来骗我?!”
“我那不是……”力化没说完,侧目见站岗的士兵虎视眈眈地打量着这边,赶紧催车夫蹬快点。
三轮从门前还没完全驶过,士兵全都举起右手敬礼:从国府大门里开出一辆吉普车,坐在车里的,是国防部预备干部管训处处长苏魁,刚汇报完工作出来。
驾车的周副官正视前方,恰好与三轮车上扬起的胳膊相对,湖南色旗袍的短袖只包裹了胳膊上一小截,其余部分雪藕一般耀眼。仅看侧面,就把他迷住了,方向盘一晃,吉普车颤了一下。
“什么情况?”处长身子前探。
“那女人……真漂亮!”依仗自己是处长夫人侄儿,处长惧内,副官说话从来没有顾忌。
“就知道看女人!”处长是个睡觉都睁着只眼睛的人,立刻发现了新目标,“张力化?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不是请病假了?”
“是的,他要回家,我没批准。据反映,这几天也没在宿舍住,还以为他偷偷跑回家了……盯上!”
盯梢美女?副官精神百倍,机灵地顺手向右打了方向盘,车子风快地拐弯,似乎与那车背道而驰,可只绕半圈,就不近不远地尾随其后了。
钟淑鲜依然兴致勃勃:“力化,美式装备的政府,机关怎么搬到古色古香的地方来了?明明挂着国民政府牌子,怎么又叫总统府?”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的临时大总统府……”张力化没说完,笔直的腰板突然瘫软,身子靠到三轮车后背上,轻声对妻子说,“别往后看,有人跟踪!”
钟淑鲜一哆嗦,勃勃兴致如被冷水浇灭,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谁……为……为什么……”
“我的上司,才从政府出来,撞上我们了。”
“这……这怎么办?”
“你陪我看病,现在回旅店休息,没什么。”张力化靠到车背上闭目养神。
小车窗子开着,但车速慢,进不了风,前面车慢吞吞的,跟着它蜗牛似地溜达半天,周副官车穿着皮鞋的双脚闷在车头里,汗水把内衣裤都浸透了,心里咒骂:张力化个鬼东西,怎么还不停下来?
钟三轮终于拐进一家旅馆的大院。周副官不敢怠慢,下车进了院子,探头看了一阵,很快就回到大街上来报告:“处座,就是人事科长张力化。他被一个女人扶上二楼去了。那可真是个绝色女子!难怪几天没上班,原来在这里金屋藏娇?!”
周副官眉飞色舞,口水差点喷到上司的脸上。处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说有事,要他明天回处里上班。”
周副官又进去,在掌柜处问了房间号码,走到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前,门关着,正要敲,门开了,那个美貌的女人端个脸盆出来,惊讶地问:“先生您找谁?”
近前一看,这女人更漂亮:一袭藕色碎花短袖旗袍,勾勒出凹凸分明的苗条身材,眉目少见的清丽,口音脆脆的,不像本地音……周副官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柔声问:“张先生住这里吗?”
女人彬彬有礼:“您找我丈夫张力化啊?里面请!我马上来。”
说着,她把门推开来,袅袅地往楼下走去。周副官目送她下楼,这才转身进门,见张力化在床上躺着,哈哈一笑:“张兄,几天没见,躲到这里享清福了?!”
张力化双眉紧锁,满头大汗,挣扎着要坐起,又无力地躺下,一脸痛苦:“周副官……兄弟我……实在……坐不起来……”
“怎么了?”
“旧伤……发作了……”
“是吗?”副官将信将疑,“还到大街小巷兜风?”
“……是……去看病的……”
“嘿,我就在你后面,怎么不叫我送你?”
“……你……你一直跟踪我?”
处长躲在车里,一定不想让人知道,周副官干脆担当下来:“还以为你把哪个大员老婆拐了,我来拿个现行的,呵呵。”
力化苦笑着说:“哼……接收钱财和女人,我们这号人够格吗?”
周副官连忙岔开:“这么漂亮的女人,哪找的?”
