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北市街,就如一只开始上气的蒸笼,潮热的温度越来越高。这里是芜湖的早市,虽然叫街,却只是一条小巷,低矮的平房高矮不一,石板路高低不平,夹杂着泥土、烂菜叶、垃圾,乱糟糟的,臭哄哄的。天热,蔬菜也不多,小青菜、苋菜都长满虫眼,空心菜也干巴巴的,只有辣椒瞪着红的眼、青的眼,气势汹汹的模样。母亲最近感冒了,小孙女刚断奶,一家老小要吃要喝,穷家难当啊,有点鱼汤肉汤就能给他们补补了。
但是,老蒋还都南京之后,物价涨得比七月的青弋江水还快,昂贵的肉价让他买不下手,捏着成千上万面额的纸币,张台望来回走了两趟,只能买了两根筒子骨、半斤海带,回家烧锅汤,抓点咸菜,一家人可以打发一天的伙食了。
买完菜,转身太急,突然与人撞了个满怀,撞的还是个年轻女人,他连声说对不起。女人却闷声不响,扭头就走,两人还是打了个照面。张台望眼睛一亮,连忙喊:“方小姐——是方小姐吗?”
明明是方天真,她却头也不回,是这里人多不好讲话吗?他迫不及待地尾随过去,进了一条小巷的死角,女人才停下来低声说:“张大哥,对不起。”
张台望抹去一头汗,这才松口气:“果然是你方天真啊,还以为喊错了哩。”
女人若无其事地问:“找我有事?”
“啊,不找你,找你哥。”他望望四周没人,低声地说,“我找方向明,他,最近在哪里?”
方天真瘦小而精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话里有话:“不是在你们芜湖被捕了吗?”
“啊?”张台望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被捕的?关在哪里?我才从贵州回来,真不知道。”
方天真直视他的眼睛,见对方并不回避,充满了迫切与真诚,女人这才低声说:“1941年12月下旬被捕,押在芜湖特务机关‘十一号’受审,三个月后,就听说转押到南京去了,被关进原来的鹿钟麟公馆,那也是个特务机关,不让我们家人进去……”
“啊,现在还关那里?”张台望急切地说,“我儿子在南京做事,让他想办法营救!”
“不知道,家人也没见过他。”方天真面无表情地说。
张台望着急了:“你应该早点来找我啊!”
“当时也找过你,你们都离芜湖了,现在有办法吗?”
“没办法也要想办法!等我媳妇从南京回来,看儿子现在处境如何,一定让他想办法……”
她脸上总算泛起一点笑容,但稍纵即逝,更显得神秘莫测。他请她去家里喝茶,她也拒绝,只说有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丫头怎么了?当初跟她哥哥来自己家时,性情跟她名字一样,真是天真烂漫,见人一个哈哈两个笑,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几年不见,就这样冷漠?也该嫁人了,世道变得快,人也变得快……
张台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还没进门,见侄女德珍抱着孙女在门口乘凉,就问她祖母起床没有。
德珍说早上凉快,老人家要多睡一下。又对里面呶了下嘴:“来人了,我坐着红椅子哩。”
真没在意,侄女坐着的小竹椅靠背的栏杆上缠着红布条。原来椅背横杆的竹子破裂,缠根布条很自然,但家里人知道,这是望风的椅子,只要家人端出来坐到门口,一定是家里来了特殊客人,这是父亲在世沿袭下来的规矩。台望心跳立刻加速:似乎回到年轻时代,有种跟情人幽会的兴奋感。
南京大屠杀时一家人开始跑反,跑到西南,远离家乡,与所有熟悉的人断了关系。回来后,白色恐怖笼罩在城市上空,空气都重得像铅一样。往日进步人士要么无影无踪,要么对他敬而远之,似乎他是潜伏回乡的特务。台望开朗的性格受到无形的禁锢,似乎举目无亲一般。终于来亲人了,他进门就直奔后院。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堂屋角响起:“老张,回来了?”
暗中一双亮闪闪的目光,一个精干的汉子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张台望一看,这人胡子拉碴,下巴很长,似乎熟悉,又很陌生,他迟疑不决:“你是……”
“我是马由,在你家住过一个多月的。忘记了?”
台望的眼睛适应了暗处,认出了来人:“稀客稀客!我的县委书记!”
