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的芳香从一连串的果实中升起来。那红宝石般诱人的苹果,在晓辉的心目中仿佛一个黄金砖的象征。芬芳扑鼻而来的花骨朵的味道足以使他浮想联翩。无穷的芬芳,无尽的味道。带着青涩的苦涩的亦或是酸甜苦辣的味道像火车一样驶过,沿着河流,驶向这片宁静的小路上。
晓辉坐在黄河对岸的小石板路上,一缕碎片似的阳光照着瘦弱的身子。他的胸前抱着硕大的箩筐,转过脸来,显现出红扑扑苹果般的脸蛋,姿态笑容可掬。箩筐里摆满了硕大的苹果,也许岸这边的人们不知道他每天要在黎明前划着船过河抵达岸边,只是以为他的村庄里种植着苹果。一坐在岸上,他便耐心地等候着过往的行人,时不时地发出吆喝之声:“苹果咯,熟透哦!”
每逢一大早,他照例从河对面划船而来,赶着头顶上初生的太阳,来到这儿出售苹果。他的住所就在河对面一公里之外的地方,和父母一起。他父亲承包着一小亩苹果园,在家门外的几里路的山上。而这个园子是他父亲十几年呕心沥血耕耘出来了。十年前,他父亲起早贪黑地卖苹果,而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老了,轮上了他。显然他是不记得十年前苹果的滋味的,回忆之中有些香甜。而现在的苹果是包着酸和甜两种味道的,他能品尝出不同的味道……
秋天以来,明媚的天里透着寒气。拂过的阳光也是凉丝丝的。到了早晨,他又坐在这里打着地铺卖苹果了。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已经是十八岁。到了今天已过了几个月,他深知这些苹果承载了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因此他十分希望每天都能售完当日的苹果。即使他拥有一份渴望,每天日落还会剩下一部分,而他不愿意回家,感到没有尽到责任似的便继续叫卖。
他的声音已在傍晚的村庄外穿梭了很久。天空昏昏的,晚霞抚过了小城镇,这已是学生放学的时候了。他算得上第一个凝视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的人,并且也认同自己的执著。再坚持下,别急着回家,会有新的客人吗?他思忖的时候果然一个影子出现了,缓慢而沉稳。直到他的面前没几步的距离,他才看清楚是一个头扎麻花辫提着绣着花边的麻袋的姑娘。
“美女,免费品尝下苹果吧。”他试图抬起胳臂,站稳了后招了招手,便笑吟吟地叫住了她。借着招呼声女孩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像是摸不清方向,她怔住了。只见她眯起了水灵灵的眼睛,笑着也走来了,好奇的眼神仿佛在说:“真的吗?我可以尝吗?”
“过来吧!”他要为篮子中剩余的那些苹果赢得归宿。
女孩白嫩的肌肤透着红润,晓辉把目光从苹果转移到了女孩红彤彤的脸颊上。女孩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眼神,只是停下脚步,用肢体语言传达着自己乐意去尝的意愿。晓辉看到女孩的行为少许与众不同,莫非她是个盲女?
尽管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挑了一块大的苹果削了一块递到女孩手上。果然是在鼻子旁嗅了嗅,她放心地咬了一口,发出轻轻的响声,感觉脆脆的,甜甜的。晓辉注视着女孩的嘴唇时觉得仿佛眼前隔着一面透明的保鲜膜或厚实的白雾,若隐若现。
她一定是盲女!怎么独自一人如此大胆地走上街,不扶任何支撑物?女孩似乎浑然不知他心头萦绕着团团的疑问,于是触摸了一下苹果,说:“多少钱,买几个吧。”
“按重量称,十块一斤,我给你秤吧。”苹果随即被放入了天枰上。
“买三十块钱的苹果吧。”女孩眯着两眼。
晓辉端详着盲女好久,这是一个柳芽儿般的年龄的姑娘,风仪的体态,袅袅婷婷的舞步,修长的两腿间透露着滑润的肌肤。这个模样让晓辉眼前一亮,忽然他想起了童年时代一次过春节时在镇上放鞭炮的场景。那时也有一个女孩从这里经过,除了外貌似曾相识,只有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现在这个盲女没有的。当时晓辉放炮竹时吸引住了这个女孩,便在女孩面前展示着如何放鞭炮。“你不怕吗?”“当然不怕,你也来试试吧。”晓辉对着女孩心有成竹地说。