听他说得轻薄,力化不快:“贱内知道我生病了……特意从芜湖家中赶来……照顾我几天……”
“你老婆?张科长真是艳福不浅呀,如此国色,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吧?”副官是个色鬼,说起女人就滔滔不绝,“他妈的,南京美女都被日本人屠杀光了,尊夫人一定不是这里人。”
“远征缅甸到贵州铜仁时,当地名士为我作的媒……苗家女子……叫钟淑鲜。”
“苗女?稀罕。”副官惊讶地说。
力化正色道:“贱内……虽然出生书香门第……也有些学历,但毕竟出生于……山野夷蛮之地……小家碧玉……怎么能,与大城市贵族名媛比?”
即使在大城市,美丽而有文化有教养的女子也不多,少数民族更稀罕了,周副官转为羡慕:“难得难得,老兄好福气……”
他喋喋不休扰人清静,力化继续推起太极:“打探贱内出处……是不是,想托她……为你找个南国佳丽?”
“张兄笑话我!在下是关心你……什么病?”
力化又唉声叹气了:“长沙会战时……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老子腹部打烂……肠子都流出来了,这以后,三天两头犯病,疼死人了……”
“我知道,张科长是抗日英雄!”周副官嘴里说着,就向床边走来,“我看看伤势如何?”
“长官,且慢!”力化妻子不失时机地进来了,端着一盆热水,直接放到丈夫身边的草席上,“这一身臭汗,难闻死了,给他擦把身子行吗?”
妻子给丈夫擦身,副官只好退后,乘机到门口透透风,嘴里唠叨着:“好贤惠的妻子!老兄,哪一世修来的福啊!”
钟淑鲜见他背对门里了,弯腰给丈夫擦去满头汗水,迅速抽出脸盆下被热水烫软的膏药,掀起丈夫衣襟,看见右腹下陷的伤口一惊:怎么真有些红肿?
见她突然怔住,力化食指捣了一下她的手腕,纤细的兰花指抖了一下,拿的膏药飞快盖在伤口上。接着又搓了毛巾,把他前胸后背擦了一遍,这才直起腰,端了脸盆往外走:“看这水脏的,能肥田了!”
副官盯着那张盈盈笑脸,看得心猿意马,等她背影消失,想起处长的交代,依然走到床边,要掀张力化的衣襟看:“伤势如何?”
妻子真是聪明伶俐,哪来的膏药?乘擦身机会贴上,才不怕他查看哩。力化干脆掀开衣服,膏药还有点烫,索性一把扯开它,面部配合默契,五官立即拥挤到一起,有气无力地哼道:“唉、唉……你看看……南京还是首都啊,都是庸医!就弄这黑鸡屎糊弄人……”
他揭开的地方碗口大一片,黑不黑红不红的膏药泥掩盖了肤色,没药的地方也红红的,当中凹下去一个小坑,被药膏糊涂填着,似乎深不可测,散发出苦涩的气味,似乎旧伤腥臭,他赶紧后退一步:“哪里看的?”
“路上一个老头给我们带路,在小巷里……边上还有菜地……”
这怎么查?副官就汤下面:“嗯,伤势不轻,处长还叫你去处里上班……得,我给你请假吧!”
“啊?等好了请你喝酒………”说着力化就要起来。
副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动,到时候,嫂子可要给我敬酒啊。”
苏处长车在街边等着,听副官汇报后并不满足:“去把三轮车夫逮来问问!”
“早从后门走了。”
“蠢货!”处长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回去!”
副官有点委屈:“姓张的是为抗日受的伤,又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天子门生,抗日英雄……”
“你懂个屁!戡乱时期,杜绝动摇,他十分可疑!”
“可疑?”副官发动了汽车,还是回头问。
“学着点,你!”处长训他像训孙子,“疑点有三:一、有人举报他看过《挺进报》;二,国民政府上下,有几人像他这样清明?”
“怎么了?挺好个人!”