“是我。”那人说着,取下草帽扇起风。
那双精明的丹凤眼闪闪发亮,勾起张台望的记忆:1931年那个洪水泛滥的日子,芜湖半城都浸泡在水中,只有陡岗正街地势高没进水。一天晚上很闷热,一家人都睡不着。半夜里,门被敲响,如惊雷一般,惊动了全家人。
张台望起来点灯打开门,一个浑身潮湿的男人跌进来,二话不说,跪下就磕头:“张大哥,救我……”
来人就是这个马由,李克农在张家办大众读书会时他就来过,后来当了县委书记来得少了。当时他说遭遇国民党的追捕,身负枪伤,没处可去,想在张家躲藏一下。张大爷一贯同情革命者,起床听说了,毫不犹豫地说:“没话说,就在我家住下吧。”
那时候,家里人真多,不仅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王盈潮兄妹寄居,生活十分困难。但是,多个人多双筷子,艰难的日子,大家都喝稀饭吃咸菜也熬过来了。
这人手臂受了伤,张大爷懂得些祖传的医药知识,找点中草药给他治疗枪伤,摸点鱼捞虾给他营养,一个多月后他的伤好了,大水也退了,敌人通缉他的风声也消停了,马由才说要到皖南山区找组织。张台望与王盈潮两人深夜出门,把他送到东梁山才道别,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现在他人瘦多了,显出几分苍老,但曾经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睡一个被窝,头发都能数清楚多少根了,正是盼望老朋友的时候,他可是抗战后第一个进张家的共产党人啊。张台望倍感亲切,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十多年了,还以为你……”
“以为我牺牲了?”马由笑道,“我是命大福大造化大,死不了,越混越好!”
“那时候就是县委书记,现在官更大了吧?”
书记谦虚地摇头:“干革命不是为做官。像你这样为共产党干事的人,又出钱又出力,你图什么?”
“你晓得的,我家无党无派,就是穷了点,受人欺负,不帮穷人帮谁?”
马由感叹道:“刚才听你侄女说了,张大爷就是被豪强欺压死的。”
说起来张台望心里不好受:“还不是被高铁军逼死的?他家要霸占我家的房子……这家伙,后来成了汉奸!”
书记也叹了口气:“原来,你们好大一家人的,现在少多了……”
台望突然想起,拉他一把:“堂屋面朝大街,到后面去安全些。”
“不要紧,没事的。”
到底是久经革命考验的,与过去的谨小慎微相比,马书记胆子大许多,但还是大意不得,张台望坚持要他到后面屋里去,他只得顺从。
小楼后面有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堆放杂物小披厦,阴暗潮湿,连窗户也没有,可是隔墙无耳,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两人拉条板凳坐下,台望这才告诉他:“老二那个哑巴鞋匠你是知道的,眼睛熬瞎了,抗战时期留守看家,日本鬼子拉他当挑夫,嫌他走得慢,把他杀了,留下个女儿德珍,嫁给国军,还住家里。”
“啊?就是前面望风那个?”
张力化点点头:“老三在湖南当汽车司机,生病以后,被资本家一脚踢开,死在他乡,他留下的孩子我们也找不到了。一个妹妹给人当童养媳,生孩子时死了……”
马由听了,长叹一口气:“都是万恶的社会作的孽呀,黑暗的制度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不打倒地主资本家,我们穷人就没有好日子过!”
当年住他家时,这个书记最会讲革命道理,此时,台望最想了解的,还是书记离开张家的具体情况,他却不说,反而问:“还有个妹妹呢?”
“春子?在你走后几个月就出嫁了。那人你是认识的,他妹妹也在发大水时住我家。”
“王盈潮?他曾经是江苏县委书记,现在在哪里?”
“在贵州做卷烟卖。”
书记双眼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他不搞革命了,怎么去当老板?”
“逃难去了西南,一时回不来,拖儿带女的要活命,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到你家的那些革命者呢?”
“我还想问你呢。”台望说,“你是当领导的,应该更清楚啊。”
“我只知道芜湖的码头工人陶仁余,在屯溪小练暴动时牺牲了。”
台望说:“这我知道,陶家的两个大孩子还是我家收养的。”
“啊,”他很吃惊,“他们人呢?”
“父亲在世,一家人勒紧裤带,把两人都送进芜湖公职机械科读书。可惜,一个在学校暴病身亡,一个毕业后到淮南矿铁路上工作去了……”这么多的事,对方竟然不知道?张台望觉得他太不关心自己家了。
马书记敬佩地竖起大拇指:“张家真是仁义厚道啊,抚养烈士遗孤这么多年,革命志士对你们更信任了,我们都应该对你们感恩!”