女孩接过鞭炮时,晓辉拿出火柴盒,火柴擦亮了,细微的火苗燃起了鞭炮,仅仅几秒钟,鞭炮劈里啪啦地一声炸了。目光下,火苗扩散开来,突然蹿得很高,“哎呦”!女孩喊叫了一下。只见鞭炮炸到她的脸上了,突然在她的眼角前裂开了。她捂着脸蛋一边跑到角落里一边揉搓着眼睛,从女孩的眉毛底下,晓辉分明觉察到掩饰不了的泪水,却只能呆呆地凝望了很久。记忆中的他仅仅八九岁,内疚之情油然而生。紧接着他地望着一位路人背起了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朝着社区医院跑去。那女孩才六七岁吧,晓辉依稀还记得,从路边传来路人责怪他的话语,是那样粗犷响亮!他受惊了似的只能一溜烟跑掉了。直到现在,那女孩的面容还能萦绕在她心中。
现在他望着这个美丽动人的盲女,竟然堵住了嘴巴。他只好悄悄为女孩多算几个苹果,再放入袋子里。
女孩头上盘着的乌黑油亮的发丝,便在晓辉的眸子里浮动,是那样的芬芳,传来了阵阵暖意。
“多吃点,光明就在你身边了。”
“真的吗,你都看出来我是盲女了,但儿时一次意外曾夺走我的视觉,不过后来我有了信仰,成为基督徒,终于挺过来了。”女孩的说话声就像她的举止一样收放自如,给人一种甜美又大方的感觉。
似乎没有半点痛楚,晓辉心理很佩服,像是和久违的友人说:“当然困难不是永恒的,生活的光明一定会眷顾你的。我很欣赏你的乐观。”
盲女呵呵一笑,道谢后便缓慢离去。她的背影由衷地触动了晓辉心底的琴弦,似乎盲女的举手投足之中都化作了芳香可口的苹果,浓浓的、甜甜的。她会不会是童年里见过的那位闪着宝石般醒目大眼睛的女孩呢?盲女会认出他来吗?
自从晓辉回了家以后,父母便询问起赚到的数额。父亲也知道清晨出门前预计全部售出能赚得多少,但一看虽然全部卖掉但比预计少了点钱。母亲平日就是个省吃俭用的女人,在她的眼里,钱要算作珍贵又来之不易的东西。他们数钱后,父亲便出其不意地问道:“全卖光了,也就两百来块钱,那么少。是你自己偷吃苹果了还是客户与你讨价还价了?”
“怎么能用偷吃来形容呢,有人买的多了送人家一个不行吗?人家犹豫的时候切一小块让人家免费品尝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能售完就是收获了。”他想,父亲永远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这种个性永远也改不掉了。父亲的皱纹很多,加上年轻时期无论是日晒雨淋还是天寒地冻他还是毫不停歇地做生意,差点压弯了背部,他也感受到了从父亲的肩膀里几乎透着和自己同样的艰辛。最近,父亲一直为他的谈婚论嫁发愁,说起收入没有特别的优势,说起外貌也不出众,晓辉早就从父亲沉思的脸颊上觉察到了一种他人没有的完美主义,那是从口中流露出来的情感。
他们家居住的宅院里,与农村的房屋一样,都是低矮的建筑。院子外面的一小块土地,耕种着蔬菜,以自家人食用为主不做出售。屋檐顶上的烟囱在城里已经很少见到了,父亲很小的时候便和一家人居住在这里,年深日久,不锈钢的房门早已褪色,墙壁上的油漆也脱落下来。一对上下铺的床里面,像是涂上了蜡似的,布满了灰尘。电视机、柜子等家具,依旧是十几年前的那几款。那墙角的热水壶,炉火上的煤炭,还是经久耐用。晓辉每逢出门在外划船过河到了对岸的时候,便觉得自己的生活相比对岸城里人的生活如此不同。他渴望有一日能住上新的住宅楼,每次他一发呆,对着古旧的掉了色的沙发幻想时,父亲便唠叨地说:“孩子,少想点,多干活,家务活你都要承担,帮母亲减轻负担!”
母亲的腰关节似乎老化了,直起腰杆扭动脖颈的时候隐约感到微微的疼痛。她才五十多岁,比六七十岁女人的手掌还要粗糙和苍老。她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我的身体状况不那么乐观,父母每天还要从山上摘苹果,你要是会卖赚取更多的利润固然好,但也不忘留心身边的女孩,以后要娶媳妇呢!”
“好了,儿子都明白的,少操点心,每天遇到的客人不同,收入当然不固定。”儿子大概听惯了这些话,不想听父母叨唠了,便摘下眼镜,哈了一口气,擦拭着镜片。
父亲觉得自己的眼皮在抖动着,说:“儿子,今晚早点休息,明日还要早出门,一家的厚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晓辉看着日历,转瞬间自己走过十八个春秋,历史的车轮已朝向十八世纪末期了。