“就是太好了!吃喝嫖赌一样不来,烟酒茶都没嗜好!简直就是共匪洁身自好的模样;三,他家在芜湖,那里可是皖南门户、新四军老巢、共党游击队根据地、地下党的活动区域……现在,正是蒋总裁动员全党全国上下一致反共戡乱时期,他居然消极抵触,闹着要请假回家……”
见处长脸阴沉着,周副官不敢多说,只是低声嘟嚕着:“人家不是生病么?再说,要有那么漂亮的老婆,我也不……”
他思想跑马,方向盘也松懈了,车子一晃,差点撞电线杆上。处长吓出一身冷汗,刚想开口骂他,一想,这家伙虽好色多话,但好歹是亲戚,既是副官,还兼着司机,自己命可握在他的手里!只是拍了他一掌:“小心开车!”
“是。”
“下午,给省保密局唐玉昆发个电报,他坐镇芜湖,让他严密监视张力化家。”
“直接给唐局长打电话不省事?”副官问。
“我周围都是黄埔生,提防着点。”处长又冷笑了一下,“让唐局长有案可稽,也免得张力化真出了问题,反怪是我手下人。”
“唐局长知道他家住哪里吗?”
“告诉他,芜湖陡岗正街12号。”处长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狡诘的凶光,“另外,散布张力化生病的消息,动员大家去探病。”
“嗯!”副官明白处座的意思,“说他有个漂亮的苗族老婆,那些家伙跑得比风快,去的人多,也是对他的监视。”
处长嘴角一咧,算是笑了。
淑鲜在楼角偷偷望去,见吉普车里两只镜片在窗口闪光,知道有人,副官发动小车走了,她才出门买了两碗凉面,端回来两人吃。不放心外面要关门,丈夫摇头,说来人才看得清楚。她只好走近床轻声问:“旧伤周围真发红哩,发炎了?”
“苦肉计,自己拧的。”力化跟着问,“哪来的膏药?”
“你不是要装病吗?三轮车经过药房时,看见吊着一串,顺手扯片放提包里了……”
“哈,我老婆干特工可是块好料!”
女人心疼,就要揭膏药,说贴着热。力化说不能揭,他们一定还要来人监督。
淑鲜拍拍胸口,惊魂未定:“都怪我,要看什么国民政府,给你找麻烦了。”
力化这才从床上下来吃面,安慰地对她说:“与你无关,他们早就怀疑我了。”
“怀疑你什么?”
“因为反内战,怀疑我通共产党。”
她惊吓地张大嘴,又立刻捂住:“这罪名可大了!我们走吧。”
力化愁眉结成两个疙瘩:“怎么走?”
妻子知道,丈夫是考取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家交不起30块大洋的学费,日本人打来,一家人到了汉口,在黄埔军校任教的姑父再三动员下,他才考的军校。于是说:“你当初要考不上,不就没今天烦恼了吗?”
“你以为我想考?”丈夫不痛快,丢给她两颗卫生球,“头次考试就在考场睡觉,一个字没写,得了零分。我想考的是抗日军政大学,可惜他们撤离了,无路可走了,只有回头再考……”
“我知道你能,居然考了第一,上了黄埔军校十四期。”淑鲜给他扇凉,半真半假地说,“想不到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只恨日本鬼子……”力化吃完面条,正接过扇子要给妻子扇,突然又把扇子塞给她,就势往床上一倒,“有人上楼!”
没人来,是隔壁的,她松了口气:“真是草木皆兵!”
力化苦笑了,“我们没安静日子过了。”
果然,从下午开始,“探病”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夫妻二人烦不胜烦。晚饭后,房间里只剩小夫妻俩,张力化搂着淑鲜疲惫的肩深感歉意:“淑鲜,本想让你来大城市看看的,连国民政府都没进去看一下,却惹了一身腥,实在对你不起……”
淑鲜勉强笑道:“是我给你带麻烦了,怎么说对不起我?现在真有点倦,想躺着歇会。”
张力化正起身来要去关门,才下床,又赶紧缩回了脚,低声说:“淑鲜,真来人了。”
刚躺下,一个军人急冲冲进屋:“哥,你真病了?”