台望突然有了牢骚:“感什么恩?有时间来看看就不错了。瞧你,一去十四年,不是今天才来吗?”
对方叹气了:“革命工作套太繁忙啊,先打游击,然后抗日,接着又是皖南事变……”
“我们也从贵州回来,老朋友都疏远了,一个也不上门了。”
“李克农、阿英他们呢?”
“都到上海去了。”台望有点伤感,“可能,离家时间太久了,儿子又进国防部干事,大家都不晓得我们现在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我看,你家还是支持革命的。”
台望心里还不宽松:“别人未必跟你一样想,刚才遇到方向明妹妹,连她都不理睬我了。问她哥在哪里,她说方向明被捕了,大概关在南京。”
“在哪遇见的?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方向明早就被我党营救出来了。他妹妹不知道?”对方一听,马上站起来,“也住芜湖?”
“好像只是路过。”张台望有点奇怪,“你找她?”
马由又坐下来:“我也是着急呀!抗战胜利,国共合作,本来是大好事,可是老蒋又开始反共了。现在,我们处于白色恐怖中,只有城乡联合,才能携手对敌……”
正说着,一个女人端了稀饭来,一人一碗,清汤寡水,上面漂着几片发臭的咸菜叶,递给他们,抱歉地说:“填填肚子吧,实在拿不出手。”
张台望给他介绍:“这就是我那聋哑弟弟的遗孀,苦命人啊。”
马由嗯了一声,端起碗就朝外走,把那碗稀饭给在门口望风的德珍:“姑娘,你吃,我吃过早饭了。”
德珍接过碗正要吃,突然对门里喊了一声:“大伯你看去,人家鸡是不是跑到我家来了?”
这是暗号。张台望赶紧到堂屋,对外伸头一看,对面老虎灶旁有个陌生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赶紧一把拉进马由:“你胆子真大,怎么随便抛头露面呢?”
马书记进门后摇头笑道:“大哥胆子越来越小了……”
进了堂屋,见桌子上才买来的菜,他又摇头:“就吃这个?”
“平头百姓逃难回来,物价飞涨,母亲生病……穷家难当啊。”
“装什么穷?儿子到国防部去了,还能没高官厚禄?”
他的眼睛突然闪亮了,台望警惕地说:“我还不知道他分哪里,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谍报人员说的。”马书记不放心地问,“当年的毛孩子,现在是国民党军官了,不知对我们共产党态度如何?”
“国共合作,还不是等于一家人。”
“那是抗战时期,现在老蒋积极反共,你儿子能不听总裁的?”
张台望实话实说:“他回芜湖我在贵州,我回家来他到南京去了,真不晓得他怎么想的。”
“儿子总要听老子的吧,有他掩护,我们才敢到你家来的。”说着,马由掏出六块大洋,“当年在你家住那么长时间,不仅养伤,连命也是你们救的,无以为报,这点意思,还望笑纳。”
说着就往台望手里塞钱,张台望被烫着一般,赶忙把他手拨开:“马书记,见外了。我们不开旅店也不开饭店。要想钱,把你们出卖给特务,政府给得更多是不是?”
马书记还是说:“张伯母身体不太好吧?给她看病?”
“我妈只是感冒,没关系。儿媳妇前几天到南京去了,总能带点钱回来吧。你们用钱的地方多,共产党组织不像国民党,哪有富裕的?”
“啊,活动经费而已。”他立即把钱收起来,对张台望竖起大拇指,“难怪别人称你为张公侠,真是明公正道的侠义之士啊!”
“过奖了,马书记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我是来寻找芜湖地下党的,你消息灵通,知道谁的情况?请告诉我。”
德珍妈妈在门口晾衣服,问:“如果来人了,到哪找你们?”
“只要送个口信到长街135号余老板那里。他开烟铺,派人去讲一声:‘老家来人,要一条美丽牌香烟。’那就是指来一个人。两个人就说要两条美丽牌香烟,依此类推。只要对方有人回答:‘好的,我们派人送去。’你的信就送到了。”
说了这些,马由告辞走了,临走再三叮嘱:“我来你家来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德珍望见他远去的背影说:“大伯,看来这家伙当大官了。”
台望也说:“是啊,出手大方得很。”
没想到,过了几天还真来人了。
傍晚,全家在院子里吃了晚饭,正收拾碗筷,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老板,要口水喝行吗?”