原来是妹夫阮相庭——张力化手下科员,上周,还是张力化叫他找的这家旅馆,只说想清静几天。今天下午,国防部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张力化老伤复发,把老婆叫来照顾了。见大家赶集似的要来,为便于说话,只好乘吃晚饭的时候来探望。
“心病而已。懒听他们的反共动员,只有装病啰!”见妹夫来了,张力化露出笑容,“说了怕你难过,我叫你嫂子来南京玩了。”
阮相庭转身,才看见钟淑鲜笑盈盈地站在一角,便问家中老人是否好。
钟淑鲜问:“你也不问问德珍?”
“老夫老妻了,不要问的。”做妹夫的讪笑着。
钟淑鲜说:“你不问也要告诉你,爸爸与奶奶都好,妹妹也很好,什么时候,你也带她来南京玩玩?”
阮相庭说:“有什么玩头?我们都想回家,就是请不动假。”
“相庭,你来得好,正有急事找你……”张力化说着,写了一个号码递给他,“你马上到电话局去,给我老同学刘和平打个电话。”
“江心洲驻防的那个营长?”阮相庭有点为难,“只怕他不认识我。”
“电话都受监听,你也不能暴露身份,只对他说‘德钦让你到他家看看,担心祖母病重,要家人发个电报来。’”
话刚落音,突然他躺下来,跟着周副官就带来个军官,白色短袖衬衫没一丝皱纹,菜色军裤笔挺,皮鞋黑得发亮,身子挺得笔直。瘦小的个子瘦长的脸,全身上下像被剔了肉的骨架子,连鼻子似乎也被削尖了,上面架着一副金边小眼镜,还得用银链栓吊着。
阮相庭立即站正:“苏处长好!”
军人一愣,老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你是张力化科室的?”
“是!”
周副官出面解释:“他俩是郎舅。”
张力化做个要下床的架式:“处座,烦您来看望,卑职消受不起……”
来者不善,正是昨天跟踪张力化的管训处处长苏魁,他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床上人:“老弟为国负伤,繁冗礼节就免了吧。你也没告诉我生病了,可不要怪我来迟了啊。”
阮相庭把椅子端来给他坐:“处长,听说嫂子来了,我还说带她去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哩,没想到哥哥病了……”
淑鲜端上三杯茶,处长瞥了一眼这美丽的女人,笑道:“力化,把夫人接来南京不玩玩,却放在这小店伺候你,实在对不起人呀。”
张力化苦笑道:“在下惭愧,本来,向您请假,就因为贱内第一次到南京,想陪她玩的,没好意思明说,谁知……我这老伤不争气……”
“有事就跟我说一声嘛,周副官你也熟悉,为人十分忠厚的,不如叫他开车,带弟妹逛逛京城夜景如何?金陵虽不比西南美景,但秦淮河夫子庙还是有那么点看头的。”
“啊,不必了,看不看无所谓,力化身体又不好……”钟淑鲜推辞着。
“恭敬不如从命,妹夫也说带她出去看看的。”张力化对妻子使了个眼色,道:“麻烦处座和周副官了!”
“三个人一起去吧,也免得张老弟不放心哈。”处长笑道。
阮相庭提出要求:“哥,我明天要上班,就不回你这里了。”
处长首肯,又吩咐副官:“游完了,你把力化妹夫送回去,再把张夫人带回来接我吧。”
副官面孔多云转晴,领着淑鲜、阮相庭下楼了。
处长这才关上房门,转头笑道:“老弟,恭喜你啊!我已经给你申报上校军衔,只等你伤愈上班,上头就能发表了!”
“多谢处座栽培!”力化欠身,接着按住伤口,皱眉扁嘴,“我这伤……好汉就怕病来磨呀……”
处长又作了个下按手势:“赶紧躺下,快养好伤,继续为党国效力!”
力化笑笑,安稳地躺倒。
“你几日没去机关,有的情况不了解。我给你传达一下总裁训示……”说到这里,处长突然起立,“近来,共匪一再挑衅中央,破坏和平,已经到了和他们算总账的时候了。总裁希望我们精诚团结,三个月之内消灭共匪!”
“啊?上面的决心很大呀!”
“是的,所以,要尽快把伤治好。明天带你到大医院看病!”
力化一惊:“不必不必,怎能劳动处座?”
“让周副官陪你去,他开车,方便。”
力化急了:“今天上午才看的。”
处长小眼睛眨了几下,连连摇头道:“偏街僻巷土医生,能看什么病?你是党国栋梁,不能有一点闪失!”
检查是真,治疗是假,力化虚与委蛇:“卑职区区小伤,怎劳处座如此费心?我自己去吧,护送实在没必要的……”
处长板脸道:“还请老弟服从安排。到大医院检查一下,有个结论更便于治疗吧。”
再推辞恐怕有麻烦,力化只得答应,嘴里喊着“那就多谢处座了”,干脆摇着扇子打哈哈,处长随便说什么都附和。
终于盼到妻子回来,一个人进门,手里却提了两个小包,他心里更不快:这些东西来历可疑呀……
淑鲜根本不看丈夫,只对处长说话:“是不是打断二位长官商议国事了?”
处长一脸假笑,连说“哪里哪里,玩得愉快吗?”
“感谢处长美意!”淑鲜一笑,把手里提的两包东西送到处长面前,“初来乍到,匆忙间也没带地方特产给处长,实在抱歉……今天劳烦副官带路,买了两段丝绸,请捎给长官夫人,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处长正色道:“弟媳妇远道而来,没给你备礼物,怎能要你破费?”
“区区小礼,不成敬意,处长要不接收,就等于看不起力化了。”
张力化果然猜出了东西的来历,见妻子如此处理,十分佩服她的聪明,也帮着劝说处长接受。苏魁脸上堆出两分笑意:“弟妹实在客气,你的心意我就带回去吧。”
夫妻两人如释重负,力化也笑了:“拙荆是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也就不到处座府上骚扰了。”
苏处长只得告辞,提着东西下了楼,见副官打开车门,怒火心生,把那些物品往他身上一扔,瞪着眼睛骂了一句;“自做多情!”
副官半句话不敢多说,一路机械地打着方向盘。
淑鲜透了口气,关上门宽衣擦身:“总算轻松了,现在不会来人了吧?”
丈夫心思重重,不答,靠在床头发呆。
妻子奇怪了:“怎么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力化叹了口气,道:“淑鲜,来者不善,这姓苏的是康泽控制下的别动队头目啊。”
“康泽是谁?”
“他呀,是老蒋心腹,头号特务头子,专门监视国民党左派的。只要上了他们的黑名单,就……有点危险了。”一旦被传唤,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他们处里少了好几个军官了。可他不敢说得太露骨,担心吓着妻子。
“怎么办?乘夜逃了吧。”妻子热得涨红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往哪逃?”
“去苗疆啊,那里没战事,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穷点苦点都不怕……”
力化眉头紧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芜湖家中还有那么大一家人哩。国共开战,哪里不打?无法逃避的。”
“那,我们就束手就擒?”淑鲜问。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睡吧,让我想想怎么办……”
力化想不出什么办法,想到明天有人监视他看病,寒冬全身也要冒冷汗。大医院检测仪器齐备,假病能瞒过医生?但要告诉了妻子,她晚上一定不能入睡。床板如烙铁一样滚烫,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已经响起妻子轻轻的鼾声,他辗转反侧,又担心惊扰了妻子,只有轻轻坐起。
钟淑鲜还是被惊醒:“力化,你怎么不睡?”
“啊……天,太热……”
“什么事你说啊,我不给你分忧谁给你分忧?”
张力化把要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说出来。钟淑鲜听说,半晌无语,但仅仅经过半天,她突然成熟了许多,眼前一会儿浮现苏处长那阴冷的目光,一会又是周副官色迷迷的笑容,她突然镇静下来,把丈夫推了一把:“你还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肚子疼不疼还能看得出来?”
张力化想想也是,只要不改口,神仙难下手,看他们怎么办!
按照处长的意思,要将张力化送到部队医院找个专家检查的,周副官有私心,把他送到自己熟悉的关医生处了。
这是个出国留学回来的女大夫,接受过美国专家的培训,上校军医,内科副主任,职务技术都说得过去。副官倾慕已久,正愁没时间接近。既然熟悉,想必也不会说假话,也让张力化老婆看看,别把自己当天下第一美人了,比起人家喝过洋墨水的美人来,她可是草鸡比孔雀——差远了。
一进医院,张力化踌躇不前了,副官却迫不及待直奔内科(3)室,进门就喊:“我的关大夫啊,在下可想死您了!”