大家望去,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一件背褡,戴着草帽,背对着夕阳,全身被勾勒出一圈金光,德珍就要给他取水。来人摇摇手,问哪位是张先生?屋子里只有台望一个男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台望前去请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我是方向明派来的。”来人跨进门后才低声说了这句话,然后也不看家人,径直往后面走,进了院子,才说他叫查效华,是当涂交通站的交通员。
弟媳妇听个大概,正给他倒茶,见小伙子自己到厨房舀了一大瓢水,猛灌一个饱,就问大哥:“是老家来人了吗?”
看这模样就像自己人,张台望肯定地答道:“城里来人了。”
家中人约定好了,如果是自己人,就说“城里来人了”,如果是可疑人,就说是“乡下来人了”。
兄弟媳妇赶紧吩咐女儿:“快,把孩子抱到门口去乘凉。”
德珍二话不说,拖起缠红布条的竹椅到门外坐下,抱着孩子望风。她母亲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小伙子喝了水,扭头进了那间隐蔽的小屋,张台望惊异了:“你对我家很熟悉啊。”
小伙子笑了:“方向明说得很仔细,我也到你家来过。”
没见过这小伙子啊,台望将信将疑地问:“方向明在哪里?”
“眼前还在外地。”
“他什么时候来?”
“局势紧张,现在还不方便。方天真说你在打听他,怕您担心,让我先来看看您。”
见他的笑得很自然,台望有点释怀,但想到方天真对自己的不信任,又十分不快:“啊,先摸清敌情,你才来深入敌穴啊?”
小查陪着笑脸:“这么长时间了,这么严峻的局势,许多革命者都叛变了……”
“何况我家还有个国民党军官,是不是?”
“是,也不是。”取下草帽,小伙子露出光光的脑袋,头发茬子都是潮湿的,笑容却很灿烂,“你儿子参加国民党军队,不也是我们共产党人介绍去的嘛?张家为共产党做过那么多事,国民党的儿子不一直是我们的挡箭牌吗?”
对方说得实在,台望这才点头:“放心,我们家可没有朝秦暮楚的人,信得过的话,这里依然是你们的第二个家。”
小伙子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所以,方向明早派我来找过你的,当时只有个盲人在家,说你们逃难离开芜湖了……”
看来,他还真来过,但是,对我家熟悉,也不等于是自己人呀,你们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哩。想到马书记的交代,台望不禁提高了警惕,问:“你熟悉方向明吗?”
“当然熟悉啊。”小查看出他的不信任,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方向明原来叫方彬,是太平县新丰人,从小会画画,16岁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书,后来又上了中华艺术大学……”
“我问他近况。”
这也难不倒小查:“他在皖南事变中被捕,1941年1月底,在被押往上饶集中营途中逃了出来,还是我护送他到江北的。后来到无为白茆洲抗日根据地去,担任了中共皖南特委秘书长,再随机关到江南繁昌游击区活动……”
后来这些,张台望真不知道,带着全家逃难后,颠沛流离的日子朝不保夕,哪有家乡人的消息?他担心方向明现在情况:“再版后来呢?”
“祸不单行!1941年底,他到芜湖来开展工作,被汪伪皖南政治局特务逮捕了,关在芜湖三个月之后,又转押到南京,受尽拷打,依然坚贞不屈。第二年4月,党组织多方营救,终于再次脱离虎口……”
他们的说法一致,张台望对来人放心了:“我还说找儿子设法营救他哩。”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没这必要了,也不要打草惊蛇。方向明出狱后,接到新任务,派我来先与你联系……”
张台望相信了,这才说起1938年开始逃难的情况,连儿子在贵州娶了个苗家姑娘的事情都说了。小伙子很稀奇:“苗家话你们听得懂?”
“钟家是熟苗,已经汉化了,父亲教书的,姑娘也读过中学……”
“那就好,有文化的人,接受革命道理也容易些。”
张台望让他放心,说儿媳妇知书懂礼,要他多住几天,等她从南京回来,大家认识一下,以后来往也方便。
小查说不必,天黑就要走。听说他还没吃晚饭,台望弄碗剩饭给他,就着咸菜,他吃得很香,边吃边对张台望交代:“张大叔,以后我们单线联系,我来的事对任何人也不要说啊。”
张台望想,他怎么和马由说的一样?还没说话,就听到侄女的声音:“乡下来人了!”