埋头看英文书的女子抬起头来,推了下眼镜,淡淡一笑:“别说那么肉麻,又想要什么好药?”
“我带好东西来了!”他从皮包里扯出昨晚买的衣料,“这是我到苏州专门给您买的丝绸,您摸摸,多柔软,多光洁……”
“看病还要送礼开后门吗?”钟淑鲜扶着丈夫进门来,一眼看见桌子上的东西正是副官巴结他的,脱口而出。
抬头看见是个美丽的少妇,大夫一把将两段丝绸拂到地下去,正色问:“是你看病?”
钟淑鲜一看就愣住了:竟然有这样的女人!皮肤雪白,鼻梁挺拔,金丝眼镜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儒雅,桌子上摊开的还是本英文书。这不凡的气度,高深的学问,让自己马上有相形见拙的感觉。这样的医生傲气十足,又与周副官熟悉,还有通融的余地吗?她只朝自己瞟了一眼,那目光里的蔑视就排山倒海而来,令人只想逃遁。
丈夫马上挣脱她的手退出去了,她一惊,转身出门追丈夫:“你怎么能走?不要命了?”
“你到哪里去?”周副官正尴尬,趁机解脱出门,如抓逃犯一样冲出去逮住他后衣襟。
力化走不脱,只得喊肚子疼,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闭了眼睛。
周副官推他起来进屋子,他不动。难道病发作了?只得进去叫关医生,“病人怎么倒了?请给我看看吧,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这里是国防医院,可不是中统军统的机关。”关月对特务行径没有好感,更不喜欢周副官跟她套瓷,没好气地说。
“病人是我们机关的骨干,如果病情并不严重,就在你们这里治疗,如果严重了,还要给他转院。”说着就来拉她,“我的姑奶奶,您就辛苦一下吧!”
“我自己去!”关月不想与他多纠缠,拿着听诊器走出来:“什么情况?”
“大夫,您救救我丈夫吧?他可是在打日本鬼子落下的病,现在复发了,疼得要死要活的……”
大夫不理会女人的哀求,走到长椅边俯下身,见病人右掌朝上挡住面孔,伸手拿开,就如电击一般哆嗦了一下,跟着直起腰,思维似乎也僵直了,站了片刻,突如其来地问:“叫什么名字?”
“张力化,中校科长。”副官莫名其妙,“他的病……传染?”
她什么话也不说,瞥了他身边的女人一眼,转身又回到门诊室,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如冰雕一般。
“您可是留洋的内科主任,那人好歹也要作出个结论呀,否则,下官怎么回去向上司交代?”
“到鼓楼!这里没设备。”冷美人更冷了,连语言也没有四声,又戴上眼镜看起英文小说来,可每个字母都在跳跃,她看不下去了。
鼓楼医院是基督医院,是1892年由基督教会派遣的加拿大籍传教士马林创建的,技术先进又态度中立,到这查病,不仅处长放心,张力化也无话可说。
周副官找了个专家,挂号后就要进门诊室,钟淑鲜把他叫住了:“外面还有好几个候诊的人,等会吧。”
刚才关月没给他好脸色,现在把气都出在这女人身上,没好气地说:“等什么?我尽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给你丈夫看了病,我还要回去补瞌睡的!”
“我可要感谢你啊,正好没礼物带给处长夫人,你不是帮了我大忙吗?”
钟淑鲜抿着嘴乐,笑靥动人,让周副官稍微释怀,但又说:“我开着国防部的车来还要候症?也太拿我们不当回事了。”
“既然带着车,再给我帮忙一下好吗?”见他还垮着张马脸,钟淑鲜继续微笑着说,“等张力化住院,麻烦你的时间更多的,现在都不帮忙,以后还能指望吗?”
女人的微笑能融化军刀,周副官心软了。心想,昨晚把阮相庭送回国防部已经不早,有处长与她丈夫在旅馆等着,约会她去秦淮河划船是不太合适……如果,张力化要在这里住院的话,接近这个美人的机会就多了……
“什么事?张夫人吩咐吧。”
“我们还没吃早饭,肚子饿了,麻烦周副官帮我买一下好吗?”
葱根似的手指捏着几张钱币塞来,他并不推辞,也不接:“买早点的钱还是有的,门口有大饼油条。”
“听说南京的鸭油烧卖好吃,我们一直没找到……”
“我开车去中央门买,别着急。”周副官左手伸出,不舍地慢慢推开她的手,这才转身离去。
钟淑鲜见他发动了汽车才回身来,那边张力化已经冲进门诊室了。医生助手拦住他们:“请到外面等待叫号……”
张力化掏出证件亮了一下,年轻医生畏惧地后退一步,刚坐下的一个病人也看见了这张派司,国防部的军官谁惹得起?躲避瘟疫一样赶紧出去,钟淑鲜也回来了,就势关上了门,走近医生哀求:“大夫,救救我丈夫吧!”
老医生从眼镜上方打量着他们,愠怒地问:“急诊?”
“比急诊还急。”钟淑鲜说,“丈夫打日本鬼子受过伤,现在有人要陷害他,说他没病装病……”
张力化默默撩起右衣襟一角,裤腰上一支手枪赫然显出一角。老医生愤怒地取下眼镜,重重往桌子上一搁:“威胁我?”
“不,我请大夫看伤势……”看起来,这是个不畏强暴、刚直不阿的知识分子,张力化心中暗喜,把衣襟再撩上一些,露出那块大膏药,“长沙会战中,被日本鬼子把腹部打了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也只有塞进去,再脱下自己的长裤拦腰扎上……”
说到这里,他的思想跑马了:蠕动的蛆让伤口里痒得难受,冰凉的钳子在伤口里拨动得奇疼难忍,眼镜后那双睫毛如夏日的林阴,现在依然如故吗?可惜,刚才没好好看看她……
钟淑鲜见他恍惚了,立即为他补充:“外伤好了,又患了胆石症,经常发作,腹部疼起来大汗淋漓……”
“嗯,能活过来就不错了!肠粘粘、化学药剂,都可能引发胆石症……”大夫的目光柔和起来,长叹一口气,“当年,南京也有你们这样的将士守卫就好了……”
说着他戴上眼镜,就要去揭膏药。张力化后退一步,捂住伤处,轻轻说:“等到我的号头时我再来。”
“你这样的抗日英雄,就诊应该优先的。”
钟淑鲜见大夫转变了态度,这才明说:“要等陪同的人一起来看病才行。”
“在下抗日不怕死,可是,不愿手上沾染同胞的血……”张力化坚定地说。
医生全明白了,点点头,助理医生开了门。两人再坐到门外,周副官不久把鸭油烧卖买来了。钟淑鲜说不完的客气话,连同昨晚他的花费一起给了钱,他也不客气地收下来。吃完早点,就轮到张力化看病了。
大夫面无表情地问长问短,揭开他肚子上的伤口看看,按按,又用听诊器听听,让他去透视。再回来,就说他腹部有残余弹片,接着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字体龙飞凤舞的,一个个似乎是挣扎的病人。周副官伸长脖子、费了点眼神才认出来,诊断结论是“肠沾粘”、“胆结石”、“慢性阑尾炎”……
副官问:“大夫,这些病厉害吗?”
“当然厉害啊,这是炮弹炸伤所至,当时肠子位移,事后没有及时治疗,伤口进了水,有感染,有粘粘,化浓生蛆……后果很严重,随时有致命危险……”
“大夫真是神医!说得全对。”听张力化说过这些情况,现在周副官不得不相信,他希望张力化能住院,“我给他办住院手续去。”
“这里能治疗吗?”钟淑鲜反问。
老医生扫了副官一眼,在处方上又划拉出满满一张纸的拉丁文,然后说:“目前伤口有炎症,无法手术取出弹片,医院床位紧张,他回家静养就行了。”
张力化赶紧说:“我家附近有位名医叫李少白,医术高超,手到病除……”
“李少白?我知道,江南名医,让他保守治疗,你再找个安静的地方疗养,恢复得更快。”大夫递给他处方,“西药治标,中医治本。这只是给你暂时缓解一下病症的。下一个——”
张力化不住院,周副官很失望,只好带他们回旅馆。张力化写了张请假条,要他带去向处长汇报。处长放下心来,但一见请假条,苏魁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怎么,他要逃跑?”