小查说:“什么人也不见!”他放下碗跑进院子就要翻墙。
张台望把他拉下来:“那边有人乘凉,不能过去。”
他又退回院角,就听见堂屋已经进人,正大声嚷道:“怎么是乡下人?老子是正经街巴佬!”
小查赶紧转身,院角一盆衣服绊了他一下,急中生智,抓起一件没打湿的女人衣服套上身,张台望扯条花毛巾甩给他,这才迎到堂屋去。
来人一见面就亲切地喊:“张大哥,我可见着你了!”
张台望迟疑地说:“你是……”
“我是汪正啊。”
他想起来了,这人当初也是被人追捕才躲进张家,住过一周多时间,自己把他送出芜湖,到卜家店才分手。没多久就得到消息,这人是躲避苏维埃肃反才逃离的。
张台望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最初的正义感是从武侠小说中学来的。家里穷,上不起学,父亲是个屠宰匠人,耿直、刚强、急公好义,宁折不弯,还懂得许多祖传秘方,经常免费为穷人治病,从来不求报答。他挂在口头上的话就是:“天下只有穷人才能帮助穷人。”因此,张家在北门一带很有人缘。
张大爷家虽然穷,但信奉这样一条道理:“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没钱送儿子读书,但又想让长子能认字,就把他送到城里有名的大户汤家去,儿子跟汤家大少爷当书童。少爷在教室里上课,台望在窗户外听讲,居然学会了认字,回家还能教弟弟妹妹。
张台望继承了父亲的品质,有文化后又迷上了武侠小说,崇拜具有侠义精神的武林高手,渴望仗剑走天下,铲除人间不平事。但是,穷人苦难太多,他无权无势,除暴安良的抱负怎么实现呢?于是,就交结了些行侠仗义的朋友,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里面就有接受了革命新思想影响的进步青年李克农、阿英、甘野陶等。张家还提供了一间屋,让他们开办民众夜校,张台望与他们一起学习,懂得了革命道理,知道依靠几个侠义之士不能打天下,只有团结穷人闹革命,才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由于认识字,爱行善,经朋友介绍,张台望进芜湖商会当了小职员,有机会结识更多朋友,也认识了逃离敌人追捕的革命者王盈潮。见他有知识有教养,懂得革命道理,说服父母,把妹妹张春子嫁给了他。这样,张家与革命走得更近了。
张台望最看不起被自己队伍通缉的人,现在见来人身穿香云衫,手摇黑纸扇,心想这人太笨了,共产党进城多数装扮成农民,尽量避免暴露目标,只有特务才这么贼眉鼠眼的,不是叛徒是什么?果断地将他拦在堂屋里。
“汪老弟呀,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张台望边说着边让座。
“哪有机会发财?混饭吃吧。”汪正四处打量一下,看见堂屋里依然是长供桌下压着一张四方桌,但四面的椅子少了两把,桌子上的摆设少了一些,可见日子萧条多了,于是故意压低声音,“我正在寻找党组织,你认识的人多,带我去见见他们吧。”
张台望装着一脸茫然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找到你的同志吗?我又不是你们党的人,怎么知道党组织?”
“没办法,白色恐怖太厉害了,乡下党组织都被摧毁了,我进城找了点事做……听说你这里来了共产党,快领我见见他们吧,我真像找妈吃奶一样迫切呀!”他眼睛贼溜溜地乱转,坐不住站起来,“他在哪里?快叫出来!”
张台望见他不接茶杯,“咚”地一声放桌子上,没好气地说:“什么在哪里?”
“组织同志呀!有朋友说到你家来了。”
“什么鬼朋友给老子下烂药?家里来了共产党,政府晓得不抓我?!这可是关系到张家人脑袋的大事!你别乱说啊。”
对方急了,说:“还瞒我?有可靠情报。”
“情报?”台望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方突然话音转弯:“邻居都说,你家进了个陌生男人。”
张台望也急了:“真是巢县官,管得宽啊!我家又不是女儿国,进个男人有什么了不得?不就一个过路的要水喝?早走了。”
“走得这么快?我要看看!”汪正说着就要往院子里闯。
“你凭什么搜查?”张台望拦住他。
姓汪的把茶杯使劲一摔,大声吼道:“老子现在是政府的人了,有特殊身份,就是要搜查!”