“还在旅馆里呆着哩,他想走,我说要得到您的批准才行。”
“趁大家都上班,你去搜查一下张力化住的宿舍。”
“查什么?”
“如有可疑之处,一片纸也不要放过,都给我带来!”
副官走了,处长再一次审查他的履历。从简历上看,实在找不出岔子:张力化,原名德钦,民国九年(1919)10月18日生于芜湖,祖籍和县。少年时曾就读于安徽公职学校机械科。半工半读数年后考入清华大学工学院,未读。民国二十八(1939)年1月毕业于中央军校十四期,留校任中央军校第十五期、第十六期、第十七期区队长。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中校参谋……参加过第二、第三次长沙会战,曾身负重伤。抗战胜利后,所在第二十集团军撤编,先到青年军总监部管训处,后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受训处中校人事科长……
“安徽公职学校”几个字跳了出来,处长赶紧叫人找资料来。该学校位于芜湖东门,从地名看不出什么,但它是李光炯、刘希平、朱蕴山等人创建的,他们可都是赤色人物啊,莫非张力化那时就被赤化了?不,只是说是有赤化嫌疑。但委员长一再强调“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如今在这内战动员的紧要当口,他为什么要辞职?
处长再次拿起他的请假条看,流利的钢笔字写得很简单,只是说他有病,需要回家找当地中医治疗。是否准假?他举棋不定。
周副官回来,手里拿个大报纸包,似乎出门捡了个大元宝回来,喜滋滋的:“查到了,查到了!”
苏处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查到什么线索?”
“重要材料!”副官忙递了上来。
处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大照片,还是从来没见过的一张照片,一个机灵,赶紧把照片翻过来磨正,规规矩矩放桌子上,随即站起立正:“蒋委员长!”
“这张照片可从来没登过报纸啊,这小子哪弄来的?官还没你大,位没你高,怎么委座不送照片给您?……”周副官洋洋得意地表功兼打抱不平。
“你懂个屁!”斥责副官是家常便饭,今天眼红心跳,更非平常,恨不能一脚把这小子踹出去。
他眼红,姓张的居然有此殊荣,委员长送照片给他,还在照片下面的白边上亲笔题字:
“力化老弟:
惠存!
蒋中正
……”
具体日期在他的视线里模糊了,总裁的签名出现在许多文件上,熟悉的字体让他眼睛出血:张力化为何平时深藏不露?莫非有特殊授命来考察我的?想到这里,苏魁吓出了一身冷汗:难怪他处世低调,不卑不亢,原来是有来头的!
想到这里忙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箱子里。”
“你去宿舍搜查……有人看见了吗?”
“没有,连苍蝇都没看见。”副官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把照片拿来干什么?”对桌子上放的照片,他如同面对一个炸药包,“什么意思?”
“我,心想可能有重要线索……”
“蠢货!废物!”他命令道,“从哪里拿来的放哪里去!绝对不能让人家看见,听见没有?”
“是!”副官有几分冤枉。
“明天送他住院去。”
“医生说中医保守治疗好。住院也不能手术,说芜湖中医好。”
“南京就没有好中医?这样与委员长亲近的人,留着对我们有好处的。”苏魁说,“你先把照片送回去,下午开车把他接回宿舍来。”
“美着他!”副官吐了口唾沫,“不过是个科级干部,为什么要用处长的小车接他?”
十足的蠢货!要不看他是老婆侄儿,早开掉他一百次了!处长气不打一处来,党国就是被他这些废物给糟蹋的。也懒得与侄子费口舌,直说了吧:“我们要留住他。”
“他不是有病吗?回来也不能上班。”
“少废话,准了假是放虎归山,留下来是监督利用,要看看,他是心病还是身病?以后,对他可客气点,别给我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