他的叫声刚停,德珍在门外大声喊起来:“乡下又来人了——”
跟着,就响起孩子的哭叫声。三个男人冲进屋里,个个提着枪,都是便衣,进门后二话不说,挨着房间开始了搜查。
汪正果然叛变投敌了!张台望反而镇静下来。往院里一看,小查背对着堂屋门,坐在小板凳上埋头洗衣服,头上花毛巾已经褪色,身上的花褂子被汗水潮湿,一个北乡妇女的背影惟妙惟肖。他由衷佩服这位交通员,果真是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尽管年轻,却临危不惧,多些这样的人,天下一定是共产党的。
突然,南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苍凉而凄厉:“不好了——家里来强盗了——救命啊——”
“妈——”张台望一凛,闻声跑去,与迎面出来的两个特务对撞,厉声问,“把我母亲怎么了?”
“死老太婆,还要和我们打架……”一个男人左手掸了掸右臂的衣袖,满不在乎地说。
张台望摔开两人,冲进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怒火万丈:橱门大开,老人趴在地上,脸上一片血污,气哑喉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发零乱地披散着,遮盖了半边脸,满脸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一只手按在地上,一只手高举着,如一尊呼天喊地的雕塑。
他蹲下身子喊不答应,抱起母亲放到床上,端起茶碗灌水,给她掐人中……忙了一阵,老人终于透出一口气来,却不认识自己儿子了,只是惊恐地喊:“强盗!你是强盗!你滚,你滚,跑我家来干什么——”
张台望气极了,冲出去就要和特务们理论,却见汪正站在院子里审问小查。他心跳几乎停止:交通员要有个好歹,怎么向共产党交代?张家怎么在芜湖为人?赶紧过去,却见交通员指手画脚,嘴里打着哇哇。装哑吧?自己正好拿母亲说事,为交通员转移目标。
他一把扯开汪正,指着他鼻子大声斥责:“你他马的白眼狼!当年丧家狗一样跑来,不是我们收留,你的骨头早化成灰了!吃了我妈给你烧的多少饭菜?反而来害她老人家,你个恩将仇报的东西,良心被狗吃了?!”
姓汪的有恃无恐:“当年你能收留我,现在就不能收留别的共产党吗?”
张台望气得双手发抖:“照你这样说,不该救你了?我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带着人来抄家,逼疯了我的母亲,连一个聋哑佣人你也不放过?”
“怎么从没见过这人?”
“见过我家那么多人,你怎么不问问都到哪去了?都被你们逼死了!现在老的老,小的小,难道不能请个佣人?哑巴怎么了?!管你舅子屁相干?”
“是不是哑巴,带去检查一下,跟我们走!”
德珍和母亲赶来,一起扯着汪正大哭大闹,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特务还是揪住交通员不放,张台望心急如焚,多盼望自己能有绝世武功啊!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车在门口停下来了,汪正甩脱两个女人的纠缠,得意洋洋地说:“瞧,上头派汽车来了,还不是为搜捕共产党!来,把这人带走!”
楼上楼下的特务蜂拥而至,但,还没走近小查,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一个个泥塑木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谁他妈的放枪?”汪正不干不净地骂着,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脑袋被铁家伙击了一下,好重,顿时头破血流,血淌进他的右眼。他用衣袖擦去,正要撒泼,一抬头,不敢吱声了,眼前站着一个愤怒的青年军官。
这人提着的手枪还在冒烟,甩起的手枪柄却砸到汪正头上,嘴里还骂着:“你他妈的混蛋东西!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打人的是个营长,不是芜湖的,汪正不认识,张台望认识,这是儿子的同学刘和平,在当涂江心洲上驻防,怎么到这里来了?
张台望松了口气,没好气地说:“来得好!看看,你们国民党都是些什么人?看看他们是怎么欺负良民的?”
汪正见他年纪轻,自己后台大,头被打破了,一肚子鬼火腾腾冒烟,外强中干地问:“胆敢妨碍执行公务,不想活了?”
“鬼公务?!”刘营长哼了一下,“老子看你才不想活了!竟敢冒犯国防部张中校家!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张中校?你们是谁?”
“老子接到电话,晓得你们这些鬼孙子来捣乱,就是来为长官警戒的!”
一听张家人在国防部干事,营长来担任警戒,有车有枪,这派头了得!汪正浑身筛糠了:“我、我们是……是奉了唐局长的命、命令……”
“什么唐局长?糖鸡屎!老子在前方卖命,谁敢在后面放冷抢?告诉他,加上我的铜头花生米,管他妈的糖的盐都变成臭的!”
刘营长来硬的,汪正不敢回答,德珍拿根棒棒糖哄大哭的孩子,气愤地说:“他们把我哥的女儿都吓哭了……”
台望气愤地说:“孩子哭是小事,快看你奶奶去吧,被他们逼疯了!”
“啊?不得了……”德珍赶紧要去南房,却见老人已经出来了。
老太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边走一边傻笑,看见重孙女手里的棒棒糖,一把抢了过去,大声说:“我是强盗,给我吃!给我吃!”
“奶奶,你怎么这样子了?”德珍哭了,她妈妈也哭了。
重孙女哭,孙女哭,媳妇哭,老太太却哈哈大笑:“强盗来了,有糖吃了……”她一头白发飘散,高举着手,挥舞着棒棒糖摇晃着,一声大叫,倒在堂屋中间,双目紧闭,人事不知了。
张台望赶紧喊儿子同学:“快,和平,帮我把老人送医院!”
刘营长问:“那帮家伙怎么处理?”
台望苦笑了一下:“你们为之卖命的党国,就这样在后面捅我们刀子!你看着办吧。”
“我先送瘟神去!”刘营长到院子里一呶嘴,几个家伙乖乖地跟他走出张家,看见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门口,喇叭是他们鸣的,这才相信来头不小,一个个腿都软了。
“你们给老子听着,哪个狗杂毛敢到这里来撒野,老子就让他直着来横着去!”营长说完,对天放了一枪,大吼一声,“滚!”
这一枪,把整条街都震住了,几个特务撒腿就跑,比兔子都快。
刘营长回屋来,见屋子里多了个年轻女人,于是叫道:“嘿,你也来,一起送老太太进医院。”
小查本来想趁乱走掉,知道老人昏迷,不忍心走,就是她转移了特务注意力,才等到这个军官赶来的呀。只是,这营长来得蹊跷,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莫非也冲自己?这里太危险了……但这时候怎么能走开?没人喊也应该去救助的。二话不说,背起老人,穿过堂屋,向门口的吉普车走去。
张台望提着母亲的鞋跟在后面,一把扯住小查,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走,把母亲给自己,但小查摇头,把老太太放进车去,再让张台望坐进去。
营长出来了,对小查说:“我坐前面。你也一起去!”
张台望说送弋矶医院,问刘和平怎么这时候赶来的。营长叫司机赶紧开车,这才说:“昨天半夜三更,接到你侄女婿阮相庭的电话,说你儿子说的,叫我到你家看看,看老祖母的病好点没有。”
张台望奇怪了:“当初他奶奶不过感冒一下,也没告诉他啊,怎么知道病了?”
“怪了,你儿子怎么自己不打电话?电话号码也不是部队的,还说奶奶病重了就发电报给他……他知道今天要出鬼?”和平更奇怪,“为什么不要我给他们打电话?”
“半夜才给你们电话,还叫你发电报,可能,他那里不方便。”
“我去发电报。”刘和平说着就要停车。
张台望把他拉住:“趁你有车,先把我母亲送医院。”
“白天有军务,我还得从江心洲赶过来,这是从山炮营借的……”
老人已经醒了,只是哼哼不说话,张台望叫司机快开车:“先带她看病,有情况再通知力化吧……”
一行四人进了医院。下车、挂号,找医生诊断,小查跟着照顾。见刘和平始终寸步不离,张台望只好对小查说:“有我和刘营长就行了,你快到当涂去,找我奶奶的娘家人来看看……”
小查知道他的用意,默默点点头,赶紧出了医院。
德珍母亲在长街买了针线才回家,听说刚才发生的事情,吓得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
德珍问她:“妈,你去长街报信了?”
“你大伯说城里来人了,那个书记叫我们去长街报信的。”
“你怎么说的?”
“烟铺关门了,敲门一阵才出来个男人。我说‘老家来人了,要一条美丽牌香烟。’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妈,你说,会不会是那个马由叫特务来的?”
“别瞎说,”德珍妈连连摇头,“这才多一会?怎么可能来这么快?”
德珍一想也对,他们派人也是来不及的。于是,没把母亲去长街报信的事给张台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